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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的梆子聲,噔噔噔,一聲又一聲,悠長地回響在宮內。
孫姑姑看見胡太後吐在地上的血花時,隻覺眼前一黑,也要暈死了過去。一道冰涼的聲音涼涼地掃過她耳畔:“不讓太醫過來嗎?太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兒,隻有姑姑一個,若問起太後娘娘是誰害的,姑姑怎麽辦?”
身體打個顫,孫姑姑把頭磕在了地上:“娘娘饒命,皇後娘娘饒命。”額頭用力地在堅硬的玉石上,須臾,她滿麵都是鮮血。濕漉漉的血流模糊了她眼睛,抬起頭時,見屋內空無一人,窗門緊閉,隻餘地上一道風兒,似乎泄露了她剛才做的不全是夢。
臥榻上,胡太後軟綿綿地斜躺著,氣息虛弱,衣服上全是血。孫姑姑急忙站起來,推開門,喊:“快來人!請太醫!太後娘娘不行了!”
那時候,一縷東方升起的光線,剛破過雲層。胡太後病重昏迷的消息,很快從宮內傳到了宮外。
話說,金素卿本是想借住在公主府內的,但是,長公主這人八麵玲瓏,不想得罪任何人,當然也不想得罪聖上,就此婉拒了她。在胡太後安排之下,金素卿秘密住進了孫府的別院。
金素卿想,昨晚,燈會上長公主沒能將黎子墨騙來,但是以胡太後的本事,與之前許多次一樣,至少能讓她與黎子墨見上一兩麵。她不急,沒什麽好急的。都這麽多年了。將近二十年了。從第一次他隨先帝到西真到訪,他奉先帝的命令帶了禮物送給她,那是他隨先帝初次出獵打到的一隻鹿角。到如今,這個鹿角被她做成哨子帶在身上。
貌美如仙,血脈是天潢貴胄,地位是未來的龍尊,幾乎完美的男子,不說她喜歡,她母親都喜歡的很。她母親自己都曾說,若不是自己年老了,都想廢了她父皇,追求龍尊。
可惜,他一國太子,她一國皇長女,本當門當戶對,她幾乎是等著他來迎娶她,因為這樁聯姻的婚事對兩國有利,她母親都以為沒有理由有人會拒絕。但是,到了她及笄那年,突然傳來的是,他在國內立後了,娶了本國的一女子為妻。
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宮家女子還真是厲害。憑著自己父親兄弟,都是兩代皇帝倚重的重臣,得以與黎子墨頻頻見麵,這麽的,把他的心奪走了。
沒想過自己會有哪裏比不上那個叫宮槿汐的女子。說回來,她和宮槿汐,見都沒有見過麵。宮槿汐成為他的皇後,到死為止,她都在西真。因為那時候東陵國內不大安穩,西真女皇以及西真擁護她成為未來女皇的人,都不準她到東陵,怕她有危險。
不管如何,宮槿汐死了。胡太後又對她發出了熱忱的請帖,邀請她成為未來的東陵皇後。既然宮槿汐都是個死了的人,又有何可以畏懼的。所以,她對他勢在必得,不用心急。除了她,不會再有個宮槿汐再來搶他。
紫檀匆匆走進了院子,和她說:“主子,不好了,說是胡太後突然在宮中病重。”
“病了?”金素卿早起的精神一抖,不是很信,“她那個病,雖然咳的厲害,不過天天喝藥,有太醫看著,怎麽會突然病重?”
“宮中傳來的消息不太清楚。但是,孫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堂了。不止如此,京內的文武百官,都被波及。”
“別看聖上登基之後,處處親手處理朝政。但說到底,這朝綱裏頭,哪個沒有外戚在。隻要胡太後在世,胡氏的外戚都在。不像那宮皇後,隻有那樣一個清廉無欲的宮家,也怪不得宮皇後會死的那麽早。”金素卿淡淡地理所當然地分析,“聖上呢?”
