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拿包,也沒有穿外套。就這樣跑進冷風裏。

要跑到哪裏去呢?她也不知道——這副打扮,哪裏也去不了。而且她也無處可去!在這座城市裏,她唯一擁有的東西就是芭蕾,曾經學習過的舞蹈學校,現在工作的舞團,每天當成旅館一樣的家,演出季出入的大小劇場……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被陸鑫這樣一鬧,她在國立算是結束了!崔寧和江美華很快就會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然後她就會被處分,被開除。她走了這麽多年的芭蕾路,辛苦又坎坷的芭蕾路,鮮花、掌聲,全都沒有得到,連一個安安靜靜的句號也不能擁有。為什麽芭蕾之神要這樣對待她?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但瞬間便被寒風凝結,好像臉上的一道傷口,撕裂地疼。

凍得渾身發抖。正來到宿舍樓門前,看見管理員阿姨並不在,就快步跑了進去。鑽進公共會客室。暖氣開得足,燥熱感將她包圍,也讓她凍僵的身體慢慢緩過勁來。

沙發旁邊就有一部電話。她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刻拿起來撥通了何旭的號碼。

“喂?”何旭的聲音朦朦朧朧的。應該是夜班下班正在睡覺。

“喂……”她隻說出這一個字,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是我傻,是我錯,我撐不下去了,你帶我走吧,救我離開這個變態的世界吧!千言萬語。呼救與自責。可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何旭顯然是被她嚇到道了:“楚翹,你怎麽啦?你別哭……誰欺負你了?出了什麽事?你跟我說,總有解決的辦法。”

她不說話,隻是搖頭,仿佛電話那邊的人能看到她的動作似的。解決的辦法,她已經知道。她老早就知道。隻是現在才正視——不得不正視。因為她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何旭並不追問她,隻靜靜地在電話那頭等候。

她直哭了十來分鍾,眼淚流幹了,嗓子也啞了,才停住。

“不哭了?”何旭問,“累了吧?你在哪裏?”

“在團裏。”她說。

“那就請假回家睡覺去。”何旭道,“你最近工作壓力大,要好好休息,才不會被累垮。乖,聽話。”

“嗯。”她像個孩子似的點頭。

“睡醒了再給我打電話。”何旭道,“我已經連著三十幾個鍾頭沒睡覺了——快死了。”

“對不起。”楚翹啞聲,“吵醒你了。”

“說什麽呢!”何旭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有了事,不打電話給我,那才奇怪呢!要不是我明天還要上班,我現在就買飛機票,飛去你那裏——你真沒事?心情好點兒了?要不我訂張飛機票你飛過來吧?”

一瞬間,楚翹差點兒就說“好”。一張飛機票,便可一了百了。不過,毫無交代地拋下一切——這樣的事情她還從不曾做過……但是,管他呢?早走遲走,還不是一樣?何必留在這裏,繼續被人恥笑,被人批評?“我……”她想說——我想離開這裏,我想去見你。

可是何旭已經笑著道:“算啦,我知道芭蕾對你很重要,你這一季又演練個重要的角色,怎麽可以隨隨便便跑來我這裏呢?開玩笑的——別太辛苦,請假去吧。”

“嗯。”楚翹失去逃亡的機會。何旭已經掛上了電話。她也隻能掛了電話。

這時外麵傳來了唧唧喳喳的人聲。楚翹知道,是全團練功結束了,住宿舍的年輕同事回來了。她立刻像做賊似的跳到了沙發的後麵。

“太可怕啦!以後誰還敢在那間練功房裏練功呀!”一個女孩子說道,“會鬧鬼呀!”

“噓,別烏鴉!”另一個女孩子道,“王豔豔不是還活著嗎?鬧什麽鬼呀!”

“哎,你還記不記得之前舞蹈學校裏也有間練功房是鬧鬼的?”頭一個道,“聽說有個老師在裏麵自殺了!那可是真的鬧鬼哦!我每次隻要去那間練功房,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別說啦!”又一個女孩子道,“沒聽剛才陳團罵人了嗎?再八卦,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快收拾收拾吃飯去吧,下午還排練呢!”

