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浮生如夢 第1-5章

“這皮貨讓我看看,合適本人就要了。”楊真對麵那桌的錦袍青年人,饒有興趣地離座而來。

夥計看了楊真一眼,見他點頭,就交到了來人手中,那人上下內外摸索一陣,連連頷首,抬頭打量楊真一陣,豎起五指,幹淨俐落道:“貨是好貨,洛水府大商行都難得一見,五百兩整,本人要了。”

楊真略一打量來人,盡管他身著華衣卻是一臉風霜,英武剛毅的麵上,有著一雙熱情且透著精明的長目,讓人一見頓生好感,舉止自有一股雍容大度,非等閑之輩,他沒有多作猶豫,點頭道:“成交。”

那華衣青年取出一張大號銀票,交到楊真手中,道:“這銀票在大漢國全境通達,是上京城開元錢莊所出,兄台放心就是。”

他見楊真看也不看就收到袖中,特意打量了他一番,目光透出幾分亮色,讚歎道:“看來兄台也是爽快之人。”

楊真對華衣青年謙遜地笑了笑。

那華衣青年也不拖泥帶水,將大氅隨手交到隨從手裏,對楊真道:“說來本人是占了個大便宜,這皮貨一轉手少說也是千八百兩,兄弟莫要見怪才是,嗬嗬。”說罷微一抱拳,轉身離去,那名剽悍隨從緊跟而去。

蓧娘接過楊真手中銀票,微微一笑,讓他稍等,這時,一個丫鬟從客棧後堂慌慌張張跑了出來,高叫道:“老板娘,老板娘不好了、不好了,小少爺又犯病了。”

“啊。”蓧娘驚呼一聲,方寸大亂,正要趕去,又站住吩咐道:“你趕緊去請大夫來一趟。”

那丫頭剛要走,又給老板娘叫了站住,“嘴巴幹淨點,不許出去胡說。”

蓧娘這才放人走了,她回神捏著手中銀票,匆忙向楊真賠個不是,將銀票還給了他,索性道:“公子,這頓就算本店請了,奴家還有家務去忙。”

“我……”楊真本想跟蓧娘相認,卻在這樣的場合無法出口,隻能看著她匆忙遠去,想了想,再叫過小夥計吩咐道:“給我留間上房,銀票先壓著……對了,先替我換點碎銀子。”

“好的!”小夥計接過銀票興衝衝去了。

楊真出客棧前暗暗打量了那掌櫃的一眼,看上去頗為忠厚老實的一個男人,暗為郭蓧寬心,走進了喧鬧的市集,順著人流,他照著記憶來到一家雜貨鋪。

“天師神教,傳吾大法,鬼神辟易,無邪不治……”一個細長的嗓子從街頭叫過,正在跟老板討價還價的楊真聽得奇怪,回頭一看,卻見一名打扮不倫不類的灰袍幹瘦道士,手上舉著個長幡,上麵滿是火紅的符咒。

“公子爺,您要的都準備好了。”店老兒給遞上一個小竹籃,裏麵堆滿了紙錢和香燭,那老兒見楊真注目那道士,便笑道:“最近這天下不太平吶,妖孽橫行,那南方的蠻子又鬧事了。”

楊真聞言收回目光,道:“什麽妖孽,南方蠻子怎麽了?”

那店老兒咳嗽了一聲,歎息一聲道:“河陽鎮倒還算太平,過了江,再往南去,可就亂啦,那些蠻子結夥造亂,在我大漢邊境鬧翻了天。

“傳言還有一些會邪法的妖孽作祟,時疫橫行,鬧得人心惶惶,虧得有武陽王鎮守一方,蠻子才不敢過分囂張。

“可這大冬天剛緩過氣,那退去的蠻子據說又要打來了,這不,最近河陽鎮啊,有軍爺,還有這道士和尚出沒……”忽然店老兒怪道:“公子爺該是大地方來的,是見過大世麵的,該比老兒清楚才是呀。”

河陽鎮外一處山崗坡林上,堆集了零散的墳塋土丘,在雪林裏如塊塊雪饅頭一般。

楊真在一塊低矮的墳墓前,孤零零地站著,腳下香燭餘煙嫋嫋,紙灰一地。

許久,他從行囊裏取出一隻木偶放在了墳頭上。

忽然他若有所覺,一個雪衣女人憑空出現在了他身邊,就這麽叩首拜倒雪地上。

“你這是……”楊真有些吃驚。

“怎麽,不認識奴了?”白纖情兩手纖巧地提起長裙,若河柳隨風一般盈盈起身,風情無限地回眸一笑,“你的爹娘自然也是奴的爹娘,這可是你中土人的習俗,奴沒記錯吧?”說著,嬌媚無比地橫了楊真一眼。

白纖情的突然現身,讓楊真有些無所適從,憋了半晌,才道:“你真打算這樣跟著我?”

“跟著你一輩子,不離不棄,直到地老天荒……”白纖情生生站到楊真呼吸可聞之地,深情不悔地凝望著他,甜美的聲音柔膩到他渾身骨子發酸。

“可是……”楊真心神一顫,鼻端香風襲來,白纖情已投入了他懷中,兩臂緊緊纏上他的脖子,兩人緊密無隙地揉在一起。

生平第一次這樣抱著一個女子,楊真放也不是,抱也不是,那豐盈柔軟的感覺,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難舍也難離,一時渾忘了一切。

這一刻他心中沒有蕭清兒,隻有懷中妖媚多情的狐女。

好景不長,他身前驀然一空,白纖情跟出現一樣閃電消失了。

楊真賁張的血氣頓然跌了下去,他正若有所失,卻聽心海裏傳來有些羞澀的聲音:“奴元氣未複,不能現身過久。”

楊真焦急道:“那怎麽辦,你元神若散,就……”

過了好久,白纖情才幽幽道:“要是奴不在了,你會不會難過?”