這一刻,最需要皇帝出來主持大局,穩住朝綱。
“娘娘,這就是奴婢剛得到的消息,著急來告訴娘娘的。據聞,聖上昨晚和太後,是去到雲嶺掃墓去了。太後昨晚回來,聖上到至今未歸。”
金素卿抬了眼皮,將手中漱口的茶盅砰,按在了桌上:“你說聖上去了雲嶺掃誰的墓?”
紫檀不敢對著她眼睛。
金素卿指尖點了下心口:“這就是昨晚上本宮心神不定的原因嗎?”
“娘娘——”
“本宮昨晚讓你去抓人,抓到沒有?”
“那花家老太君狡猾的很。昨晚上,王護法帶了好幾個人,組成個陣圍困他們主仆。結果,半路不知從哪裏殺出來個蒙麵黑客,一下子救走了他們兩個。”
“被人半路劫走了!為什麽昨晚不和本宮說?!”
“娘娘,昨晚你在長公主府,那麽多人盯著。”
金素卿骨碌下了臥榻,疾步就走。紫檀緊跟在她後麵,見她是穿過與孫府連接的通道,直接走到孫府大院。
孫府裏頭,這會兒來來往往的賓客有許多。但是,來的人,走的人,都是行蹤十分隱秘。打了轎子從小巷前來,不敢坐馬車。離開,靜悄悄的。孫府門前,一貫的四頭大氣石獅擺陣,未開正門,隻開角門,或是後門。大門正上方,懸掛的是金字大匾,寫著承德大將軍。
此匾為先帝的先帝所賜,賜的是孫玄曦孫如玉爺爺的父親,那會兒,先帝的先帝有一次出征,差點兒被流箭射中,是這位孫老前輩救了皇帝一命,並且,為皇家打了大勝仗,到年老病死之前,都在東陵邊疆帶軍駐守為皇家保衛國土,一生的忠誠,換來了家族榮譽的稱號。
孫家祖蔭的庇護,延續到現在,是第四代了。擁有京城裏唯一的將軍府,子孫裏頭,有大半都在軍隊裏擁有職位。還有一支,據說與皇帝的龍騎暗衛不相上下的孫家軍。
照孫家這種發展的勢頭,沒人在皇上麵前上奏提議彈劾孫家,那就怪了。可怪就怪在,先帝的先帝那會兒不說,到先帝,到了黎子墨,都沒有。
金素卿對孫府了解不多,隻知道,胡太後與孫府親近,且極為寵愛孫府的二小姐孫如玉。
大堂內,一群孫家人神情肅穆。金素卿走進去時,孫玄曦孫如玉的父親孫擎蒼,也就是現在孫府的當家,一臉凝重。孫擎蒼是兵部尚書,正二品官,這個官職對於孫家來說,是名副其實,又是形同雞肋。在皇帝麵前,太傅那些大學士,才是可以常年直接與皇帝議政的人。尤其是黎子墨這種不喜歡上朝的皇帝。可以說,他連宮相如都比不上。同為六部尚書,由於是國舅的身份,在皇帝登基時伴君出征,調度糧草有功,升到了一品官職。
隻要是不能和皇帝時時親近,不能和皇帝時時說話的臣子,等於是顆等死的死棋。孫家榮耀為皇帝所賜,孫家衰敗,也隻能是由於與皇帝疏遠。
孫家的危機感,早就在先帝那會兒,已經存在了。好在胡太後當了皇後,後來又當了太後,對他們孫家如同另一把保護傘一樣。
金素卿麵對孫家人直言:“孫將軍,本宮必須進宮探望太後病情,此事勢不容緩。”
“爹。”孫玄曦聽到她說的話,對孫擎蒼說,“兒臣認為不可。娘娘此去,以何名義進宮?皇宮可是能外國使臣隨意進入的?何況,娘娘並沒有作為使臣進入東陵。若是娘娘去,還不如如玉進去刺探。誰不知道如玉是太後的寵兒?”
孫如玉跳了起來,拍打胸口:“爹,大哥說的對,我去。”要是沒了胡太後,她以後怎麽和宮相如結婚。
孫擎蒼對他們兄妹倆擺擺手,表示稍安勿躁,問金素卿:“娘娘為何如此著急進宮見太後?”