於是幾個人都上樓去了。

楚翹這才從沙發後麵出來,躡手躡腳地溜出宿舍去,又回到上午的那間練功房——同事們都走光了,她的包和衣服還好好的放在門口的地上。於是就把衣服套上,又走出大樓——要去請假嗎?算了吧!都到這份上,請不請假還有什麽所謂?便徑直走出舞團大門去。等了五分鍾,公交車來了,就上車,然後到了轉車站,便去轉地鐵。

地鐵在軌道上轟隆轟隆,唱著單調的節奏。

楚翹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麵黑暗中閃閃發光的廣告牌,練成一線,逐漸模糊。通宵未眠和一早晨的奔忙耗盡了她的精力,她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舞校的年代。某天一下了課,就套上運動服背上書包往外麵跑,搭車去國家大劇院看演出。

她去看夏瞳的《舞姬》。已經是看第三次了,用光所有的零花錢。那個女主角,在最好的年華,像一件祭品被獻給了舞蹈,青春活力歡笑淚水,全都被舞台抽幹,然後,又被舞台無情地拋棄。當大幕落下,那個淒然佇立的身影再不可見,楚翹就遏製不住地哭了起來。

這是多麽殘酷又多麽動人的故事。相比古典舞劇,索羅爾和妮基亞手拉手飛向影子的國度,這部現代舞劇將最美好的事物打碎在你的麵前,讓你痛徹心扉,久久不能忘懷。

楚翹就好像被粘在座位上,起不了身。她也願意在劇院裏生根。

忽然間,夢中的幕布又拉開了,這一次響起了《天鵝湖》的音樂。她看到潔白而憂傷的天鵝女王踏著碎步緩緩上台來。

是夏瞳嗎?她瞪大了眼睛——不是。那女演員較夏瞳高大,立起足尖來比陳岩還高出半個頭。是王豔豔。楚翹想起來了。《舞姬》公演後一年,夏瞳自瓦爾納大賽載譽歸來,原本是要和陳岩一起公演《天鵝湖》的,但因病將角色讓給了王豔豔。那時,公演的票早都已經賣空了。當得知更換演員,許多觀眾都很失望。但也別無他法,隻能勉強進場,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瞧瞧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王豔豔是何方神聖。楚翹也是其中一個。她隻覺得王豔豔和夏瞳比差得遠了——白天鵝不夠婉約,黑天鵝不夠妖冶,動作中規中矩,缺乏情感——三十二圈揮鞭轉?倒是順利完成了。但是真愛戰勝一切?誰也沒看出這種感覺來。所以觀眾鼓掌也隻不過是禮節性的,劈裏啪啦,鼓完就算,全不似之前《舞姬》,謝幕再三,大家還意猶未盡。

還是夏瞳跳得好。楚翹想,隨著人潮走出劇院來。

有一些芭蕾迷拿著節目單湧向後台的入口——她們應該是去找陳岩簽名的。楚翹也跟著她們走了一段,但是到了後台的入口,發現人太多了,根本擠不到跟前去,於是放棄了,又折回頭。

這個時候,她聽到旁邊有個女人道:“你覺得他們跳得怎麽樣?”

“陳師兄跳得還不錯,王師姐跳得不咋地。”一個孩子回答。

楚翹怔了怔,轉頭循聲去看——是夢中的楚翹,還是當年的楚翹,並不清楚。但她的確看了,而且看見了那說話的人——是一對母子。媽媽她認識,就是如今國立的老團長江美華,當年還沒退下來。那男孩子楚翹沒有見過,但是憑著那活潑的眉眼,楚翹認出來,那就是小時候的陸鑫。

原來她和陸鑫第一次見麵是在這裏,而不是在洛桑嗎?她隻是在做夢吧!

“王師姐哪裏跳得不好了?”江美華問。

“她跳得像機器人。”陸鑫道,“像是電腦3D遊戲裏麵的那種人。看起來好沒勁。還是夏師姐跳得好。”

“別看人挑擔不吃力。”江美華道,“你王師姐才十八歲,第一次跳《天鵝湖》就跳成這樣,已經很不簡單了。她很努力的。我想她再多練一練,就可以獨當一麵了。”

“還練呀?”陸鑫道,“我看她和陳師兄好像都不下班,成天呆在練功房裏。再練就該不吃飯,不睡覺啦!”

