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十月二十九號,國立六十大慶紀錄片的拍攝進入了第二天。
對於楚翹和其他的演員來說,和平時沒什麽分別,仍舊是上班、練功、吃飯、排練、下班。隻不過楚翹下了班之後還要和陸鑫去排練上電視要跳的那段舞。
曲目已經選定了。是喬治?巴蘭欽的《柴可夫斯基雙人舞》。當楚翹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簡直想把陸鑫掐死。這部傳奇作品是新古典主義大師巴蘭欽在1960年為他的紐約市芭蕾舞團所編的一支隻有八分多種的舞,用的是《天鵝湖》第三幕中的一小段音樂,自問世以來,就被戲稱為“八分鍾芭蕾技巧大炫耀”。舞段以浪漫的柔板開始,接著是充斥的大跳和旋轉的男變奏,然後是速度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女變奏,直看得觀眾眼花繚亂,舞者跳得七死八活。這還沒完——後麵的**coda更叫人應接不暇,無數的跳躍,無數的旋轉,正當你快要累死的時候,更難的動作又出現了——女舞者要遠遠地離開舞伴,然後魚躍入舞伴的懷中,幾乎呈頭朝下的狀態。對於楚翹和陸鑫這樣首次合作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噩夢!
怎麽會選這支舞呢?楚翹心中暗暗埋怨——哪怕是陸鑫想要炫耀他那過人也技術,也不能不管搭檔的死活呀!
但此刻她已經是騎虎難下,唯有硬著頭皮學起來。其效果,可想而知,是手忙腳亂,萬分抓狂。而且經過一上午的練功,和一下午的排練,再要把這支舞跳上幾次——雖然是慢節奏的——她很快感覺自己快找不著腿了。當老師終於離開練功房,讓他們“自己練習”,她就立刻躺到地上:“讓我歇五分鍾。”
陸鑫上來推推她:“累啦?要不咱們別練了,反正這麽晚了,老師也不會回來看。”
“你這臭小子!”楚翹踢了他一腳,“誰讓你選這個的?想殺死我嗎?”
“冤枉啊!”陸鑫道,“這不是我選的——我提了好幾個建議給團長和陳師兄,全被他們否決了,這老柴雙人舞是他們硬塞給我的。”
楚翹翻了個身,麵對著他:“你都提了些什麽,被人家否決了?”
“好多呀!”陸鑫道,“《羅密歐與朱麗葉》啦,《睡美人》啦,《關不住的女兒》啦,《灰姑娘》啦……”
“去死!”楚翹拿足尖鞋在地板上跺著,“我早跟你說我不能跳這種少女兮兮的角色,你非要拿這些去和領導說,能不被否決嗎?”
“我還沒說完呢!”陸鑫道,“我也提議過《堂吉訶德》,誰知正好是陳師兄和夏瞳要在國際芭蕾明星節跳的曲目,團長說,咱們跳那個等於是和陳師兄還有夏瞳叫板——是自尋死路。”
“團長說的沒錯呀。”楚翹道,“人家叫你選一個有新意又能代表國立水準的舞,你提的這些,哪一個有新意了?”
“我有提呀!”陸鑫道,“我說可以跳現代舞,團長又不讓。結果搞了個巴蘭欽的破玩意兒——我最不待見這老頭兒了!把自己手下的女演員一個一個娶回家去,見一個愛一個,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遇到那些不買他帳的,就把人家放逐,整一老色鬼。”
楚翹也不怎麽喜歡巴蘭欽。是不怎麽喜歡他的編舞風格,對於其人品就沒什麽評價——自古以來,天才都是有些怪癖的。或者不如說,人人都有怪癖,唯有天才的怪癖為世人所知,也為世人所理解。
“其實,我們不如偷換舞碼吧,怎麽樣?”陸鑫提議。
“你瘋了!”楚翹瞪他,坐起身來。
“這有什麽關係啊?”陸鑫道,“這是去參加電視台的綜藝節目,又不是去國家大劇院演出,咱們愛跳什麽,領導才管不著呢!我覺得我們頂好就跳黑天鵝大雙人舞。”
“你可真是狗膽包天!”楚翹道,“陳團不是說了嗎?不讓咱們跳那個。”