“太後與本宮是舊識,是老朋友。太後病了,本宮自然焦心要入宮探視。”金素卿自如作答。
孫擎蒼對此並不太相信,語氣裏帶了些意味:“娘娘,你我既然都是太後娘娘有交情,如今算是在一條船上的人,何必彼此顧忌太多?有些事,娘娘不說清楚,我等也無計可施。”
事到如今,細尖的眉頭擰了擰,金素卿道:“孫將軍是否知道,太後娘娘昨晚是去了哪兒?”
“哪兒?”
“雲嶺。”
這個詞,果然讓在場的人都很震驚。在這個震驚背後,是一股詭異的風席卷於孫家大堂。
“爹,不如我進宮——”孫如玉口幹舌燥,舌頭舔著嘴巴說。
孫擎蒼望她一眼:“宮中,除了聖上的地盤,不需要非要我們進宮才知道。”
“爹,您是說姑姑?”孫如玉想起了孫姑姑,似乎鬆了口氣。很快,孫姑姑會給他們報信。
“你姑姑怎麽可能來?她若是來了,永壽宮裏不排除有聖上的眼線,我們孫府就逃不了幹係了。”孫擎蒼說。
眾人正想著,如果不能進宮,孫姑姑不能出來報信,那還有什麽法子。
那頭,孫家管家走進來在孫擎蒼耳邊說了句話。孫擎蒼聽完點頭,臉有了些曙光的樣子,先是對金素卿說:“娘娘不用著急。陳太醫過來了。他剛去看完太後,定能知道太後的情況。”
金素卿猛然醒悟,這孫家是與太醫院有勾搭,時時刻刻把握胡太後的命脈。那也是,雖說是盟友,也不能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
陳太醫走進孫府,見這麽多人在大堂裏等他,儼然有些不高興。
孫擎蒼介紹說:“除了我自己府中的人,素卿娘娘乃太後的知心朋友,可以不設防。”
陳太醫聽他這麽說了,心氣微微緩和,道:“太後娘娘突然病重,太醫院人仰馬翻,偏偏聖上未回宮。已經派人通知聖上去了。太後這病來勢洶洶,太醫院一眾人,都不知如何化解。或許,隻有宮大人有法子。”
“太後病得如此厲害?不是隻說是陰虛火旺嗎?”孫玄曦插進來問。
“哎,太後這病,我們太醫院,反正商量來商量去,都定不了太後的病名。”
“有多嚴重?沒有症狀嗎?”
“是從未見過的病。非要說見過的話——”陳太醫話到此處,有些猶豫,望著孫擎蒼,低下聲音,“感覺,有點像七年前月室殿主子那會兒——”
月室殿,皇帝的寢宮,同時,那會兒宮皇後受寵登峰造極,被稱為實為月室殿的主子。
孫府大堂內,安靜到鴉雀無聲。孫如玉納悶極了。為什麽突然說起那宮皇後。難道太後的病是因為去了宮皇後的陵墓,被宮皇後鬼魂附身了?他們孫家習武的,從來是連鬼魂都殺無赦的人,聽到這樣的事也不應該反應過度。望過去父兄那邊,隻見自己兄長摸著腰間玉環的手,居然微微地抖動。
一隻貓兒走過孫家大堂前麵的台階,眯了眯純粹的綠寶石眼珠。
在永壽宮忙到一團亂的時候,花夕顏溜出宮,來到杜有誌在京城的宅邸裏,環顧杜府內景,悠然地負起手來:“杜侍郎,你這日子過得不錯,蠻小資的,本宮看著喜歡。”
杜有誌知道她喜歡看花,特意親自搬了張椅子出來給她坐:“娘娘,小資是您在輪回時遇到的舶來詞?”
花夕顏當然不會和他說太多關於輪回的事,那都是天機,轉頭,望到從內院裏捧著茶具走出來的女子,盈盈笑道:“玉蓉,長胖了,可是有喜了?”
