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陳驍同行,到集團軍幹休所找到了胡達成。胡達成安排了一頓飯,準備隆重地宴請闞大門一次。陪同人員有陳驍和王曉華,還有武曉慶夫婦,祝生瑉夫婦等人。
胡達成說,我們的老師長老軍長離休這幾年,日子過得很不舒展,就像拔了氣門芯的皮球,臉皮癟了,也皺了,聽說在家裏經常發脾氣,飯菜葷了不行,素了也不行。
胡達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天晚飯後,我們的老軍長闞大門在漳河岸邊散步,看見一對小青年躲在樹林裏親嘴,老爺子揮舞拐杖一通訓斥,說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耍流氓啊。
男青年一看是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子,一身中山裝,像個老工人,壓根兒不把他放在眼裏,出言不遜,說老不死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才老流氓呢。一聲招呼,來了一幫子戀愛中的青年,把闞大門同誌圍個水泄不通。闞大門一看這架式,嘿嘿一笑說,嗬,怎麽著,想給老子來兩招,那就上來試試。老子幾年沒有打仗了,手正癢著呢。
說話間就比劃開了。小青年們一看這老爺子氣度不凡,舉手投足不像個老工人,有點膽怯,就互相推讓,推讓的結果是妥協,給自己找台階下,為首的小青年說,你這個老家夥老糊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滾蛋吧!
我們的闞大門這一輩子還沒有聽說過有誰敢讓他滾蛋,袖子一捋說,他媽的,敢讓我滾蛋,你知道老子是誰?老子是闞大門!
小青年們嘻嘻哈哈地說,闞大門,闞大門是什麽玩意兒?回家看你的大門去吧,這裏是年輕人的天下,沒你什麽事!
正吵著,我們的蘇阿姨蘇靜儀同誌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後麵還跟著幹休所的警衛班。蘇靜儀同誌闖進圈子,拽起闞大門就走,邊走邊數落,你這麽大個歲數,怎麽像個孩子,還跟年輕人打架,成何體統!
闞大門一邊掙紮一邊反抗,嘟嘟囔囔地說,我想跟他們打架嗎?是他們招惹我啊!
警衛班上來了。小青年們才知道此闞大門非彼看大門,此闞大門乃是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離休幹部,某集團軍原軍長,想當年別說平原市,在整個中原,跺一跺腳,半壁河山都得動彈。
小青年們驚出一身冷汗,對著闞大門的背影罵,您老爺子吃多了撐的,恁把年紀了,不在家裏種花養狗,跑出來惹事生非。差點兒打起來了。把您老人家打壞不要緊,您有國家養著,可是俺們就慘了,不殺頭也得坐牢啊!
這件事情後來就傳出來了,說闞軍長在家閑不住,自己跑到街上維持社會治安,胳膊上還箍著一個紅袖圈。
這的確是事實。
我們集團軍的勞國梁軍長和徐善笠政委對此非常震驚,專門到幹休所裏看望闞軍長,又專門撥出一筆經費,讓幹休所加強文體建設。幹休所新建了曲棍球場,棋牌室,康樂球室等等。
但是我們的闞軍長對曲棍球和棋牌康樂球一概不感興趣,閑來無事照樣到街上遛達,遇到門口曬太陽的老哥們,就吆五喝六,拖著人家上街“發揮餘熱”。闞大門同誌說,老子過去是敢死隊,現在不能當等死隊。老子的餘熱還熱得很。
沒有辦法,胡達成他們絞盡腦汁,反複同老爺子談判,隻要他不上街胡鬧,怎麽著都行。
老爺子說,那好,七十歲以前,每個星期讓我打一次輕武器射擊。七十歲以後,每個月搞一次。
胡達成無奈,隻好請示集團軍首長。我們的勞軍長和徐政委一人一條批示,同意給予闞大門每十天一次輕武器射擊的申請。我們的徐政委還特意強調,必須在指定的地點指定的時間由指定人員負責組織,指定的地點就是我們二十七師特務連原先的訓練場地。
我去幹休所拜會老軍長的那天是個好日子,是闞大門同誌輕武器射擊的日子。我們一幹人等在幹休所的會議室裏聊天等待,眾人的共同願望是老爺子今天能夠打個好成績。他要是平均六環以上,那今天這頓午宴的氣氛就會熱烈得多。
到了十一點多,一輛奧迪車子開了回來,咣當咣當幾聲車門響過之後,我們的闞軍長的大嗓門耀武揚威地出現了。闞大門同誌說,啊哈哈,聽說我的徒子徒孫們過來請我吃飯?好啊,今天我老人家跟你們喝個一醉方休。
按職務,陳驍第一個上前敬禮。陳驍說,首長,從首長的臉上,我分析首長今天至少在及格以上。
闞大門握著陳驍的手,又拍拍陳驍的臉,哈哈,陳旅長,你小子小看我了,我老人家三十發子彈打中了十三發,優秀。他媽的隻跑了十七發。這個水平,當特務連長都還行,你們說是不是啊?
