我查過地圖,從縣城到耿尚勤家的小鎮船兒衝,土公路要繞五六十裏,直線距離不過七公裏,與其讓吉普車顛著我們走五六十裏,不如找個向導,直接爬山過去。

我對安曉莘說,我們棄車徒步前往如何?

安曉莘說好,這山路坐車實在嚇人。

我說,從安全角度上說,從節省時間的角度上說,徒步都是最佳選擇。

安曉莘說,既然是你的選擇,不是最佳也是最佳,我聽你的。

我們把車子留在縣委招待所,找了一個當地向導,給了三元錢,他很高興地帶我們上路,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船兒衝就到了。

耿尚勤家是一幢半新半舊的灰磚黑瓦老屋,從外麵看,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走到近處,居然看見門口掛著一塊木頭牌子,不知經過了多少風吹雨涮,已成了裂為三塊的朽木。幾個黃字依稀可辨:軍屬光榮。

這個木頭牌子讓我感到震驚,怎麽還會有這樣的牌子呢?這牌子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製作的,也不知道是經由何人之手掛上去的。想當年,這塊牌子還是有用的,在相當多的地方,一塊軍屬光榮的牌子,相當於半個勞動力的收入。隻不過,不知道在今天,它還能給耿尚勤家裏帶來什麽。

我正站在門口發愣,從破房子裏麵慌裏慌張地走出一個老太太,低著腦袋,看也不看我們,二話不說就把牌子取走了。

我好生納悶,看看安曉莘,也是一臉茫然。我站在門口問,請問這是耿尚勤的家嗎?

我聽見屋裏有一陣神秘的動靜,不一會兒,還是剛才摘牌子的那個老太太出來了,警覺地看著我們說,這是耿尚勤的家。

看這老太太的穿著打扮,不像是純粹的農村婦女。我告訴大娘,我們是耿尚勤的戰友,看她老人家來了。大娘猶豫了一下,把我們讓進門,摸過一條凳子讓我們坐。

我四下睃了一圈,耿尚勤的家是鄉村常見的那種家庭,四壁淩亂地擺著幾件破舊的家具,堂屋裏擺著供桌,供桌上供著不知是哪路神仙的塑像。屋裏還算整潔。東邊廂房裏有男性老人咳嗽,我估計是耿尚勤的父親,一位“退休”的鄉村民辦教師。我對耿尚勤的母親說,大娘,這麽多年了,我們一直想來看看二老,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來成,我們來遲了。

大娘問,你們真的是尚勤的戰友?

我說是的,當年我和他一起到密西西那緝毒剿匪,他還是我的老班長呢。

沒想到大娘的眼淚嘩地一下就流出來了。大娘哽咽著說,孩子,孩子啊,部隊上的同誌總算來了。這下好了,你們是來給尚勤平反昭雪的吧?

我說大娘,我們是以個人名義來的。再說耿尚勤同誌也不存在平反昭雪的問題。

大娘說,那是咋回事呢,你跟大娘說說,我們家的尚勤他到底是個咋回事?他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到底是叛國投敵了還是犯了啥錯誤。

我說大娘,這件事情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不過我跟大娘您說,耿尚勤是個好同誌,是個好樣的。我們這次來,就是想了解一點情況,我們也在為耿尚勤的事情奔波。

大娘說,是嗎?

我發現耿尚勤的母親在和我說話的時候,始終是閃爍其辭含含糊糊。看得出來,老人家也是受過教育的,說話很注意把握分寸。

我說,大娘你放心,我的一生有兩件事情,一是我自己的事情,二是耿尚勤的事情。有生之年,我不把我的老班長的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

耿尚勤的母親看著我,很久地看著我,突然提高嗓門喊了一聲,他爹,出來,見貴客!

我愣住了。

沒有幾分鍾我就聽見東廂房裏傳來朗朗的老漢聲音,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

隨著聲音,一個老漢出現了,西裝革履——西裝是廉價的休閑西裝,皮鞋是人造革的,已經裂開了口子,露出了腳趾頭。老漢儼然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手裏居然拿著一本紅色塑封的《毛澤東選集》。

耿尚勤的母親說,他爹你聽明白了,部隊上尚勤的戰友來了,他說有生之年他不把咱尚勤的事情搞個水落石出,他死不瞑目。

老漢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

我茫然地看著大娘,大娘熱淚滾滾。大娘說,你大叔他瘋了,自從聽說尚勤死得不明不白,他就瘋了。孩子,不管尚勤的事情有個啥結果,有你這樣的兄弟,尚勤他——死了也值!