楊真自受傷以來,頭發一直隨意束在腦後,他抓來那縷白發,道:“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的,若實在不行,就跟你去歸墟,總有辦法令你複原的。”

白纖情無比開心道:“咯咯,沒這麽嚴重嗬,奴逗你的,就是想試試你心裏到底有沒有奴。”

“你……”楊真氣結,不管如何,他本有些愁鬱的心緒,不知覺開朗了許多。

白纖情提議道:“這個小鎮還不錯了,不若我們就在這裏安家吧?”

“安家?”楊真頭一次想起這個念頭,轉瞬拒絕道:“不行,在這裏,我怕昆侖山的人遲早會找來。”

白纖情嗔道:“你騙人,要是你的清師姐來找你,隻怕你求之不得呢。”

楊真頓時頭痛無比,這狐妖哪裏都好,就是愛吃醋,隻好道:“那我們去遊曆天下,找那仙山桃源,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個小鎮。”

昆侖山一切已成過去,他又回到了起點,人生才剛開始,也許試著過回平凡人的生活,未嚐不是件好事。

楊真一路趕回“歸來去”客棧時,已經到了正午,正是商客雲集之時,他讓夥計直接引他去了上房。“歸來去”客棧分前後兩進院落,在天字型大小房東一間,正好可居高臨下看到後院。

剛吩咐夥計將午膳送到客房,楊真就為一陣吵鬧的聲音吸引了過去,推開窗戶,卻見到了自進鎮後就飛得無影無蹤的青鳥,正在後庭半空來回繞飛,衝著當庭一個設壇作法的道士叫罵了開去。

此時,院落中圍了一群人,紛紛看著熱鬧,蓧娘懷裏抱著一個嬰孩站在正廳法壇桌長案前,不知所措。

“騙子,騙子……”

“孽畜,休要張狂……”

“死牛鼻子,臭牛鼻子……”

那道士揮舞著一柄法劍上竄下跳,縱然會些輕功,卻是拙劣不堪,為青鳥耍弄得團團轉,氣急無法,一眾看熱鬧的市井之民在旁為之大呼小叫,場麵快不可收拾。

楊真心中疑惑,這道士不就是早間在街頭上見到的那一個?想歸想,他還是在樓上喝止道:“青鳥——回來!”

“咕——”青鳥怪叫一聲,不依不饒地又罵兩句,飛落了在楊真所在窗欞上。

頓時,內院中一群人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楊真趕緊衝下方道了個歉,關上了窗戶,將青鳥趕進了房內,回頭對它道:“要惹事生非隨你,不過,別在這家客棧裏。”

青鳥落在房中一張藤架上,嘰咕道:“那小東西身上有妖氣,那牛鼻子裝腔作勢胡亂作法,本鳥看不過去,嘎嘎。”

“妖氣?”楊真大驚,不為別的,隻為那是蓧娘的孩子。

“青鳥,你有辦法救那孩子?”楊真此時沒有法力,隻能幹著急,他沒想到初下山,就遇到了這樣的事。

“一時半會死不了,咕咕,本鳥聞到酒香了,咕……”青鳥扇動翅膀,閃了一閃就飛得不知去向。

楊真哭笑不得,他是拿這妖鳥無法。

不到片刻,夥計就送來了酒菜,門剛關上,敲門聲就響起,他開門一看,卻是早上買走他皮裘的華衣青年,這人一臉笑容抱拳道:“這位兄台,又見麵了,方才那怪鳥可是有主之物?”門方開,他目光就在往屋子裏掃視。

楊真抬手一揖問道:“正是,這位兄台不知有何見教?”

那青年也不客氣,開門見山道:“如此靈性之物非同等閑,不知兄台肯否割愛與在下?”

楊真笑著搖頭,那青年也不吃驚,遊目一周卻沒有發現青鳥蹤跡,不免有些遺憾道:“果然如此,兄弟想來非是凡俗之流,本人冒昧,倒教兄弟笑話了。”

楊真見他坦率,也不想騙他,隻是頷首微微一笑。

“在下姓武,兄台看起來不像是本地人?”

楊真見他無意離去,心中一動,伸手邀請道:“在下姓楊,這位武大哥若不嫌棄,就一起坐會?”

武姓青年爽朗一笑,也不客氣,道:“楊兄,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他落坐一席後,反客為主拿起酒壺先嗅了一嗅,眉頭一皺,還是一人滿上一杯。

楊真見微知著,笑道:“這酒可是不合口味?”