被叫做玉蓉的女子麵上頓然浮現出靦腆,麵對花夕顏雙膝一跪,帶了喜極而泣的哭音說:“娘娘,奴婢算是能再見到您了。”
“哭什麽哭?這人都不是好好的嗎?”花夕顏輕斥完對方,順帶扶對方的手讓對方起來,“你有身子,起來坐著。”
玉蓉站了起來,堅持道:“奴婢哪有坐的道理,要服侍娘娘。”
“幾個月了?”花夕顏在她腰間上眯了把眼。
“三個多月,不到四個月。是娘娘眼尖如神,沒人看的出來。”玉蓉輕聲說,轉頭,看見她有些出神的模樣,突然鼻頭又一酸,“娘娘是不是想起當年懷太子的時候了?奴婢也有許多年未見到太子了。據說如今殿下長得和聖上幾乎是一個樣,不知娘娘見到殿下沒有?”
“見,是見到了吧。”花夕顏局促地端起她倒好的茶喝一口。
七年過去,她的兒子,被他教成和他幾乎一個樣。她這當娘的,都無話可說了。怪不得她見到那小太子第一眼就覺疼惜。原來不止因為母子連心,而是因為和他很像。隻是小孩子,和他那副刻薄的樣子像不是太可憐了嗎?
“娘娘見到殿下,也見到聖上了?”玉蓉追問。
花夕顏咳咳兩聲嗓子。
“也是,娘娘在永寧殿,永寧殿是聖上辦公的地方,怎麽會見不到?”
耳聽妻子消息落伍,杜有誌與她透露:“娘娘如今是聖上欽點的禦前尚書,還記得不?那位顏尚書。你之前聽說還氣到咬牙切齒的,罵為狐狸精的。”
玉蓉滿臉汗滴滴,又要跪下:“娘娘恕罪。奴婢不知道。不,奴婢早該知道的,以娘娘的智慧,怎麽可能讓其她女子有機可乘。”
“快起來。”花夕顏隻得再斥了聲,“本宮又不喜歡被專寵。若本宮真的走了,他再娶,本宮也不會攔著他,本宮又不是個思想僵化的婦人。不過,本宮既然回來了,他若是有這個想法,本宮自然要掂量掂量了。”
另兩人聽完她這拐彎抹角的話,默然地為黎子墨在額頭拘把汗。
“娘娘如何出宮的?聖上可是知情?”玉蓉輕聲問。
這丫頭,自小陪她長到大,當了人家的妻子,都不忘像那會兒一樣,緊張她的程度十足像她老媽子。
花夕顏瞪她眼:“你跟我這麽久,難道會不知道我平常怎麽出宮的?”
玉蓉恍悟,輕快地捂住嘴笑了起來:“那個丫鬟,娘娘的新丫鬟,是叫綠翠吧?奴婢該早點告訴她的,告訴她隨了娘娘以後,要記得膽子練大一些,尤其是幫娘娘在宮中府中當替身的時候,然後,如果聖上來,或者是宮大人來,要飛快的跑,躲多遠就多遠。因為會被一眼看穿的。”
這話說得花夕顏一愣,她倒真是忘了告訴綠翠那丫頭,遇到那兩人必須跑,不然絕對露餡。不過綠翠又不像玉蓉,一點武功都沒有,能跑得掉嗎?本來出宮散心的心情一下子鬱悶了。
杜有誌從裏屋拿了本本子走出來,遞給花夕顏查看。
花夕顏見本子裏頭,仔細地羅列著胡太後每日都見過什麽人。
“永壽宮也有聖上的眼線。微臣幹脆從那眼線買了情報。”杜有誌一語雙關。
“清早本宮潛進去時,你打發了眼線沒有?”花夕顏隨口問。
“打發了。就不知聖上會不會把暗衛都安在娘娘身邊?”
“我既然是在宮中了,在他眼皮底下,再派暗衛,不是揭他自己的底嗎?”花夕顏將本子翻來覆去,孫如玉進宮次數算多的了,但是,除了孫如玉,其他孫家人,倒是沒有被胡太後特別接見。
“娘娘是懷疑孫家人嗎?”杜有誌留意她看本子的神情。
“你認為孫家人有可能造反嗎?”