“這就叫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江美華道。

陸鑫捂著耳朵:“一天講五十遍,耳朵都起繭了!”

“你要是自覺,媽媽還會天天念叨你嗎?”江美華道,“回家做功課吧。”說著,帶陸鑫走遠了。

楚翹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如果這不是在夢裏,如果當年真的有這樣的偶遇,他們給彼此留下的是什麽印象呢?大概什麽印象也沒有吧?她心裏隻是一個勁兒地惋惜沒有看到夏瞳的表演。而江美華也應該沒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穿著不知名雜牌學校運動服的女生。隻是擦肩而過,現實,或者夢境。

愣愣的時候,後台門口的粉絲們已經開始**起來——陳岩出來了。他當年比現在稍稍壯實些,臉孔卻是一樣的,甚至表情也沒變,嚴肅而認真。對於粉絲們簽名合影的要求,他都一一滿足。等大家都散去了,才活動活動肩膀,從包裏拿出手機來。“喂,阿姨您好,夏瞳在家嗎?”他問,“哦……已經睡了啊,那就算了——就是想問問她怎麽樣……嗯,謝謝。再見。”

手機的屏幕黑了。他瞳孔裏的一點兒光芒也跟著黑了。眉間化不開的陰鬱和惋惜。

“陳師兄……”後台的門又被推開,王豔豔從裏麵走出來。垂著頭,臉上沒有了舞台妝,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舞校女生——像楚翹一樣。“陳師兄,我跳的是不是很差啊?”她問,眼淚也跟著淌下來。

“不會啊。”陳岩道,“你第一次跳,已經跳得很好了。”

“跟夏瞳比起來,我是不是很差啊?”王豔豔還是哭。

陳岩歎口氣:“你別跟夏瞳比——夏瞳是個舞癡、舞瘋子——再說她跳的時間也比你長。你還叫她師姐呢,對不對?怎麽指望一步登天就超過夏瞳了?”

王豔豔低頭抽泣:“那我好好練,我也會拚命練的——能像夏瞳跳得那麽好嗎?”

陳岩拍拍她:“不著急,慢慢來。時間還多著呢。”

“師兄……”王豔豔不由哭得更傷心了。

時間還多著呢!楚翹想,轉眼十二年過去。王豔豔又跳了幾百場《天鵝湖》,也拿了國家優秀青年演員獎。

轉眼,那個當初柔聲鼓勵她的人,變成前來宣布她死刑的人。他是不是拿出那一大堆職業培訓宣傳單,對她說:“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除了芭蕾還有很多事可以做……”語氣一樣,但卻把人的心都搗碎了。

王豔豔把頭伸進那繩套的時候,有沒有想起當年大劇院後台門口的這一幕?

抑或這一幕隻不過是楚翹的夢境?

楚翹醒了過來。

地鐵還在隆隆地行駛著。到哪裏了呢?她揉揉眼睛,去看熒光顯示屏——上麵的時鍾顯示:五點三十九分。

見鬼!看來她在車上睡著,已經在起點站和終點站之間不知道坐了多少個來回!

“下一站,市立醫院!”甜美的女聲機械地報告。

市立醫院?她呆了呆:也好,去看看王豔豔。

於是站起來,拖著麻木的身體,隨著洶湧的人潮下車去。

早晨是她送王豔豔去病房的。所以雖然醫院大如迷宮,她也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可惜到了病房,卻不見王豔豔的人影。問了護士才知道,原來是去做檢查了。

“剛才你們有個領導來看她,聊了一會兒她就去做檢查了。”護士說。

“哦。”楚翹隻有悻悻地離開。其實,見了王豔豔她又能說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但護士又叫住她:“哎,對了——差點兒忘了!剛才你們那個領導填訪客登記表的時候把身份證給落下了——你能找到他嗎?”

楚翹愣了愣:“哪位領導?”

“姓陳的。”護士打開登記簿讓楚翹看——是陳岩。“我想他應該會回來找的。你要有他電話就告訴他一聲,免得他著急。”

“好。”楚翹想打電話,可是一翻提包,才想起手機根本沒電。

“哎,往內科病房打就行了。”另一個護士從護士站裏麵出來,“他們不是還有一位演員病了嗎?在內科。他剛才說要過去的。”

“還有誰病了?”楚翹奇怪。

“你們今天早上不是送來兩個嗎?”那護士道,“一個在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在內科啊!”