武姓青年朗笑道:“在這僻壤之地也算湊合了……相逢就是緣,來,為你我萍水相逢幹一杯!”說著,舉杯相邀。

楊真聽那院中仍舊傳來作法叱嗬頌咒之聲,心知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蓧娘之急,索性定下心來,拿過麵前的杯子碰上一碰,見對方一飲而盡,他生平第一次飲酒,也不肯落於人後。

溫酒入喉,一股辛辣之味灌入肺腑,楊真隻覺一陣熱力蒸騰,渾身升起了一股暖意,大感舒心,半晌才緩過來,抬頭卻見武姓青年又倒上了一杯。

酒過三巡,武姓青年見多識廣,一席話來,已經與楊真熟絡一片。其間他自稱洛水府公差,前來采辦公需之物,楊真則自詡山中隱士弟子,兩人彼此報了大名,稱兄道弟。

武令候見酒壺見底,遂要告辭,方起身忽然道:“這客棧東家小孩染了疾,兄弟以為那道士……”說了半截,他卻打住看著楊真的反應。

楊真躊躇半晌,道:“我觀那道士略通煉氣之術,不過在下以為,他不過是跑江湖的方士一流,這麽折騰隻怕勞而無功。”

武令候頓然回身大笑道:“楊兄神氣內蘊,飄然出塵,想必非池中之物,難怪武某有一見如故之感。武某尚有要事在身,有暇再與兄台謀它一醉。”說罷灑然而去。

楊真心中稍感驚訝,暗道這人莫不是看出他是修道之人,回頭一想也覺不可能,畢竟他一身修為盡廢,渾身無分毫真元可用,看上去頂多比尋常人精氣神健旺一些。

他再回到窗前,此時庭院中作法方歇,看熱鬧的人群漸散,庭院中香案上火燭點點,雞酒果品在貢,滿地黃色燃符飛落,在一天飛雪中,很快熄滅。

蓧娘抱著孩子與其夫家一起向那道士感恩戴德,同時遞上紅包,表示敬神。

楊真一轉念,興許那道士有點來頭,暫且放下為蓧娘的牽掛,待夥計收拾後,閉門脫靴,躺倒榻上,他需要思考一下日後的去向。

失去法力意味著他跌落凡塵,盡管他僥幸並未失去逍遙長空的來去之法,但他並不打算再輕易使用天誅。令他甚感困擾的是,今後必須遵從民以食為天的法則,車船行止都得靠錢財支撐,他無門無路,如何討得生計?

他不能從當初山下年少的生活經曆找到答案,思來想去,怎也沒有頭緒,出世多年,這山下的世界對他來說已經完全陌生了。

不得已,習慣性地打坐冥想起來。

姬香對他講的話,他並沒有忘記,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會放棄恢複法力,盡管他知道那很渺茫,幾乎難若登天。

他想起了在萬青穀那段不能煉氣的日子,《截神道》這個煉神之法,頓時在他腦海裏揭開了一道門縫。

在乾坤印的守護下,他心神很快臻入了玄冥之態,修煉起那脆弱的元神。

很快他發現天地元氣仍舊在他身遭無所不在,卻是無法進入他百脈運轉,但這已足以讓他有了方圓十數丈的六識感知力。

幾個時辰飛逝而過,夥計前來為上房暖爐添炭火之時,將他從入定中驚醒過來。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外麵的飛雪也停歇了下來,市集也停止了喧囂,隻有碼頭零星傳來號子聲。

楊真決定下樓走一走,剛走下天井樓梯,在門庭處他就碰上了和夥計一起,正在親自動手撐竿上燈的蓧娘。

蓧娘衝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方錯身而過,楊真卻突然叫住了她:“老板娘,令郎的病可有好轉?”

蓧娘一怔,吩咐夥計繼續幹活,收手道:“難得公子有心,可惜小兒他……”說著她臉色有些黯然。

楊真不再猶豫,道:“在下略通歧黃之術,也許能幫得上忙。”

蓧娘抬眼看了看楊真,自然有些不信,楊真雖是神采出眾,器宇非凡,但若說他是擅把脈診病的大夫,隻怕任誰也不敢輕易置信。隻是這年輕人給她一種莫名的好感,令她不忍拒絕。

這時,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從客棧門庭外傳來,武令候率領幾名護衛卷著一陣寒意,一身風雪地趕了進來。

“依我看楊兄隻怕通的不隻是歧黃之術,老板娘還猶豫作甚?”

蓧娘看著武令候和他身後的一群人,目中有些懼意,隻是強笑道:“大爺說的自然不假……那就,麻煩公子了。”後一句,她目光回落在楊真身上。

“武某也去見識一番,老板娘不介意吧?”武令候說時,揮手令一旁隨從自行散去。

“大爺請隨意。”蓧娘強笑一聲,顯然對那武令候有所顧忌,翩然掌燈領路穿堂往後院行去。

在一間廂房內,楊真見到了包裹在繈褓中的小家夥。油燈下,小孩白胖的臉上明顯透著一股青氣,眉心卻赤紅若火,嘴角還泛著白沫。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滿是豆大汗珠,小身子一直在微微發抖。

蓧娘一家都來了屋裏,圍在楊真身後,隻要孩子有一線希望,他們都會抓住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楊真一邊聽著蓧娘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孩子發病征兆和救治經曆,一邊在心中與白纖情交涉著看法。

“這妖氣還很弱,拔除並不難……”白纖情略微施法一探,就作出了結論,“不過依奴看,要找到妖氣源頭才能根治。”

楊真臉色先一鬆,又是一緊,道:“源頭,難道這裏真有妖……妖怪作祟?”

白纖情咯咯竊笑道:“不必避諱奴,這不過是一些散妖遊魂,失去意識後,自行尋鼎再生,成不了氣候。”

楊真沒好氣道:“那趕緊替這小家夥拔除再說。”他已經注意到郭屠夫看他的目光已有幾分懷疑和不善,他深知這大叔的脾氣暴躁,不敢多耽擱。

白纖情取笑道:“那就得你這假郎中配合奴一番了。”

眾人見楊真收手,目光紛紛落在他麵上,蓧娘急切道:“公子,可曾看出點什麽?”她心下還是有些不信,以為楊真不過是誰家初出茅廬的郎中。

負手站在人後的武令候,也目閃精芒地盯著楊真的反應。

楊真本想沉吟一下,想想措辭,見郭屠夫撫著粗黑硬渣的胡子,瞪著殺氣洶洶的牛眼,趕緊道:“令郎身中妖氣,非尋常藥石可治……”

果然不等楊真話完,郭屠夫怒道:“今日那臭道士也這等說辭,你這小娃娃莫不是也來我郭家打秋風?”