“這個,臣不好說。”杜有誌把話謹慎,“孫家人,不能說沒有這個造反的能力。但是,孫家人既然有這個能力,如此多年卻沒有造反,隻能說明孫家人忌憚沒有大義造反的話,會被天下百姓排斥,即便登基帝位也不保。胡太後與孫家人勾結,若不是為她自身想當帝皇的話,恐怕這背後,還有隱情。”
此人雖有些油嘴滑舌,有些愛耍小聰明,卻也是不可多得的腹黑人才。
花夕顏啪合起本子,揣進懷裏:“你這本子借我研究研究。如你所說,你給本宮落力地找,如今胡太後病重,為一顆石子攪亂一池湖水,本宮不信那些魚蝦不跳出來,你給本宮逮住那條大的。”
杜有誌聽了她這話,隻得抹汗,苦笑:“娘娘,您這是要把臣腦子榨幹了是不是?娘娘,雖然被天咒反噬的人會出現這個咒印,可這個咒印,隻有參與者,譬如娘娘您,才能看見的。再說了,臣也不可能將可能害娘娘的人一個個扒光幹淨衣服檢查。”
花夕顏聽他這話挑挑眉,這麽說,知道胡太後出現咒印的,隻有她和那些下咒的人了。而在場的孫姑姑可能還看得不太明白,以孫姑姑見太後吐血後有些迷茫的表情來看。
“娘娘,娘娘貴為一國皇後,隨便一個普通百姓怎能給娘娘下天咒?”杜有誌說。
杏眸眯了幾下。
杜有誌跟在她後頭,見她著急回宮,肯定是擔心誰了。花夕顏坐他馬車回宮時,對他說:“繞個彎,在能看見宮府的地方停車就行了,不要靠太近。”
馬車就此繞到了宮府附近。花夕顏遠遠望過去,還是那條她小時候與兄弟一塊玩的小巷,沒有變的宮府大門,清廉到連隻鎮門的石獅都沒有擺,看起來與普通民宅沒有區別。杜有誌在旁邊輕聲說:“娘娘的娘家,是臣見過最節儉的官邸了。”
花夕顏望到宮府的院牆,想到每年這個時節,母親都會把書房的書拿出來曬。今日要下雨,不知母親會不會出來曬書。母親如今的樣子,她那日和兒子在茶樓裏見過了。看得出來,兄長將母親照顧的很好,不足以讓她擔心。反倒是她爹。
“宮太史——”
早知道她會問起這事,杜有誌再小心不過的語氣:“娘娘去世那會兒不久,宮太史被聖上革了職,說是發到邊疆,但畢竟是國丈,想必聖上後來另有考慮。歸之,怕驚擾到聖上,臣至今都不敢查找宮太史的下落。”
“回去吧。”花夕顏放下車簾。如果她爹是在他手裏,她徑直問他就是了。想必昨晚他是發現了什麽端倪,才會一夜未歸皇宮,說不定是找她爹去了。
天空,明明亮著,卻是大晴天的下起一陣雨來。
黎子墨聽著屋頂瓦礫上啪嗒啪嗒像打冰雹的雨聲,像是如夢初醒。他這是在這裏坐了有一夜了。麵對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宛如做了一場夢的感覺。
中年男子蓄著胡須,邊幅有些不修,皮膚粗糙,衣著苦役的衣服,手腳沒戴手銬,卻也和苦役沒什麽差別。每天在這裏,上山砍柴,活動範圍隻限於這片小林子。這樣清苦猶如坐牢的日子,與中年男子當年當官享受百姓朝拜的日子,天差地別,不是什麽人都能承受得住的。但是在黎子墨眼裏,他這個被他罰了當苦役的國丈,對此類生活卻是好像很適應。宮弘文的臉上,不見半似憂愁,兩隻眼睛精神爍爍。
“宮太史,依然沒有任何話和朕說嗎?”