夏瞳不是因為受了驚嚇所以暈過去了嗎?楚翹呆了呆,怎麽送內科了?忽然想起早晨夏瞳麵色青白,眉頭緊鎖的模樣。心裏便有一絲不祥之感。問道:“內科幾號房?”

“不曉得,你要去內科問。”護士回答,“你要過去嗎?碰上你們領導,告訴他身份證在……”

她話還沒說完,楚翹已經拔腳往電梯奔去。

一徑跑到隔壁大樓的內科住院部。還好內科隻有七八九三個樓層,打聽了一下,就找到夏瞳的病房。在門口看看,果然見到陳岩在裏麵,坐在夏瞳的床邊不知跟她說什麽。而夏瞳靠在枕頭上,兩眼盯著病號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似乎並沒有聽陳岩說話。

“夏瞳,你別這樣好不好?”陳岩“啪”地一下將電腦合上了。“咱們在巴黎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嗎?身體吃不消,就不能再跳了。”

夏瞳不說話。

陳岩握著她的手,把她的身子轉過來對著自己:“醫生說你比在巴黎的時候又嚴重了。你應該好好休息,好好治療。”

夏瞳的眼神是空洞的——她那標誌性的夢遊表情。

“我知道你舍不得舞台。”陳岩道,“可是我們都總有退的那一天,不是嗎?你現在好好休養,身體好了,還可以再跳個幾年,但是如果亂來,會出大事的。”

夏瞳還是不說話。門外楚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夏瞳病了嗎?很嚴重嗎?陳岩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勸她退居二線?她感覺腦袋嗡嗡作響,幾乎不能保持平衡。“砰”地一下,撞在門上。

“哪位?”陳岩回頭問。

“是我。”楚翹隻能現身了,“剛才在王豔豔那邊——護士說你把身份證丟在那裏了。”

陳岩這才一摸口袋,勉強笑道:“看我糊塗得!楚翹你坐會兒——我去拿身份證。要是我嫂子送飯來,告訴她我就回來了。”

“哦……”楚翹點點頭——但隨即又覺得自己不該答應——她無意中聽到了不該聽到的秘密——看到夏瞳的倔強,陳岩的為難,以及被她撞破後,那尷尬的氣氛——有很重要話,那兩個人之間的話,他們沒法說下去了。也許陳岩本來也不知要怎麽說下去,所以借機出去透透氣?那楚翹留在這裏要怎樣?假裝沒有聽見,客套寒暄嗎?還是承認自己的冒失,進而關心夏瞳的病情?她不知該怎麽做。而陳岩已經走出去了。她隻能傻傻地站在夏瞳的床邊。

不過夏瞳也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而是又打開筆記本電腦來——上麵正播放瑪格芳婷和紐倫耶夫版的《天鵝湖》。已經播到了第三幕,盛大的宮廷舞會。黑天鵝出場,吸引了貴族們全部的視線。夏瞳也目不轉睛,仿佛被瑪格芳婷勾了魂。

楚翹無所適從,隻能也呆呆看著屏幕——或者不如說,看屏幕上倒映出來的夏瞳的臉。和視頻中的人影重疊。他們運動,她靜止。有一種奇妙的效果。

這個版本的《天鵝湖》楚翹也看過。應該是六十年代攝製,色彩看來濃豔得有些不正常。而且,和後來的許多版本相比,紐倫耶夫雖然技術幹淨,但未免太矮了些,瑪格芳婷則不僅年紀大——她1919年出生,彼時已經四十好幾,還比紐倫耶夫大十九歲——技術也明顯比當代許多女演員差。雖然許多人都將此二人譽為芭蕾界的金牌舞台情侶,但楚翹卻一直對他們不感冒。若要她選,Svetlana Zakharova和Roberto Bolle的版本,或者Ulyana Lopatkina與Danila Korsuntsev的搭配,甚至Gillian Murphy與Angel Corella的組合都賞心悅目得多。真不明白夏瞳怎麽會看得這樣出神?

還是夏瞳不想提起自己的病來,假裝看視頻,想讓楚翹識趣地離開?