“爹!”蓧娘低叫了一聲拉住父親,向楊真作了個歉然的表情,“請公子但說無妨,小兒這病再拖不得了,若再治不好,隻怕,隻怕是……”

蓧娘的丈夫站在一旁,也一臉焦急之色,卻拙於言辭。

楊真微笑道:“郭大叔、蓧娘你們放心,這孩子病包在我身上了。”

蓧娘頓然一喜道:“公子所言可實,可需要籌備……”

楊真知道她在轉什麽念頭,笑著打斷:“不用,你們退後少許,看著就行。”

他再度斂袖探出了二指,點在嬰孩的額頭上,一股白色乳光滋生而出,很快罩住了整個繈褓,嬰孩上下都沐浴在潔白的光華中,漸漸呼吸平穩了下來,臉色青色褪去,浮現紅潤之色。

這神乎其技的表現,當場鎮住了郭氏一家,武令候在後更是雙目奇光大放,一臉振奮之色。

盞茶工夫,楊真收手,回顧眾人道:“孩子沒事了。”

“恩公大恩大德,蓧娘永世不忘,明兒郭家就給恩公豎一個長生牌……”蓧娘無限歡喜地抱起孩子,本熟睡的小家夥突然醒來,咯咯直笑,陰雲散去,頓然一屋子歡聲笑語。

“恩公,請受我這莽夫一拜!”郭屠夫二話不說,一臉愧色,迎著楊真就要拜倒。

“不敢當,舉手之勞。”楊真手一托,郭屠夫雖是力氣過人,卻怎也按不過他。

“難道恩公在怪蓧娘爹爹出言無狀,蓧娘在這裏賠罪了。”蓧娘將嬰孩交給一旁歡喜不勝的丈夫,也要拜倒,同樣也給楊真阻止了。

一旁武令候出言勸道:“楊兄弟,受他們一拜又有何妨?”

楊真在心裏歎息一聲,放棄了表明身分的打算,生受了這父女一拜。

“不過若要求往後一家平安,還要作一件事。”楊真環顧了廂房一周,根據白纖情的指示,目光落在一麵牆壁上的小供台上。

眾人已把他奉若神明,見他盯上上麵的小玉像,蓧娘會錯意道:“恩公若是不嫌棄,這塊明玉就奉送恩公了,其實這尊玉佛不過是跟一個遊方和尚化緣討來的辟邪之物。”

楊真微一錯愕,伸手取下那玉像,看了幾眼,當下道:“這妖邪本體就在這玉中藏身,卻為佛家真言所困,隻好借令郎童身施法吸取命元。斬除其根,自然你們就無須再擔心了,這塊玉佛容我留一個晚上,明早你們再來取回。”

蓧娘感激無以言表,自然滿口應允。

楊真再看了眼那繈褓中的孩子,眉清目秀,跟蓧娘倒有幾分相仿,索性好人做到底,從乾坤印中取出一個玉瓶,倒上三粒紅色丹丸交到蓧娘手中,道:“這是道家養氣補元丹,令郎元氣有傷,半月服上一粒,可保他安康。”

“恩公……”蓧娘怔怔地望著楊真,忽然左右一把拉住丈夫和郭屠夫,一家三口再度拜了下去。

楊真不及阻攔,隻好任得他們,他望了廂房內一張張黃色辟邪符,又笑道:“那些符咒都大可揭去。”

蓧娘立即吩咐一旁的丫鬟道:“都揭了去,那騙子的東西一個不留。”

楊真這才告辭,武令候寸步不離地跟上,蓧娘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後院,說要準備大治酒席招待楊真,卻給他一力推辭。

回到客棧樓閣,武令候站在門房外走廊上,強拉著楊真的手,雙目放光道:“楊兄定是師出仙道之門,這一身好本事,武某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有否興趣陪武某一起出去闖**一番,這天下不寧,正是楊兄大展身手之時,不知……”

楊真知他來曆不凡,一時也揣摩不透他的真實用意,隻好道:“在下喜好自由自在,武兄好意心領了。”

第二章 俗道

楊真坐定不久,上穿紅緞小襖,下襲石榴裙,打扮一新的蓧娘就帶著一幹夥計,將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酒菜送了進來,添上兩盞明燈,一個暖爐,一屋子頓然舒適了幾分。

待一席齊備,蓧娘趕走了夥計,兩人對席而坐,她斟酒舉杯道:“恩公,小婦人受此大恩,無以為報,敬恩公薄酒一杯。”

楊真連忙道:“蓧娘客氣了,不過是舉手之勞,切勿多禮。”

蓧娘一怔,想不到楊真對她如此相熟的稱呼,一杯下來,本有些緋紅的秀氣臉容,更紅豔了幾分,隻好再次提起酒壺。

“恩公,來……”

此情此景,兩人對坐無言,楊真幾番意動打算告訴蓧娘身分,每到當口卻克製了下來。他仔細打量著這眼前這闊別多年的女子,秀麗的瓜子臉,鬢發如雲,一雙月牙墜懸在耳發下,一雙春水明眸,正是水蜜桃一般成熟的美婦。

