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武曉慶相比,我和安曉莘的事情就簡單了。我雖然一直在做結婚的準備,但是一直懸而未決。為什麽呢?因為耿尚勤。

我曾經有一個很怪的想法,曾經想,在耿尚勤的問題沒有搞清楚之前,我似乎不應該結婚。就像傳說中的周恩來說,全國不解放,他就不剃須,就像傳說中胡誌明說的,越南不獨立,他就不結婚。後來屈於我那當小學校長的父親的壓力,我才不得不放棄這些想法。

我覺得結婚是一件大事,來不得半點馬虎。我並不打算大操大辦,我甚至想誰都不告訴,我跟我的父母達成共識,在部隊我說我們回老家舉行婚禮,回老家我說我們在部隊已經辦過了。我們父子母子的這些想法不僅得到了安曉莘的支持,我的未來的老丈人安重伍也特別地欣賞,說牟卜這個辦法好,有創意,新事新辦,雅致簡潔。

一切都準備好了,我還是沒有結婚。我有一樁心事,我想在結婚之前到耿尚勤的故鄉去,我甚至還提出在耿尚勤的故鄉結婚,我們作為耿尚勤父母的兒子和媳婦到他家裏辦喜事——這種事情在那年頭也很時髦。

我把我的想法對陳驍講了,陳驍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沒有必要,第二句是不倫不類。

我跟陳驍說,苟富貴,毋相忘。我們現在當官的當官,娶老婆的娶老婆,可是耿尚勤呢?也許遺骨散落荒山孤墳,也許活在人間隱姓埋名。我們總得為他做點什麽吧?

陳驍說,你去他家裏辦喜事就是為他做點什麽嗎?我跟你講,那樣不僅做不了什麽,反而會刺激老人。

我說,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贍養他們,總是可以的吧。

陳驍說,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三個女兒,用不著你去贍養。

我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陳驍說,我當過他的班長,我當然知道。

我說,我想去他家裏看看,請你把他家的位置告訴我。

陳驍提起筆來,刷刷地寫了一行字交給我說,我不反對你去,但是你不要提耿尚勤和段紅瑛的事情,也不要提耿尚勤犯錯誤的事情,更不要提耿尚勤失蹤的事情。

我更驚訝了,我說,難道這些他們不知道?

陳驍說,心裏或許知道一些,但是你不要提,也不要問這問那。

我說我就是想搞清楚耿尚勤的問題,你什麽都不讓我問,我能搞清楚什麽?

陳驍的臉色一變說,你想搞清楚什麽,你能搞得清楚嗎?

我說我有感覺,耿尚勤的事情沒有完,我們至少要證實他是一個功臣,是一個英雄,至少要在精神上給他的親人一個安慰。

陳驍說,我跟你想的完全一樣,但是現在時機不成熟,不要觸動傷疤。再等等吧,也許……

也許什麽,後來陳驍不說了。

從這件事情上,你一定看出來了,陳驍對耿尚勤家庭情況了如指掌,我問起耿尚勤家裏的地址,陳驍連想都沒想就把它寫出來了,連郵政編碼也是清清楚楚。這說明什麽呢?

這年國慶節,我和安曉莘請了十天假,對組織上我說是回老家探親,對安曉莘我說了實話,我說我要去還一筆債,這筆債壓我快十年了,不能再拖了。

安曉莘聽我說了耿尚勤的故事,很有感慨,說我們是應該去看看他的家人了。安曉莘提議約武曉慶同行,我本來不想同意,我不願意讓武曉慶摻和這件事情。安曉莘說,武曉慶是湖北人,對那裏的情況熟悉。後來我才知道,安曉莘其實是想約闞老四同行。

後來發生的事情表明,安曉莘的這個提議具有建設性的意義。

安曉莘說,這種事情不用跟武曉慶說,跟闞老四說就行了。安曉莘回到醫院跟闞盡染把我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闞盡染說,好啊,那裏離神農架不遠了,我們還可以到神農架去玩呢。

然後就行動。

我們兩男兩女乘坐京廣線上的特快列車,到了武漢,不知道闞盡染通過什麽關係,又弄來一輛破吉普車,沒帶司機,由我和武曉慶輪流對付。那車子實在舊得可以,一路呼呼嗤嗤地喘氣,一到上坡,就嗚嗚嗚地吼叫,屁股後麵的青煙大股大股地往外噴,遇到溝坎過不去,還得下去推車。

坐火車的時候闞盡染還興致勃勃,吉普車剛出武漢,進山的時候也還很有情緒,讚不絕口說,真是山清水秀啊,真是美不勝收啊……

我說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闞盡染說,錦繡河山美如畫,風景這邊獨好。

我們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難受。但是離開武漢百十裏路,麻煩就來了。路是土路,間或有一段兩段石子路,車子縱橫盤旋,往上看藍天白雲,往下看頭暈目眩,連我這個老司機都有點發虛。

闞盡染說,上當了上當了,安曉莘我上你的賊船了。他媽的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麽難走的路!這裏不是革命根據地嗎?