“他又不是電視台台長,他管得著嗎?”陸鑫滿不在乎,“我覺得他和崔團長給咱們選的這支舞整一不靠譜!你想,大部分觀眾根本就不懂舞蹈,更加不懂這種新古典主義芭蕾,沒有漂亮的衣服,沒有故事,沒有愛情死亡永恒主題,就這麽跳來跳去的,算什麽?就算咱們拚了老命,把所有的技巧都做到完美,做到連巴蘭欽老頭兒都從墳墓裏跳出來鼓掌,觀眾也不買賬。古典芭蕾就不同了,好歹是童話故事,大家耳熟能詳,而三大芭蕾舞劇更是家喻戶曉。就算觀眾不知道每個動作的細節,好多人也聽說過‘三十二圈揮鞭轉’——不是還有部電影拿了奧斯卡獎的,叫做《黑天鵝》嗎?咱們去跳黑天鵝大雙人舞,不管跳得好不好,觀眾一定興奮得拍爛巴掌。”
“就會胡說八道!”楚翹道,“你沒聽昨天陳團罵你?這一段,咱們還不夠水準。芭蕾哪兒有‘不管跳得好不好’的?你媽聽你這麽說,肯定要被你氣死了。”
“我才不管我媽怎麽說呢!”陸鑫道,“我隻管你怎麽說——我不是要隨便亂跳,我的意思是,咱們狠狠練一練,然後去跳。我是認真計劃過的——你在《天鵝湖》做替角已經做了多少次了?這次說不定又不能上台。要是上不了台,那豈不是白練了?又被他們耽誤一年!我就想找個機會讓你露露臉,到明年業務考核的時候,也多幾分升級的把握。”
楚翹呆了呆:她以為陸鑫不過是個嘻嘻哈哈的大孩子,沒想到他已將事情看得如此通透——尤其,將她那黯淡的前程瞧得一清二楚。竟想出這種劍走偏鋒的方法來幫助她。她心中不由五味雜陳——既感激這大男孩的關心,又惱恨自己不爭氣——別人舞校八年,她也舞校八年,她甚至還打入過洛桑的決賽,為什麽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要用這樣“卑鄙”的手法為自己爭取一線希望?而就算爭取到了又如何?她都已經這個年紀。該退休了。何旭還在等著她呢!
見她不說話,陸鑫在她對麵坐下,抓住她的肩膀:“幹嘛?感動得傻掉了嗎?”
“別鬧了。”她拍開他的手,“這種綜藝節目哪兒能影響領導的意見呢?你以為團長會看電視嗎?”
“團長不看電視,但是團長看票房啊!”陸鑫道,“作為前團長的兒子,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咱們團的經費,有百分之三十是靠票房的,餘下的靠文化部的撥款還有讚助人捐贈。如果全國觀眾都認識你,願意為了你買票進場——你不是變成了大功臣了嗎?再說,讚助人說不定也是看電視的嘛!尤其那些土豪——要是看了電視眼睛一亮——這個美女好!說不定一下就捐個一百萬,那團長可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成天就會胡說八道!”楚翹整理著鞋帶,“咱們團最大的票房功臣就是夏瞳。最多讚助人的也是她。連夏瞳都沒哪個讚助人一次捐一百萬的,你別做大夢了。”
“切,這麽沒誌氣!”陸鑫嚷嚷,“夏瞳也是個人——夏瞳舞校畢業之後跳了五年群舞呢。她能做主演,你為什麽不能做?”
這是個任性又愚蠢的問題。楚翹搖搖頭:“世界上不能做主演的人多得去了——誰規定跳芭蕾就一定會做主演呢?還有許多人一輩子都跳群舞呢,還不是一樣在舞台上發光發熱?”
“阿Q!”陸鑫刮她的鼻子,“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跳主角的演員也不是好演員。”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楚翹瞪著他,“當年在洛桑,不知道是誰隻想胡差事呢!”
“沒錯,當年胡差事的那個是我。”陸鑫叉著腰,“不過,我後來知錯能改,不是拿了這麽多獎回來嗎?所以現在我有資格教訓你——你當年說的話,我原樣奉還——我最討厭筋鬆腰軟腳背大卻不認真練功,整天發牢騷的家夥。你不爆發一下,怎麽知道自己不能比夏瞳更厲害?”