連飲三杯後,他酒意上湧,脫口而出道:“蓧娘這些年過得可好?”他剛出口,就知要糟。

果然蓧娘先是一怔,而後一臉羞怯之色,垂首蚊聲道:“恩公,此話從何說起……”

楊真暗罵自己一聲,自己跟登徒子有何兩樣,趕緊補足道:“我是說蓧娘一個女子之身,掌這麽大一個客棧,當不容易才是。”

蓧娘神色這才緩了過來,又給楊真斟上一杯,才緩緩道:“不怕恩公笑話,妾身也實屬不易,爹爹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那相公為人老實,妾身隻能獨立支撐。不過,總算還能在這太平之地謀個活路,比起南麵兵荒馬亂卻要好上許多……”

說著她歉然一笑,又道:“您看,妾身光顧著說自己,恩公卻又不知是哪裏人士?”

“哪裏人士?”楊真喃喃念了一聲,“楊某雙親早喪,蒙師尊帶上山中,卻也說不得哪裏人士。”

“說起恩公傷心事了,妾身不該……”

“無妨,世事已往,就由它去。”

蓧娘也不知被牽動了什麽心事,幽幽道:“世人多命苦,妾身命也算好了,也該知足了……來,恩公,妾身再敬你一杯。”

兩人再飲了幾杯,酒菜也差不多了。末了,蓧娘突然低聲道:“隔鄰的武大爺是官府中人,請恩公小心行事。”

楊真有些不明所以道:“官府中人又何妨?”

蓧娘恍然一悟,頗有些自憐地垂首道:“恩公本事非凡,自也非是尋常人,是妾身多慮了。”

楊真自是明白她的好心,當下謝過。

蓧娘叫來夥計收拾妥當,為楊真房間再準備了一套新的被褥,派來後院丫鬟小心伺候了他歇息,這才告辭離去。

楊真剛準備熄燈躺下,就聽見“砰!”一聲驚響,卻見青鳥兩腿蹬爪朝天地翻倒在地板上,露出青白的肚皮,歪著小腦袋,不住嘰嘰咕咕亂嚷,酒氣撲麵而來。

“你這死東西偷酒喝去了?”

“楊……小子,來陪本鳥,喝酒……”

楊真懶得理它,吹了油燈,和衣躺下,忽然一塊硬石頭擱著了他,摸來正是那塊玉佛,心中念道:“狐娘,這玉佛要勞煩你了。”

他盤膝坐穩,雙手捧著玉佛,漆黑的帳幕中,一陣白芒大放,內中梵光一閃而滅,一道血紅的異芒在白光的包裹中浮在半空,不住地掙紮,企圖脫困,煞氣十足。

“奴有個主意,召出你那柄天魄神兵。”

楊真應聲起出了天誅,益發變得透明的小劍閃著金光,剛飛出,就為那團妖魂吸引,一頭栽了進去,轉眼就將那團妖芒吞噬了個幹淨。

“這……”

“天魄神兵果是女媧族不傳之秘,這妖魂法力不弱,卻沒有分毫抵抗之力,你失去法力還能駕馭它,實屬是個奇跡。”

“這妖魂從哪裏來的,怎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奴也不知,它妖識並不完全,已經完全失去了神智,隻有本能……”

就在楊真打算結束對話時,白纖情突然道:“對了,那個武令候身上有煉氣之兆,修為雖是很弱,但跟你昆侖派的氣息有些接近。”

楊真不以為怪道:“聽我大師兄說過,凡俗當中有一些膚淺的煉氣之法流傳於世,我昆侖派在山下也有一些世俗道派弟子,專為仙府打探民情搜羅門下。”

白纖情低應了一聲,沉寂了下去。

楊真腦海中相繼浮現蕭清兒,仙府諸人,蓧娘,最後是武令候那熱切的笑容,一陣酒意湧來,昏昏睡了過去。

半晌,一個白影現身,輕輕為他拉上被褥,放下帳幕,又隱沒了去。

天剛破曉,楊真突然從夢中驚醒,他回想起夢中那陌生的一幕幕,再無睡意。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卻剛好顛倒了過來。

每多一日,就有多一份陌生的記憶貫入他的意識中,令他無端惶恐的同時,也倍感無奈。

神思飛越片刻,他沉心入定,神念散布開去,突然,客棧上房樓閣內一陣響動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武爺,老神仙回來了,可以起行了。”

“好,他老人家可有隨行之人?”

“他老人家孤身一人,武爺。”

“哦……”武令候的聲音有些失望。“給我伺候好老爺子,若有差池,軍法伺候!把你們帶的貨趕緊押上,午後出發。”

“是,武爺,可是……”

“我在等一個人,也許是這趟意外的收獲。”

一陣急快的腳步聲從楊真神念中遠去,他六識回轉,再無心思打坐,揭幕起床,青鳥的蹤影已早不見了。

門房外守候的夥計送上熱水,洗漱一新後,在暖爐餘熱嫋嫋中,楊真走出上房,一陣寒意襲來,不禁縮了縮身子,他不由想起了當年同樣是這間客棧做夥計的時光。

肆虐了一夜的風雪歇了下來,客棧內已是一片忙碌之象,一些趕早的客商已經在下麵樓堂用上了小點,櫃台上蓧娘一眼瞄了上來,方要招呼楊真,卻聽內堂夥計一聲大叫傳來:“不好了,不好了,有偷酒賊,有偷酒賊……”話音未落,一個夥計慌慌張張跑了出來,樓堂內一陣瞠目。

蓧娘走出櫃台,叱嗬一聲:“休要驚慌,說清楚。”

“酒窖酒都沒了,隻剩下空壇子……”

蓧娘急急忙忙在夥計帶領下,趕進了內堂夥房。片刻後,蓧娘麵無人色走了出來,後麵跟著垂頭喪氣的夥計。

樓上的楊真心中一個咯噔,登時想起了一早不見的青鳥,趕緊下了樓,找上失魂落魄的蓧娘道:“蓧娘,這酒賊,隻怕我認得。”

蓧娘和那夥房夥計齊齊目瞪口呆。

楊真叫住那夥計,問道:“你可曾見了一隻鳥?”