我說那要問你爹啊,老革命打了天下坐江山,可是這裏的路還是五十年前軍閥修的。

闞盡染說,能不能找條好路走走?

我說,條條大路通北京,可是條條大路都要轉山溝。

闞盡染說,前麵遇到廁所停下,我要解手。

我嚴肅地問,是解左手還是解右手?

闞盡染眼睛一瞪,義正嚴辭地說,我要撒尿!

我找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把車子停下說,女士們先生們,方便吧,這裏太方便了。

闞盡染問我,就在這?

我說就在這,祖國的大好河山,處處都是你們的方便地,你想到哪裏方便就到哪裏方便。

闞盡染說,我拒絕隨地大小便,太愚昧了。

我說那你就憋著,到縣城至少還有兩個小時,別把**憋出問題了。

闞盡染罵安曉莘,都是你搗的鬼,說是看望革命烈士家屬,如何如何高尚,如何如何有意義。有意義個屁,居然讓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撒尿!

安曉莘當然要替我排憂解難,善解人意地說,走吧,到那邊小樹林裏將就一下,體驗一下自然風光嘛。

闞盡染嘟嘟囔囔地跟安曉莘走了,我和武曉慶轉到吉普車一側,就地解決。武曉慶一隻手托著他的家夥撒尿,眨巴眨巴眼睛問我,你真的想給耿尚勤翻案?

我說,屁話,什麽翻案,耿尚勤又不是反革命。

武曉慶說,到他家裏,你可別說我是特務連的連長啊,耿尚勤是在特務連犧牲的,他家裏要是通情達理還好,要是有些非分的要求,那我們不是送上門來惹一身臊嗎?

我說,武曉慶啊你這個小白臉,我沒有想到你這麽狼心狗肺。你帶著你的軍長千金滾蛋吧,我的一切行為都由我個人負責,與你無關!

武曉慶表情難堪地說,你看這窮山惡水,老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我是怕萬一,萬一他們要提出什麽,我們還真不好辦。

我說去你媽的,你們老家不是窮山惡水?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刁民。你放心,一切由我承擔。

武曉慶不吭氣了。

眾人方便完畢,上車繼續往前走,還沒走出半裏路,闞盡染突然尖叫起來,齜牙咧嘴滿臉痛苦的表情。我連忙停車問是怎麽啦,闞盡染說,屁股,我的屁股。

我說你的屁股怎麽啦,難道是被蛇咬了?

闞盡染說,沒有被蛇咬,可是我的屁股起包了,安曉莘你摸摸,一個硬塊,有拳頭大。

安曉莘沒有摸她的屁股,安曉莘說,可能是山裏的蟲子咬的,沒有大問題,你忍一忍,過一會兒就好了。

我說曉莘你把清涼油給她,自己抹抹就行了。別一驚一乍的,要是把我嚇住了,方向盤一鬆,大家都得到溝裏說話。

闞盡染伸出腦袋往車窗外麵看,不再咋呼了,嘰嘰咕咕地說,媽的,下麵是萬丈深淵,下去了還說什麽話啊,粉身碎骨了。

七轉八繞,走了二百多裏山路才到耿尚勤家的縣城,一聽說還要走五十裏的山路,闞盡染說,打死我我也不走了。

我說不走也得走,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曙光就在前頭,勝利在向你招手。

闞盡染說,我寧肯不要勝利!求求你牟卜,你們去吧,我和安曉莘在這裏等你們。

我說那不可能,就是留下,也隻能是武曉慶陪你,安曉莘必須跟我一道前往。

武曉慶也說,我看牟卜的意見有道理,留下你們兩個女同誌在這裏不安全,幹脆你們兩口子去,我們兩口子在這裏等你們。

我說好啊,武曉慶你正中下懷。我問安曉莘,你怕不怕?

安曉莘說,你不怕我怕什麽?

說好了,我們就把闞盡染和武曉慶送到縣委招待所——這又是闞盡染的作用,闞盡染說,凡是有縣委的地方,都有縣委招待所。我問她有沒有熟人,闞盡染說,這個鬼縣城,屁股大的地方,我哪裏有熟人?不過我會想辦法。你們隻管走你們的好了。

我說那好,你們就在這裏住一夜,我們明天回來就到縣委招待所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