這分明是楚翹自己和自己思想鬥爭的時候常常說的話。她心底的一個聲音叫她放棄,另一個聲音卻叫她堅持。如今,要她堅持的那個變成了陸鑫,她就徹底變成了放棄派。搖頭道:“奮鬥啊,努力啊,機會啊,是你們這些年輕人說的。到了我這個年紀,就得考慮其他事了。你不會明白的。”
“你是什麽年紀啊?”陸鑫歪頭看著她,“別說得自己好像我媽似的——再說,什麽年紀該幹什麽事,這都是別人發明出來的條條框框,你幹嘛要理會?自己想怎樣,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想怎樣?楚翹愣了愣:是啊,她想怎麽樣呢?她想到何旭,想到婚禮,房子,孩子,假期……又想到舞台,十幾年來她為之奉獻一切的芭蕾夢……她必須要取舍。她卻舉棋不定。
“我也不知道……”她喃喃。
她這樣迷惘的神氣讓陸鑫有些意外:“你……你怎麽啦?”
“沒什麽。”不堪的心情怎能與這孩子分享?她站起身:“練舞吧。”
“你別敷衍我呀!”陸鑫也站起來,“我就覺得你和我去法國之前不一樣了。到底什麽事嘛?不許說是因為你變老了——再說這種話,我就生氣了!”
楚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擺擺手道:“好吧,就算不是我變老了,是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屁孩長大了,所以看我就覺得不同了。”
“真的?”陸鑫跳到他跟前,“你真的覺得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是不是比何醫生還成熟可靠啊?”
“何醫生從來不會把成熟可靠掛在嘴邊。”楚翹對他翻白眼,“因為真正成熟可靠的人是不需要別人去肯定他們的。”
“好哇,你繞著彎罵我呢!”陸鑫跳腳,“看我……”後麵的話還沒說完,忽然門口有人探頭喊道:“陸鑫,老團長來了,在辦公室,叫你去。”
“啊?”陸鑫立刻一僵。楚翹知道,這家夥雖然嘴上說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實見到他母親,還是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哪裏有半分的成熟穩重了?不禁搖頭微笑,丟了條毛巾給他:“快去吧。”
陸鑫就這樣戰戰兢兢地去了,剩楚翹一個在空曠的練功房裏。音響沒有被暫停,樂曲一首一首地播放下去:《睡美人》《胡桃夾子》《吉賽爾》《海盜》《堂吉訶德》……都是楚翹在國立這麽多年以來參與過的節目。卻沒有一次是跳主角的。
在她退休之前,可以跳一次主角嗎?
沒有陸鑫和她的阿Q想法唱反調,她自己心中的芭蕾夢就抬起頭——她可以嗎?成為舞台上那束白亮燈光追逐的對象?哪怕一次也好啊!
樂曲播到《天鵝湖》了,是第二幕裏的《白天鵝》變奏。每次白天鵝在舞台上跳這支變奏的時候,楚翹都在舞台袖裏——剛跳完四小天鵝,還沒喘過氣來。但她仍然會看著舞台,看這段如泣如訴的舞蹈,同時也想:如果是她,她會怎樣跳?
此刻沒有人看見。為何不試一試?這念頭一起,她就好像著了魔,走到練功房的中間,隨著音樂舞蹈起來——起先,那音樂是低緩壓抑的,舞步主要幾組平衡的動作。這是她在訴說自己的遭遇——她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她變成了天鵝,隻有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才能脫去那身羽衣。然後,音樂的旋律雖然相同,但動作卻變成了一係列的Sissonne fermée,她要從舞台的一角躍去另一角。這是她在悲歎自己的命運,孤單地生活在這陰冷的森林,也許就要如此死去。最後,音樂的旋律改變,且節奏不斷地加快——她要以四組重複的旋轉動作穿越舞台——這是她在向王子呼求:你願意拯救我嗎?你願意拯救這樣可憐的,不堪的我嗎?
以前,國立演出的《天鵝湖》沒有序幕。楚翹從不曾深究少女奧傑塔為什麽被變成天鵝。今年首次加入序幕,她才意識到,奧傑塔並不是好好的在湖邊散步,就無辜被魔王施咒語。而是她被魔王假扮的翩翩男子所吸引,才落入不幸的深淵。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是自作自受的。
其實任何事都自有因果——若今日處於困局,或多或少有“自找”的成分。楚翹想,她若不是屈從於父母的安排進了舞校,若不是迷上了夏瞳的舞蹈考來國立,若不是存著一線希望要爭取舞台中央的位子……她何至於如此為難?她也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變成了天鵝。誰來拯救她?
童話裏說,非真愛不能得救。何旭已經向她求婚,不就是要拯救她嗎?但是她卻猶豫——她想要繼續留在天鵝的國度裏。
也許,不是每個被變成天鵝的少女都渴望王子來搭救吧?黑天鵝呢?又是怎樣的故事?