楚翹幾乎要被這“閑人莫擾”的態度趕走了。但眼前這個畢竟是她崇拜了十三年的人。到底是什麽病這麽嚴重?嚴重到竟然需要離開舞台?心裏好奇,又焦急。

“你看——你看她的眼神——”夏瞳忽然指著屏幕。

楚翹呆了呆——那個鏡頭已經過去了。

“黑天鵝——黑天鵝到底應該是冷酷無情,還是妖嬈嫵媚……果然每個人的詮釋都不一樣……”夏瞳喃喃,“她可以很冷豔,冰山美人似的,讓王子迷戀她的神秘感,也可以很妖媚,主動去勾引王子——你覺得哪一種好?”

“我?”楚翹萬沒有想到夏瞳會問自己的意見,“不知道……我想也許主動勾引會好一些?這樣和白天鵝的差別比較明顯吧?”

“是嗎?”夏瞳皺眉,“但如果太妖豔,王子不會覺得奇怪嗎?再說,她也是以一個貴族小姐的身份被帶到宮廷的舞會上來的,舉止要得體才好啊!”

“啊……可能吧。”楚翹好像是小學生在課堂被老師提問卻答不上來。

“別‘可能’。”夏瞳道,“如果是你跳,你會怎麽處理?”

“我……我沒跳過,很難想象。”楚翹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不是每次都跳替角嗎?”夏瞳追問,“昨天你自己在練功房裏跳,被老團長看到——那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那時候?”楚翹感到已經恍如隔世。“那時候我沒想著黑天鵝,我隻是想著我自己……”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隻是在想,這音樂這麽精彩,整個舞台都是我的,我是整個宮廷舞會的焦點……我壓根兒就沒想黑天鵝還得跟王子有互動……所以,老團長不是罵我了嗎?”

“老團長罵你,是因為你的動作不夠幹淨。”夏瞳道,“五位就是五位,原地轉就是原地轉,有一點點偏差,那就不是芭蕾了。”

“是……”楚翹不好意思地笑著,“我當時沒想到會有人看見,所以隨便跳跳……結果就變成了那個樣子……還剛好被老團長看見,丟人可丟大了。老團長和團長都罵得沒錯,像我這麽亂跳,要真讓我上台,那可把國立的招牌給砸了。”

她本是想自嘲一下,營造點兒輕鬆的氛圍。然而話一出口又後悔——她上台,那豈不就意味著有正式的主演陣容不能跳嗎?不是等於說夏瞳要上不了台嗎?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刺激病人呢?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了。

但夏瞳卻好像根本沒想到這話可能的含義,隻道:“是嗎?我倒不這麽認為——我看你跳,覺得你跳得很好——撇開技術細節不談,是一種全新的詮釋,而且表達得很好,很有感染力。”

“真的?”楚翹萬沒有想到夏瞳會誇讚自己。陰鬱了很久的心情陡然一變,仿佛梅雨過去,驟然放晴的天空,陽光照射著世界,草葉上的每一滴水珠都閃閃發亮。

“你還記得早晨我跟你說的嗎?”夏瞳暫停了視頻,看著楚翹,“有的時候,關鍵不是動作,而是你在跳舞的時候感受到了什麽,又怎樣把你的感受傳達給觀眾。芭蕾不是雜技,不是體操,雖然五位夾得不標準,或者旋轉有些小失誤的確煞風景,但是如果不能感動觀眾,那算什麽呢?觀眾又不是比賽評委,要給你打難度分、技術分。觀眾是來看戲的,有的是想看別人的故事,有的是想通過別人的故事想起自己的故事。如果不能觸動他們,那才是真正的失敗。老團長批評你,那是用專業眼光來挑剔你——她批評得沒錯,咱們舞蹈演員,對動作不能馬虎。但是你當時的詮釋是沒有錯的……不,應該說,詮釋從來就沒有對錯之分。體會和表達就更加沒有對錯之分了。你其實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巴蘭欽舞者。”

楚翹完全傻了:“我…我可以嗎?”

“別糾纏細節,放膽去跳。”夏瞳道,“有個印度舞大師La Meri說過,掌握技術的唯一目的就是讓身體不再阻礙靈魂的表達。所以你要去發揮。”

“可以……發揮嗎?”楚翹擔心,“就不怕……過火了?”