宮弘文吞了吞唾沫,手摸著係在腰間的汗巾,以宮家人獨有的不緊不慢的聲調說:“聖上該回宮了吧,到上朝的時辰了。”
“朕在問你話呢,問你一夜的話!”慍怒,讓他的手在粗陋的木桌上拍了下。
可這招對於宮家人是沒用的。宮家人就這個脾氣,忠心耿耿,恪守原則。有時候讓皇帝也無可奈何。
黎子墨平複口氣,望到屋門口站著的那抹背影,是有想過讓兒子進來勸說父親,但是,如果這招能成,七年之前早幹嘛了。
宮弘文倒有點怕龍顏氣壞了身子,道:“臣真沒有話可以和聖上說的了。能說的話,七年前,都和聖上坦白了。是臣的罪過,沒能治好女兒,沒能治好聖上的皇後。”
“你到至今都認為槿汐是病死的嗎?”
“臣和太醫院眾太醫,實在看不出,娘娘除了被急病奪去生命,能有其它原因。”
墨眸微夾,審視著他:“知道朕為什麽時隔七年突然才來找你嗎?”
“為什麽?”
“朕昨晚上和宮卿,進到了皇後的陵墓。結果朕發現,不止應該隻有朕能打開的玉門被人開過,棺木同樣被人動過。”
宮弘文低著的腦袋抬了起來,像是一樣的吃驚:“聖上的意思是,皇後的陵墓被人盜了嗎?”
“朕也想不明白,隻有朕能出入的地方,什麽人居然能進出自如。”
聽到這話,宮家父子倆人,似乎身體都一樣有些僵硬。
過了片刻,宮弘文說:“聖上,臣一直在這個地方,有聖上的人看著,不可能走到任何地方去。臣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聖上找臣來問這個問題?”
黎子墨望了他會兒,見他臉上說著這話時實在沒有一絲撒謊的痕跡。奇怪了,是自己哪裏錯了。明明,以為這人應該知道些什麽的。但是,卻不合邏輯。
宮相如望著被雨洗過的藍天,見著一個暗衛忽然從林子裏跳了出來,走到他麵前,拱手:“宮大人,請告訴聖上,宮裏出事了,可能聖上必須帶宮大人馬上回去一趟。”
“什麽事?”
“太後病重,太醫院束手無策,都在等宮大人。”
話,同時傳進了屋內。屋裏兩個人均是一驚。
“太後病重——”宮弘文念著這話,眉頭皺了皺。
掃過宮弘文一眼,黎子墨走出木屋,對宮相如和暗衛道:“即刻回宮,去看太後。”
宮弘文隻聽屋外馬車的聲音一陣疾馳而過,不會兒他這小屋內恢複了寥寂。起身,他拿了把斧頭準備去砍柴,不知是身體突然哪裏不行,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嘴裏喃了喃:莫非真不是病死的?
杜有誌送花夕顏回到宮內,花夕顏讓他站在永寧殿外不要再進入,說:“時辰差不多,他也要回來了。你再進來,會有危險。”
“那也是。臣幫娘娘隱瞞了這麽多年,若被聖上得知,聖上不砍了臣的腦袋才怪。”杜有誌抹抹汗。
“以後什麽地方,什麽日子見麵,本宮再告訴你。”
“臣遵旨。”杜有誌行完禮,頗有些擔心回她,“娘娘回去,若是聖上懷疑起娘娘?”
“他若真是發現,本宮少了麻煩去解釋。”話雖這樣說,花夕顏心裏真忐忑,他發現也好,沒發現也好,本身,她恢複了宮槿汐記憶的部分,她體內宮槿汐回來的七魂六魄,七年沒見,麵對他,怎會不尷尬。
七年過去了,她經曆了一次輪回,還是沒有找對象,說起來,對得起他。當然,他也對得起她,不是沒有再立後嗎。可許久不見,說一句什麽好,你過得好嗎?
他會不會聽完將她掐死的衝動都有了。
慢慢在甬道內走著,一麵踱步沉思。永壽宮那頭,還是忙成一團。隻聽有人來報說:聖上回來了!