恰好,下麵一曲就是第三幕黑天鵝變奏。多年替補,舞步她已爛熟於胸,絲毫不用考慮,就隨著音樂舞起來。黑天鵝奧迪特來了,在皇宮的舞會上豔驚四座。貴族小姐們對她既討厭又羨慕。而齊格弗裏德王子則一看到她就認定她是自己所愛的人——但他不知道,雖然有著一樣的臉孔,是奧迪特與奧傑塔卻是不同的。奧迪特不需要人拯救。她享受著自己的魅力,享受著自己的生活,哪怕在世人的眼中她是邪惡的化身,她也毫不在乎。未來?未來她會怎樣?讓未來去憂慮吧。
楚翹沉浸在舞步中。其實以前她很怕這段舞——偉大的彼蒂帕一百多年前編這支舞的時候,簡直就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兩圈五位轉,直接開腿,attitude轉……一個接一個,需要舞者像精密的儀器一樣,絲毫不能有偏差。等到這一段獨舞結束,人已經快累暈了,而後麵還有兩段**coda——包括著名的三十二圈揮鞭轉!排練的時候,楚翹隻要一聽到這段音樂就已經神經緊張,兩腿發軟。但此刻,她興致高漲,竟不打愣地跳下來了。雖然累,但每一條肌肉纖維都在酸痛中找到興奮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盡興——或者不如說,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盡興過。心裏的煩惱和疑問好像在飛速地旋轉中被拋出去了一樣,暢快無比。
然而,正沉醉的時候,忽聽到背後冷冷的聲音:“你……你在跳什麽啊?”
楚翹一愣,停住舞步,回頭看,隻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好幾個人——中間是國立的老團長江美華,陪同在側的有國立的現任團長崔寧,芭蕾大師趙剛,首席男女主演夏瞳和陳岩,以及江美華的獨生愛子陸鑫。而他們的後麵還有電視台的那幫人,攝影機正瞄準房裏。
“你在跳什麽啊?”江美華盯著她。
楚翹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怯怯地微笑:“老團長好……”
“嗯,好。”江美華皺著眉頭,“楚翹,我還在團裏的時候,你就已經是獨舞演員,已經學跳《天鵝湖》,怎麽跳了這麽多年,還是這個樣子?”
楚翹不敢答話,感覺臉頰發燒,但手腳卻冰冷。
“我覺得挺好啊!”陸鑫道,“挺有新意的,嗯,是吧,陳師兄?”
“你別亂插嘴!”江美華喝斥她,又道:“夏瞳,你去做個白天鵝變奏的準備動作來看看。”
夏瞳呆了呆,沒有反對,脫掉外套,走到練功房的中央,抬起胳膊,在自己的麵前劃了半個圈,先是右臂,再是左臂,好像天鵝在梳理翅膀上的羽毛,末了,兩翼交疊在身前,輕輕推出,似乎要指向湖中的倒影。
“好。”江美華道,“你再做個黑天鵝變奏的準備動作。”
夏瞳一言不發,又一次抬起手臂,仍然是在自己的麵前畫圈,這回先是左臂,再是右臂,依舊以雙臂交疊向前推出結束,但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淒婉哀怨,而是充滿了神秘的**。
“這才是白天鵝和黑天鵝。”江美華道,“楚翹你剛才跳的是什麽?是你自己嗎?”
好厲害的眼睛,楚翹不敢接話。
“我覺得挺好啊!”陸鑫又一次抗議道,“夏瞳師姐的白天鵝純潔無暇,黑天鵝邪惡妖媚,是很傳統的詮釋方式。但是楚翹的白天鵝戰戰兢兢,黑天鵝張揚跋扈,不是很有新意嗎?”
“這是現代舞嗎?”江美華橫了兒子一眼,“詮釋角色可以,但不能脫離角色——《天鵝湖》是愛恨分明的童話故事,這不是Matthew Bourne的那個版本!”