“什麽是過火?”夏瞳歪著腦袋,“我倒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會發揮過火——或者有人說發揮過火不好。如果你隻有百分之百,能發揮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不是很好嗎?反而,如果你發揮不到百分之百,那才是遺憾呢——因為你可能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可能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楚翹渾身一震:夏瞳是在說她,還是在說自己?夏瞳生了什麽病,可能要離開舞台了。楚翹在不遠的將來就要退團了——說不準就在明天,如果團裏追究那段網絡視頻造成的不良影響。

可能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對了,我也看到這個……”夏瞳退出了《天鵝湖》視頻,打開網絡的一個鏈接——正是楚翹和陸鑫的那段酒吧雙人舞。

“《堂吉訶德》後現代**版嗎?很有意思啊!”夏瞳笑,“讓你們這樣一跳,我和陳岩在芭蕾明星節都要不敢跳這段了。”

“這是胡鬧的。”楚翹道,“我們都喝醉了。”

“看得出來。”夏瞳道,“領導批評你們了嗎?作為國立的演員,到酒吧跳舞——是不是這樣說的?”

楚翹不說話——大差不離吧。主要都是罵她。這些不必說給夏瞳聽。是她自找的。

“我也要批評你。”夏瞳道,“你看得出你自己跳的和陸鑫跳的有什麽不同嗎?”她指著視頻。

楚翹沒注意。她還沒有仔細地研究過這視頻。她知道自己跳得很馬虎,陸鑫的部分就沒注意。

“陸鑫雖然喝醉了酒,但是他每一個跳躍每一個旋轉都很幹淨——就算有時候失去了平衡,但是該落五位就落五位,該落四位就落四位,看不到有模棱兩可的動作。”夏瞳快進了一些,“但是你有的時候就很草率——你看這裏——這是個什麽腳位?”

楚翹不好意思看——既然夏瞳指出來,一定是錯得離譜。她有太多錯得離譜的動作了。

“舞者的自由來自動作的標準。”夏瞳道,“沒有過硬的技術,沒有這種閉著眼睛都能跳,或者喝醉了酒都能跳得正確的本事,你雖然可以發揮,但是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因為你會跌倒。陸鑫是個天才。他的技術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像你我這種不是天才的人,就隻有靠在練功房裏不斷地操練技術了。”

“你怎麽不是天才了?”楚翹脫口而出,“這麽多舞蹈演員,我最崇拜就是你——我都崇拜了你十三年了。”

夏瞳呆了呆——她應該被許多粉絲當麵表白過,隻是沒想到楚翹是其中的一個。“傻子,世界上哪兒有那麽多天才呢?”她微笑,“你知道芭蕾舞演員唯一該崇拜的是什麽嗎?”

楚翹當然不知道。

“是把杆。”夏瞳道,“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它永遠都不會改變,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把杆就是把杆。無論你在舞台上、舞台下出了什麽事,隻要你回到把杆上,你就可以從頭開始,從最基本的開始。舞台也許不會給你回報,但是把杆永遠都會——隻要你回到把杆上,從plie開始,你總會變得更好,哪怕隻是一點點——但是會更好。”

“這就是國立的‘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校訓?”楚翹笑。

“國立的校訓?國立的校訓和國立的團訓是一樣的——清純、正直、美麗。”夏瞳道,“不過你要這樣理解也可以——清純,就是心無旁騖的專注,正直,就是沒有捷徑可走,美麗,就是竭盡所能在舞台上爆發——清純和正直都是在把杆上練的,美麗就是練習的結果了。”

心無旁騖,不走捷徑,竭盡所能。楚翹咀嚼著這其中的意思——其實和陸鑫發牢騷的時候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嗎?那時從陸鑫口中說出來,就滿是怨恨,讓人鬱悶。而從夏瞳口中說出來,卻是那樣的令人神往。

她是打算身體力行,拚到最後一口氣?

“你……你的病……”楚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不過,話還沒說完,忽然門外有個美貌少婦探進身來,手裏還拎了個保溫桶:“哈羅,夏瞳!”看來就是陳岩的大嫂了。

“哈羅。”夏瞳也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又對楚翹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