所有人手忙腳亂。她突然懷了詭異的心思,想看看他若親眼見著胡太後這樣子,會有什麽想法,那到底是他親母。旋即,化身為一個小太監,藏入忙亂的人群裏頭。
聖上的禦駕叱吒風雲,來時像刮起股旋風。所有人立在甬道兩邊,臉上生生被這股旋風刮著。
馬車停下時,一排太醫院太醫,都在禦駕前跪了下來,先請罪了再說,喊:“吾皇萬歲,臣等無能,請聖上恕罪。”
黎子墨踩著腳凳下來,望了腳下跪到密密麻麻的人頭,如果說不氣這會兒真反而被氣著了。養了一群廢物,指的就是眼前這種。關鍵時刻,一個都不抵用,而且都還先想著自己的命。
“王太醫,太後如何了?你不是經常給太後看診的嗎?太後這病理應你最清楚。”點了個太醫先問問。
王太醫抖擻地站出來,兢兢業業回話:“聖上,太後此次的病不同以往,來勢洶洶,仿佛是中了邪?”
花夕顏站在人群裏頭,微縮了下嘴:哎,這太醫有進步了。以前她死的時候,中邪這詞沒從太醫嘴裏發明呢。
“中邪?這宮裏誰詛咒太後了?”龍顏輕輕反問一聲。
王太醫即便知道,也哪敢隨便指人,隻得退一步說:“臣,臣不知道。”
帝皇嚴厲的眸子掃過王太醫頭頂上:“你當然不知道,你的腦袋和那朱爾康一樣,都是用草裝的。讀了那麽多年醫書,竟敢說出中邪兩個字。”
王太醫趴倒在地上,滿頭大汗,後悔不已:“臣,臣慚愧——”
龍顏擦過王太醫身邊,剛要提腳踏入太後的寢宮。突然的一個頓步,讓所有人提起了嗓子眼。
花夕顏忍住抬起袖子擋臉的動作,他的目光,掃過她左右前後。若不是院子裏兵荒馬亂的聲音催促他,她相信,他的眼睛會直到將她揪了出來為止。
進到胡太後的院子裏,一群太監宮女又是都齊齊跪著,問是誰先發現太後病重的,有人答是孫姑姑。可孫姑姑一塊病了,滿頭鮮血被布包著,虛弱的身子被兩個宮女架著,來到聖上麵前,跪下,噓喘:“奴婢,叩見聖上。”
“太後怎麽回事?”
孫姑姑哪裏答的出來。能說是宮皇後從棺材裏爬出來到了胡太後屋裏嗎?說了,豈不變成胡太後自己做賊心虛,不然怎麽會被宮皇後嚇病了。聖上早就對此有所疑心了。
“回,回聖上,太後本就身體不大好,昨晚受了驚風,今兒病加重了。”
“可太醫怎麽說太後是中邪了?”
那個說胡太後中邪的王太醫,依舊在門口跪著不敢動。
孫姑姑嘴唇發白:“太後,太後怎麽可能中邪呢?太後娘娘素來是宮中最仁心的一個主子,誰能詛咒太後?”
“你說的對,朕也是這麽想的。”龍顏這一句發聲,更沒有人敢說太後是中邪了。
宮相如接過了太醫院藥童提來的藥箱,緊隨皇帝,走進了胡太後的寢室。
進到裏頭,見胡太後被兩床被子壓著身,雙目緊閉,已是沒有意識,口角,不時吐出一口鮮血來。
雲眉淡淡皺了皺,揮手。宮相如上前,給胡太後診脈。
花夕顏順道在後頭墊著腳尖探望,不知以她哥的本事,能不能看出胡太後是受到天咒反噬。
須臾,宮相如鬆開了診脈的手,回話:“回聖上,太後這病,臣唯恐是回天乏術了。”
墨眸隨之縮緊:“什麽病?”
宮相如慢慢答:“太後此病,與七年前宮皇後的病,相似。”
此話一出,屋裏所有的太醫麵露驚訝。七年前,皇後病的時候,宮相如並不在宮內,如何得知。
“臣翻過研究過皇後的病案,太後與宮皇後一樣,都是體內血脈俱毀,血不能聚,七孔流血。然而,世上沒有那種毒藥能做到血脈俱毀。”
對於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似乎黎子墨也早有所聞,道了聲:“是天咒嗎?”