那夥計撓撓頭,突然一拍腦袋道:“是有一隻鳥,好死不活的躺在壇子堆裏,我一時慌張,也沒多留意……”

蓧娘恍然驚道:“可是昨日與那道士搗亂的怪鳥?”

楊真苦笑道:“那鳥是山中異類,是我一個伴兒,隻怕蓧娘的酒都給這死鳥偷到肚子裏去了。”

“什麽異類?本鳥是那天上的神鳥,咕咕……”說話間,青鳥竟打著飽嗝撲撲飛了出來,歪歪斜斜落在楊真肩膀上,小翅膀還打了個踉蹌。

“你這死鳥!喝了多少,都醉成這樣了?”

“楊小子,本鳥還沒喝夠,咕咕……”

青鳥叫著,又打了個飽嗝,滿身酒氣,容不得眼前兩人不信,楊真無奈道:“蓧娘算算有多少損失,我照著賠上就是。”

“這,這……”夥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知道瞪著青鳥發傻,何止他,一幹早客也呆瞪著這一人一鳥說話。

蓧娘半晌回過神兒來,昨日楊真的神通不能讓她不信,世上還有如此神奇的怪鳥,她展顏笑道:“不過是幾壇私家釀造的劣酒,恩公這樣說來,蓧娘可是愧煞了,小兒一命還是恩公所救,蓧娘還來不及報答……”

楊真心中頓軟成一片,幹笑道:“蓧娘言重了,楊某這一早就打算離開河陽鎮,正打算跟你告辭呢。”

蓧娘頓然一臉急色,有些嗔怨道:“恩公莫不是嫌棄蓧娘照應不周?”

楊真從袖中取出玉佛交回到蓧娘手中,道:“我隻是路經此地,打算從水路前往中原一遊,蓧娘不須掛懷。”

“楊兄若走水路,不若搭武某的順風船如何?”樓閣上,武令候大步走了下來,身後跟了兩名隨從。

半個時辰後,河陽鎮外,小碼頭上。

一艘三桅帆船停靠在岸,甲板上水手喊著號子,武令候率領一撥軍士站在船頭,正準備揚帆開拔起航。

蓧娘抱著孩子和一家人,親自前來為楊真送行,先是要送上禮金,為楊真推卻,蓧娘靈機一動卻要他給孩子起個名字。

楊真抱過包裹在層層棉褥中的小家夥,在寒風中,小家夥轉了黑溜溜的小眼睛,直瞪著他,透著幾分頑皮和機靈。

蓧娘的丈夫囁嚅著想說什麽,卻給楊真看在眼裏,笑問道:“這孩子姓氏?”

郭屠夫作勢咳了一聲,蓧娘卻善解人意地看了丈夫一眼,道:“拙夫姓衛。”

楊真思忖了片晌,為人起名,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他目光落在碼頭一片清平熱鬧的景象上,當即有了主意道:“就叫衛靖安吧,守得天下清平,舉世平安。”

蓧娘的丈夫頓然一臉激動之色,郭屠夫黑著臉一臉不快,蓧娘卻歡喜道:“恩公非同凡人,這孩子逢此大劫,有恩公護佑,定能安然長大。”

“楊兄,該起行了!”樓船上,武令候響亮的嗓音傳來。

楊真將孩子交還給蓧娘,登上舷梯,再看了眼那少年夢中的人兒,揮手作別。他在這裏停留一夜,未嚐沒有等待山中來人之念,這一刻,他終於放下了。

樓船緩緩離開碼頭,破開大江迷霧,轉過大河灣,駛向了未明的遠方。

頂層雀室望台上,武令候趕走一幹部屬,與楊真並肩而立,遙望在船身顛簸中起落的大江沿岸,他有感而發道:“上遊這幾百裏急流,也隻有武某才敢起這樓船往返。”

見楊真心神不屬,笑著調侃道:“莫非楊兄舍不得那小娘子?”

楊真見他一臉曖昧之色,有些不悅道:“武兄麾下如雲,出行坐駕威風八麵,當是權柄在握,楊某搭這順風船,倒是冒昧了。”

武令候立時抱起了撞天屈:“武某也有苦衷,南疆蠻族探子早深入了我腹地,此行事關重大,在下不得不謹慎從事。”

楊真點頭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問道:“我並不在意武兄的身分,隻是武兄特意請我上船,隻怕另有用意吧?”

武令候目光深注楊真道:“楊兄肯否坦白告訴在下你的來曆?”

楊真忽然笑道:“你就不怕我是那什麽南疆蠻族探子?”

武令候抬手指了指西方,壓低聲音道:“楊兄可是來自昆侖山中?”