我們大家都蒙了,但是趕緊明白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那是那是,首長水平高底子厚。
闞大門指著身邊的蘇靜儀說,她不行,三十發子彈跑了七十三發。
我們一聽更蒙了,三十發子彈怎麽會跑七十三發?但是誰也沒有較真,我們亂哄哄地敬禮,亂哄哄地寒暄,亂哄哄地湧到了餐廳。
宴會開始之前,陳驍向闞大門同誌匯報——闞大門同誌再三糾正,是介紹而不是匯報——快反旅的情況。我在角落裏問胡達成,怎麽搞的,三十發子彈打了中了十三發算什麽優秀,而且連環數也不計。
胡達成說,死腦筋!這是專門給老爺子製訂的評定標準。他老眼昏花的,能沾邊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打環數?
我說還有一個問題,蘇阿姨三十發子彈從哪裏跑了七十三發?
胡達成說,老爺子誣蔑,在這個問題上,他偷梁換柱混淆黑白,他說的是蘇阿姨一個月打飛的數字。蘇阿姨比他打得好,但蘇阿姨每次都讓著他,故意打飛幾發,滿足老爺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
聽完胡達成的話,我的心裏頓時一沉。我們敬愛的闞大門同誌,差點兒成了我嶽父而不折不扣地成了武曉慶和祝生瑉嶽父的闞大門同誌,真的老了。
那天闞大門同誌喝了不少酒,我們大家輪流敬酒,老爺子來者不拒,茅台一杯一杯地幹。我們普遍要求,老人家隨意,意思意思就行了,但是老爺子紅著眼睛嚷嚷說,他媽的,隨意什麽?隨意就是隨便。我老人家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隨便。我老人家連死都不怕,還怕這點水嗎?
闞盡染同誌跟她媽媽說,你也不管管爸爸,可別喝出毛病啊!
蘇靜儀說,管?怎麽管?你不讓他喝酒,他敢喝汽油。不過不要緊,你爸爸的心髒血壓都很好,半斤酒放不倒他。
我是在單獨敬酒的時候把耿尚勤的事情向老爺子匯報的。我站在老爺子的背後,老爺子也站起來了,我們兩個端著酒杯走到休息廳,把酒杯放在茶幾上,老爺子還點了一根香煙。
我把尋找耿尚勤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在我匯報的工夫,我感覺到我們的闞大門同誌完全不像一個離休老幹部,更不像一個喝了半斤茅台酒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老頭子,他正襟危坐,目光深邃,麵無表情,胸有成竹。等我講完了,老爺子問我,你把這件事情搞清楚了,目的是想幹什麽。
我說這是明擺著的,給耿尚勤恢複名譽,給耿恒誌甄別身世,給特務連的曆史填補空白。
老爺子紅著眼睛問我,你覺得可行嗎?
我說完全可行,實事求是嘛。
老爺子突然提出一個問題,你怎麽就能斷定東那村裏埋的那個同誌就是耿尚勤?
我胸有成竹地說,首長,我有頭發,我有一根兩公分長的頭發,耿尚勤的頭發。
老爺子又沉思了一會兒,看著我,突然端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啪地一碰說,幹了它!
我仰頭把酒幹了。
老爺子站了起來,背起手,在小小的休息室裏來來回回地踱步。就在他踱步的這會工夫,我發現我們的闞軍長變了,似乎變得年輕了,變得有朝氣了。他的雙眼似乎正在眺望著遙遠的歲月,他的心中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宏偉的戰役。他似乎又回到了集團軍軍長的位置上,胸有雄兵,運籌幃幄。
倏然,闞大門同誌走到茶幾旁邊,彎下腰,把一包中華牌香煙抖落出來,攤開煙盒紙,又站起身來,從中山裝的口袋裏掏出一根鋼筆遞給我說,我口述,你記錄。
我趕緊執筆待發。
闞大門同誌望著窗外的流雲,一字一頓地說——軍區黨委:某年某月某日在楚洪地區緝毒剿匪戰鬥中,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班長耿尚勤在執行重要任務之後失蹤,懸案存疑。二十年來經多方努力,現已將事實查清,括號,調查材料及有關筆錄附後,括號完。耿尚勤同誌乃為國捐軀,且功績重大,現申報為耿尚勤同誌恢複名譽,請報一等功,追認革命烈士,追授一級戰鬥英雄稱號。二十七師原特務連老戰士闞大門。
我愣住了。我說,首長,你就別署名了,您給我們鋪一條路,我們去跑就行了。
闞大門說,謝謝你啊牟卜。你幫我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我必須署名。
我說那我們就一起署。
六天之後,一份由我們敬愛的闞大門同誌首署的《關於耿尚勤同誌的情況報告和處理意見的建議》經由我手送到了軍區政治部。聯合署名的人共有七十多人,除了康必緒陳驍王曉華祝生瑉李開傑黃嘉平劉爽橋張海濤等等,也包括我本人在內的在職在位的人,還有趙州章武曉慶等離退休幹部,以及馬學方等轉業幹部。
尤其讓我們感動的是,這件事情還驚動了集團軍的首長。勞國梁軍長和徐善笠政委把我們的材料要了過去,他們沒有像通常那樣做個批示,擬同意或者擬不同意,而是把自己的名字加了進去。勞國梁的名字署在闞大門名字的右下方,徐善笠的名字署在闞大門的左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