花夕顏內心某處被震了下:看來自己是低估了他和她哥的能力了。
不過也正可能他們猜出她是死於天咒,所以知道回天乏術,所以知道有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殺害她的凶手,隻能轉而全心全意保住她留下的小太子。
屋裏其他人,一些老太醫,也是有聽說過天咒是怎麽回事,都顯得十分震驚。
宮內接二連三發生被天咒害死的皇後和太後,這意味什麽?
“朕記得,皇後當年去世之際,朕想和皇後說點話,宮太史用了法子讓皇後開口。宮卿能做到嗎?朕有話想問問太後。”
“臣領旨。”行完禮,宮相如取出針匣,抽出了三支銀針,分別紮入胡太後的印堂、聽宮、百會。
過了會兒,胡太後睜開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著站在自己頭頂上的龍顏,咳著:“聖,聖上——”
他低下頭,以便昏迷的胡太後能聽清楚他的話:“朕知道太後不比皇後,太後可以告訴朕,是誰想害太後,朕會給太後報仇。”
胡太後的兩隻眼球,慢慢地挪動著,像時針一樣,在他的容顏上瀏覽了一圈,結果,給她造成的是種幻象似的景象:“先帝——”
隻是稍微躊躇,他道:“嗯,是朕。”
“先帝,哀家知道錯了。”說完這話,胡太後兩目一閉,雙手垂了下去。
宮相如上前把脈,接而垂手:“請聖上節哀。”
同時間,屋內屋外所有人都伏拜在地,抽泣聲,彌漫在內外。
花夕顏站在後麵,想看清他的臉,但是,距離太遠,她隻能看著模糊,模糊到隻能依稀辨別他的嘴型。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的唇似乎在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心口驟然一凜,花夕顏知道該跑了。
可他是皇上,必然要等他先走了,她才有機會跑。他走出屋子時,步子又是邁得很慢,眾人以為,他是由於胡太後去世心情悲痛,隻有她察覺他的目光一直在屋內四處掃視著。宮相如跟在他身後幾次三番停步,也是略感疑問。
“聖上?”
“回永寧殿。”終於下定了決心的步子,走的飛快。
瞧他一溜煙地跑了,花夕顏趕緊跳了起來,跑出門時,差點兒和一個藥童齊肩擠到門上。接著,在熟悉的甬道內拚命地跑。跑到永寧殿,見角門居然關了,不敢走正門,隻好翻院牆。
綠翠在屋裏,由於第一次假裝她,十分生怕露餡,坐在屋內一動不敢動。柳姑姑進來探她時,她幹脆躺到了**說自己昨晚睡眠不足,身體勞累,想睡覺。
這種說法,一般是騙得了人的。隻可惜,這柳姑姑由於有皇命在身,十分擔心她的身子有半點差池。想去請太醫給她瞧瞧身體,可是太醫院因為胡太後已是忙得分不出人手。剛好聽說聖上回來了,柳姑姑急忙走出去,要和皇帝稟告。
花夕顏翻過院牆,貼著牆壁走了會兒,不見有人跟蹤,緩了口氣,欲衝進屋內和綠翠換回來時,隻聽她住的小院門口那頭有了動靜。
“顏尚書病了?”
“是的,從早上身子就說不大利索。奴婢擔心姑娘是不是染了風寒?”
龍袍的影子進了小院,環顧院內,見一棵樹萌長出了新芽,涼薄深刻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小弧度。
柳姑姑推開門之前,喊了句:“姑娘,聖上來探您了。”
門打開,見到綠翠站在屏風外頭,柳姑姑咦了一聲:“一早上都不見你,你主子說派你去辦事了,你何時回來的?”
綠翠福了福身,說:“剛回來不久,見姑姑不在。”說完,頭小心翼翼抬起,望了下進來的龍袍,馬上又垂了下來。
繞過屏風,走到她床前,見她身子藏在紗帳裏頭,於是坐到床邊的一張凳子上,道:“顏尚書,是不是昨晚上在燈會吃了太多東西,和你兒子一樣積食了,來,伸出手讓朕瞧瞧。”
靠。他以為她是她兒子嗎?
轉過頭,隔著紗帳兀然對上他那雙眸子,眸子裏的光這會兒像把火,要把她燒了似的,讓她周身像著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