楊真見武令候一臉渴慕之色,甚有幾分狂熱,有些不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令候哈哈大笑一聲,仿佛得到了楊真的確認,一把拉住楊真道:“楊兄請隨我去見一位長者。”

順著甲板走廊,兩人下到二層飛廬的一間獨立艙房,武令候恭謹站在門外,敲門道:“師父,令候求見。”

“為師不見俗人,你莫不是把為師的話當作了耳旁風?”一把蒼冷不近人情的聲音傳來。

“師父,弟子的朋友來自昆侖山。”武令候臉色一變,更趨恭敬了幾分。

沉寂了片刻,艙門無風自開,武令候向楊真打了個眼色,領頭而入,寬闊的艙房內除了一張軟榻和幾張軟墊,別無他物,當中一個骨胳清奇的灰袍老道盤膝靜坐,一柄細軟的銀白色拂塵挽在膝前。

見兩人進來,老道目光直落在人後的楊真身上,細長的雙目放出一線精芒,片晌,他背脊一挺,枯瘦矮小的身子仿佛憑空長高了一截,他厲聲道:“哪裏來的毛頭小子,敢稱昆侖山來?”

本滿心邀功打算的武令候聞言大駭,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楊真卻是若無其事道:“在下如何當不得昆侖山來?”說話間,自有一股昆侖聖道弟子的傲氣,哪怕他失去了法力。

武令候趕緊打著圓場:“師父,有話好說。”

老道充耳不聞,輕撫頷下花白的胡子,冷聲道:“老夫通州懸空觀玄機子,乃昆侖派外門弟子,你身上沒有半分法力真元,非我道門中人,還敢硬撐?”

楊真念轉間,有些明白過來,敢情是懷疑他的身分,當下道:“在下是昆侖玉霄散人門下,至於本人法力……這是本門之秘,請恕不便相告。”

“玉霄散人?”玄機子深陷的雙目一突,一擺拂塵,如同輕雲一般騰空,寬袍翻飛,一隻枯長的大掌從大袖中探出,同時一股奇大的吸力罩向了楊真。

楊真沒有任何反抗,也來不及反抗,就給玄機子一把抓住了手腕,擒入手中。然而,他剛要送入真元封閉楊真氣脈,卻發現渾渾沌沌一片,根本無從輸入真力。

“師父,手下留情!”

玄機子動作快若電光石火,武令候眼睜睜看著楊真落入師父手中,半晌才反應過來。

“說,你是哪裏來的,敢穿一身仙府弟子打扮招搖撞騙?”

“老道,莫要欺人太甚!”在玄機子手上加力下,楊真的呼吸猛然急促了起來。

“若不吐實,這就是你的下場!”玄機子空出一袖,隨手一卷,軟榻旁幾上一個茶杯憑空落到了他手中,水汽蒸騰的同時,杯子轉眼就化做一灘石粉飄落一地。

武令候情急道:“師父!”

楊真硬聲嘲諷道:“玉霄散人都不知道,虧你還敢自稱道門中人。”他說的玉霄散人倒非生造白捏,玉霄峰上一代主人正是這玉霄散人,乃是昆侖上上代太字輩真人。

“好小子,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玄機子一臉鐵青,再顧不得滿腹疑竇,一掌抓住了楊真的脖子。然而他瘦小的個子縱然伸手,卻也隻能勉強構著身材挺拔的楊真,顯得頗為好笑。

楊真嘶聲竭力道:“三清道無悔,七情六欲關,你這等脾氣難怪當初給踢出了山。”

玄機子猛然怒發衝冠,一臉漲得通紅,就要對楊真下重手。他眼前卻有一道白光閃過,人轟然飛了出去,撞在艙壁上,又滾回軟榻,連翻了幾個身,落在幾旁,一時起不得身。

一連串驚變,令一旁的武令候目瞪口呆。

武令候這才慌了神,見楊真揉捏著脖子,俯首大口喘息,沒有繼續進擊,這才放下心來。他趕緊上前扶起玄機子,躺在了軟榻上。

隻見玄機子臉色蒼白,口角溢血,好半晌都沒緩過氣來。

“楊兄,我師父他?”武令候回頭一臉焦急之色。

“他沒事,這是給他一個教訓,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話音剛落,楊真踉蹌轉身退出了艙房。

前艙憑欄而立,楊真看著底層一身皂色戎裝的軍士,一絲不苟地站在各個角落,剛才的動靜分毫沒有影響到他們,不由暗驚武令候手下紀律嚴明。

他摸了摸手上青紫的五指淤痕,在心海裏抱怨道:“狐娘,你早不出手,害我差點給那老道捏死。”

白纖情冷冷哼道:“誰讓你跟那蓧娘眉來眼去,活該!”

楊真苦笑無言,沉默一陣後,道:“看來山下也不太平,隻能見步行步了。”

好一陣,白纖情都不說話,楊真隻道她還在生氣,隻好無趣道:“青鳥又不知跑哪兒去了。”

“楊兄。”武令候步履沉重來到楊真身後,看著楊真的目光有了幾分敬畏和小心,“家師一時衝動,還請楊兄見諒。”

楊真擺手道:“到洛水城地頭,你我一拍兩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他沒心思與官府中人打交道,方才玄機子的所為,令武令候在他眼中的印象陡然一落千丈。

在他看來有其師,必有其徒,且武令候無故示好,必然有求於人,他並不打算參與到俗世勾當中去。

“楊兄是不肯諒解在下師父了?

“楊兄莫不是誤會在下與師父謀算你?這是天大的冤枉啊!

“楊兄……”

武令候連呼幾聲,卻見楊真都兀自佇立,不言不動,他苦笑一聲,不再說話,自顧為楊真指點了為他準備的艙房,獨自離去。

過了好一陣,白纖情輕聲道:“這姓武的對你沒有惡意,你何苦……”

楊真奇道:“你怎知道他沒有惡意,難道你能看穿他的內心?”