你能想象我聽到耿尚勤母親的這句話,是個什麽感受嗎?用士為知己者死形容不一定恰當,但是,我知道,一個母親,一個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母親,她需要這個世界的理解,哪怕這個世界隻有一個人理解這個母親。

我說,大娘,我剛才看見你匆匆忙忙地去把那塊軍屬光榮的牌子摘下來,為什麽?

大娘說,孩子,這還不清楚嗎?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說是軍屬不是軍屬,說是烈屬不是烈屬,說是匪屬不是匪屬。可是你大叔他神經病了,他認死理,他就認定我們家是軍屬。村裏的幹部給咱家留了麵子,交代咱們,平時可以掛軍屬的牌子,其實就是掛給你大叔一個人看的,來了外人,把牌子摘下來。咱們家,是一個不明不白的家庭啊!

大娘說著,又是潸然淚下。

傍晚時分,飯菜端上桌了,一個大約十來歲的男孩放學回到家裏,我一看,頓時頭皮就麻了起來——這簡直就是一個小號的耿尚勤啊。

我向安曉莘遞了個眼色,安曉莘不解其意,我隻好拿出相機說,留個影吧,我們談話,你抓拍。

趁我和大娘問寒問暖的時候,安曉莘拍了大半個膠卷。

吃飯的時候耿尚勤的父親沒有上桌子,我到廂房請他,老人家斜著眼睛看我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耿尚勤的戰友,也是他的老部下,還是他的學生。

大爺說,我們尚勤是功臣,大功臣。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一打就倒。

我聽老人家講話亂七八糟,沒法對話,感到很尷尬。大娘過來說,孩子,別管他,他受刺激了,跟他說不清楚。

我說,可是大爺他得吃飯啊。

大娘橫過一條凳子,把碗筷擺好,然後對大爺說,尚勤的戰友說了,吃了飯就給咱尚勤平反昭雪。

大爺說,那敢情好。你要跟組織上說清楚,尚勤是革命的大功臣,功不可沒,功高勞苦。

我說我記住了大爺的話。

大娘說,老頭子你不要東拉西扯了,尚勤的戰友吃過飯還有事,幾十裏的山路呢。

大爺果然聽話,端起碗說,忙時吃幹,閑時吃稀,不足部分瓜菜代。

大娘又招呼孩子一起吃飯,這孩子有點靦腆,看著我們不說話。大娘說,叫叔叔姑姑,是你二叔的恩人哩。

孩子叫了聲叔叔姑姑,便不再吭氣,隻顧埋頭吃飯,不時偷偷地看我和安曉莘。

我問大娘,這是誰的孩子?

大娘說,這是尚勤他哥慶豐的孩子,叫耿恒誌,明年就該念中學了。

我的目光落在耿恒誌的身上,我的心靈在顫抖,這個孩子太像耿尚勤了。我情不自禁地問大娘,這真是耿尚勤哥哥的孩子嗎?

大娘愣怔了一下,目光同我對視,然後肯定地說,就是,他是我大兒子耿慶豐的孩子,我的大孫子。

我說我知道了,大娘,我明白了。

我的重複強調讓大娘有些驚訝,老人家再一次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說,孩子,你在想什麽?

我說我沒有想什麽,我想知道,這孩子學習成績好嗎?

大娘說,老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孩子懂事,學習很好。

我又問大娘,你們家裏生活困難嗎?

大娘說,沒有困難,我們老兩口自食其力,日子夠過。

我說這孩子的學費,以後就由我們兩口子負責了。

大娘說,不用,這孩子的學費有人替他交,每年都有人寄錢來。

我的心裏一動,問道,大娘,告訴我給孩子寄學費的是誰?

大娘再次愣怔,好像是意識到失言,支支吾吾地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是好心人,可能還不止一個。

離開耿尚勤家的時候,我和安曉莘翻遍了所有的衣兜,留下三十塊錢當路費,其餘的二百一十九元陸角全部交給了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