“我倒覺得Matthew Bourne的版本好看。”陸鑫低聲嘟囔。陳岩扯扯他,讓他別再火上澆油,又出來圓場道:“楚翹是年輕演員,還沒有在台上跳《天鵝湖》的經驗,老團長批評過,她會改的。”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隨隨便便,自由散漫!”江美華說著話,又瞪了兒子一眼,“其實角色怎麽詮釋,你們可以說我老掉牙,老古板,我也認了。畢竟現在的觀眾可能也和從前不同,也許想看看更複雜的童話故事。可是說到技術,那標準從來都是一樣的——夏瞳,你跳那一段白天鵝的Sissonne fermée來看看——比劃就好,沒暖身,不要弄傷了。”
夏瞳全然躬順,走到練功房一角,就開始跳那段好像天鵝傷心欲絕拍翅掙紮的舞步。一次,又重複一次。
江美華點點頭:“再轉兩個揮鞭轉來看看。”
夏瞳整了整頭發,擺四位準備,接著立起足尖,一氣轉了十個。
“看到沒有?”江美華對楚翹道,“Sissonne fermée每一次落地都要落五位,揮鞭轉要在同一點上旋轉,好像釘在地板上一樣——你剛才跳的是什麽?為什麽Sissonne fermée結束不把五位夾緊?為什麽揮鞭轉滿舞台亂移動?還有你的手指,這麽緊張——學校的時候老師沒跟你說過嗎?來團裏之後,趙大師沒教你嗎?每根手指要要分開,有呼吸的空間。這也許是外行人不會注意的細節,但是你是專業舞者,為什麽不把動作做到幹幹淨淨?”
楚翹答不上來。真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好讓自己鑽進去——她難得有一次能自得其樂,甚至覺得自己超常發揮了,卻原來是如此不堪入目。江美華批評的沒有錯——隨性而為,在動作上又怎麽會精益求精呢?但同時她又感到委屈——怎麽能把她和夏瞳相比呢?原本就差十萬八千裏呀!夏瞳隻不過是比劃,就已經有懾人心魄的力量。一個芭蕾界的女神,主演過《天鵝湖》幾百次,另一個隻是個普通的小配角,連一次正式主演都為做過。有什麽可比性?
“老崔,你要好好督促這班年輕演員!”江美華轉頭叮囑崔寧,“國立的將來始終是他們的,要是他們不爭氣,國立這麽多年建立起來的牌子可就砸了。”
“是,是,是。”崔寧點頭,“楚翹,你聽到老團長的話了?要加把勁,好好練——你這次還是替角吧?演出沒多久了,你跳成這個散漫的樣子,萬一真的要你上台,怎麽辦?”
“我……我會努力的。”楚翹囁嚅著,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嗯,嗯,加油努力。”崔寧點頭微笑,又來請江美華:“江部長,咱們上三號練功房去看看——上次部裏撥款搞的那個攝像係統已經裝好了,帶你去看看。”
“嗯。”江美華點點頭,出了門去。大家也都跟著她。陸鑫想要留下,卻被他母親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他隻能向楚翹投來抱歉又為難的一瞥,跟著大家走了。
楚翹一個人留在練功房裏。聽著那些人遠去的腳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而音響裏的音樂還沒停,繼續一曲一曲地播放下去,有的活潑,有的柔美,可惜此時此刻,全都仿佛尖銳的噪音,讓她快要發瘋——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這雙腿,不夠準確,這雙手臂不夠細膩,這副肩膀,常常太過緊張,這張臉,有時會忘記需要表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一個舞者都在鏡子裏挑剔自己——行外的人,也許會以為他們是自戀,總在顧影自憐。但卻不知道,每次看鏡子,他們隻看到錯誤錯誤錯誤。
到什麽時候才會完美?
她隻怕這輩子沒有這個機會了吧?
心中有種情緒鼓脹著,好像要衝破胸膛——不是沮喪,不是委屈,不是生氣……是什麽呢?她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下去——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在練功房多停留一分一秒。
她要離開這裏!
於是,關了音響。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水瓶胡亂扔進包裏,逃跑似的撞出門去。
時間已經晚了,一間又一間的練功房都亮著燈,在她身邊倒退。她走得很快,甚至跑了起來。仿佛那些練功房裏會有妖魔跳出來攫住她——可不是嗎?在這天鵝的國度裏,被施了魔法的人一個個不能自已地舞蹈著——魔王一定躲在什麽地方!要吸取這些人的生氣,奪走他們的一切,青春,夢想,生命……
她要怎樣才能逃離?
終於衝出大樓,迎麵而來是深秋夜晚寒冷的空氣。她劇烈地喘息,那冷空氣就灌進她的氣管裏去,讓她胸口刺痛。接著,眼淚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喂!”陸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怎麽穿成這樣就往外跑?你想感冒嗎?你哭了?”
楚翹猛擦著眼睛:“沒……你別管我……你……你不是要跟著老團長嗎?”
“崔團要陳師兄和夏瞳表演明星節的節目給我媽看——順便拍電視。我找到機會還不溜嗎?”陸鑫一邊把她拿在手裏的衣服奪過來給她穿上,一邊拉著她往樓裏走,“被我媽說了,不開心吧?你別理她!她整天就這樣!我都被她罵油了——跟她相處,就一個訣竅——死豬不怕開水燙!”
楚翹覺得一點兒也不好笑。她也不肯回到樓裏去。
“哎,說真的,你別放在心上呀!”陸鑫道,“要不這樣——母債子償,我讓你打一頓,消消氣,好不好?”
楚翹搖頭:“你可不可以……不要說話?我不想說話。你別管我!你走吧!”
“我不走!”陸鑫拉著她不放。看到幽暗的路燈下花園裏有一張隱蔽著長椅,就拉著她一起走過去坐下。又怕她穿得太單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然後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前後搖晃。
楚翹連趕他走的力氣都沒有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她覺得自己窩囊極了。哭難道能解決問題嗎?哭,就會使她跳得更好,變成夏瞳嗎?那還哭什麽呢?這麽多年了,無論是在舞蹈學校還是在團裏,被老師、領導、同事批評過多少次——江美華也不是第一次挑剔她。那些時候,她都沒有哭成這個樣子。現在是怎麽了? 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麽——其實她哭,並不是因為被江美華批評,被王豔豔諷刺,又在偶像夏瞳麵前丟臉——她是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崇拜一個不會肯定她的人,選擇一個她沒有天分去實現的夢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這樣把生命耗進去了。她該是多麽愚蠢,才會心無旁騖在這條路上披荊斬棘地前進?當別人指給她幸福的所在,她卻還依然執拗地要在歧路上拚殺!
如果她沒有跳舞。她的生活會更好吧!
真愚蠢!愚蠢透了!
眼淚流幹了。
“你……好點兒了沒?”陸鑫小心翼翼地問她。
楚翹擦擦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點兒了。但是她沒力氣再繼續哭下去了。且覺得為這種事情淌眼淚本身就很傻。於是站起身來,把外套還給陸鑫:“給你,你該感冒了。”
“感冒了好啊!”陸鑫見她收住眼淚,才又敢嬉皮笑臉了,“感冒了我就光明正大逃離陳師兄的魔爪!我可是為了你感冒的——你要來照顧我。端茶遞水,燒飯做菜,一樣都不能少!”
“沒正經!”楚翹瞪他,“你是團裏的棟梁之材,未來的舞蹈家,怎麽老是想著偷懶?”
“啥呀!”陸鑫道,“舞蹈家那麽好當的嗎?你看陳師兄和夏瞳,一身的傷——真是獻了青春獻生命啊。我跟你說,他們是變態的——全都是變態的。你還記得當年在洛桑我跟你說我最恨就是國立嗎?我不是開玩笑的。國立就是這樣——叫你吃苦,叫你犧牲,叫你奉獻。你如果被榨幹了,他們就把你踢了。你要是好運沒被榨幹,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一個個好好的小師妹都變了李莫愁,變了滅絕師太了!”
“說什麽呀!沒頭沒腦的!”楚翹踢他。
“真的!”陸鑫道,“你看,夏瞳是觀眾眼中的美若天仙神仙姐姐,陳師兄心目中純潔無暇的小龍女,但她其實是冷冰冰的李莫愁啊——等她再修煉修煉,真當了藝術總監,到了我老媽那個級別,就是滅絕師太了——你看,今天九陰白骨爪打你了吧?很疼吧?”
“胡說八道!”楚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九陰白骨爪是滅絕師太的武功嗎?你打網遊打瘋了吧?”
“我要不打網遊,我才真要瘋了呢!”陸鑫道,“國立這地方簡直就是吃人不吐骨頭!”
“那你還呆在這兒?”楚翹斜他一眼。
“因為你在這兒啊!”陸鑫笑。
“去你的!”楚翹狠狠推他一把,“三句話不離這個!我走了!”
“別介!”陸鑫跳起來追上她,“我真心的啊——不信算了——我們去吃飯好不好?我請客!”
楚翹還真需要做點別的事情來打打岔。點頭道:“好吧,我去洗澡換衣服,過半個鍾頭見。”
“萬歲!”陸鑫跳了起來,“我終於約到你了——不許反悔呀!反悔是小狗!我洗澡去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得沒了蹤影。
楚翹不禁搖頭微笑:真是的單純的大孩子。有時還真需要被他的無憂無慮治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