白纖情有些失望道:“看來你並沒有完全找回天歌的記憶,我狐妖族不僅是妖族九部智慧第一之族,更精擅通心觀人之術。”說罷,她幽幽歎息一聲,也不知在歎息什麽。

楊真突然不快道:“莫天歌是莫天歌,與我楊真何幹,為何我一定要記得他所言所憶?”

白纖情想不到楊真有這樣一番言語,失望道:“是奴逼你太緊了,不管怎樣,都改變不了你的身世,你……”

“夠了!”楊真怒然打斷,說完拂袖轉向身後一側的艙房而去。

這是一間與玄機子一般大小的艙房,布置無二,楊真一眼瞧見自己那件武令候買去的大氅,心中對武令候更添厭惡,一把將大氅掃下了軟榻,盤膝坐了上去。

當即他拚命練起了功,誰知心中煩躁的他,始終不能入定,良久,“啪!”他重重擂了榻子一拳,躺倒了下去。

自己終究是廢人一個,若是沒有白纖情,沒有青鳥,自己在這山下隻怕是寸步難行,不僅不會治好蓧娘的孩子,隻怕那玄機子一根指頭都能殺了自己。

一陣頹喪和陰雲浮上楊真心頭。他初下山時背負的意氣和不顧一切的決心,忽然崩塌成了一片。

我是個廢人,廢人!

師娘鳳嵐鬥室約談的無情,蕭清兒在虹橋上的淡然相拒,與楚勝衣鬥法決戰中白狐赴死一幕……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方才那叫玄機子的老道頂多不過是辟穀期修為,竟也為他輕辱,也許要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才能擺脫三千煩惱?

除非接續回被九曜飛仙訣反噬盡毀的氣脈,否則此生仙道無望,僅有的兩條可行之路都早已自絕,他也許真該認命了?

第三章 武陽王

船行到傍晚,進入一段狹窄河段,行船開始劇烈顛簸起來,外麵水手大聲喊著號子,操漿急行。

楊真搖搖晃晃地走出艙房,卻見天是鉛灰的,陰沉沉一片,風高浪急,身形隨甲板跌落浮沉,好不容易才登梯來到三層望台上。

武令候和玄機子都在此處,前者緊張地指揮著水手和護船軍士,巨帆已經降下,升起了小帆,顯是逆風襲來。

此時,隻見兩岸雪白的河穀聳立,河道越來越狹窄,前方進入了一段迂回的河道,浪濤翻湧,惡水橫行,卻不見滔滔河流去處。

“師父,這逆風來的突然,前麵有暗礁,隻怕要您親自出手了。”

武令候腳下八字不丁,如釘子一般牢牢紮在甲板上,他一旁的玄機子卻雙手負後,自如林立,在長風下,道袍飄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聽聞徒弟的話,隻是微微頷首。

楊真看著自己扶著艙壁,還跌打晃悠,頭暈目眩,不由苦笑。

“楊兄,轉過河道這一段就好了。”這時武令候才注意到楊真的到來,見楊真立身狼狽,頗有幾分不解,卻沒有多想,他目光緊緊盯著前方水手的指示。

玄機子回頭神色複雜地掃了楊真一眼,注意力很快又轉到了越行越急的江流上。

轟!船身猛然一震,為暗流一卷偏離了航道,衝向了陡峭的江岸,河穀山壁在船前不住逼近,兩岸危崖相夾,危急萬分,下層操漿的水手號子聲喊的更急促了。

“師父!”武令候剛叫了一聲,玄機子猛然拔身而起,雙足落在樓台欄杆上一點,繼續飄飛了起來。

老道從大袖中陡出一柄短劍,清喝一聲,淩空劍舞,一道道青色劍光閃動,連成一片,一道青色波紋繞著老道周身,在空氣中**漾開去,很快狂風大作,卷向船帆,樓船漸漸開始拉回正道。

就在這時,玄機子不知為何氣機一阻,劍訣施展不下去,在半空晃了晃,直跌落了下來,給武令候飛身躍起一把扶持落下。

此時船剛轉進大灣穀,眼看即將脫險,又麵臨了危機,大斜身轉彎的船頭,又衝向了陡峭的岸穀。

武令候顧不及許多,回頭大喝道:“楊兄,還不出手召風導正航向,這一船軍士就要裹身魚腹了!”

楊真耳膜一痛,為武令候暗含真力的聲音刺了一下,為難道:“非是不欲,是我不能啊。”

一臉蒼白的玄機子喝止住武令候,道:“他不願出手就罷了,我等俗人何須求人!”

楊真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連連呼喚白纖情,也不見動靜,心中焦急,難不成今日要葬身怒江不成?

砰!巨大的船身又撞上了暗礁,一聲喀吱破裂聲傳來,形勢更趨危急了。

“咕——”這時天上一隻巨大的飛鳥翩然掠空而來。

“青鳥——”楊真顧不得連爬帶摔,抓住船纜高喊道:“快幫忙,要撞山了!”

青鳥盤旋在樓船外,聽了楊真的話,怪叫兩聲,斜掠俯衝船舷外側,大翅一拍,一道怒濤一般的罡風頓時轟然將船身卷了開去,險些給打翻了。

船台上下一片驚呼和碰撞跌落聲,浪花卷落甲板,抽打著船艙,“蓬蓬蓬!”如擂鼓一般轟鳴不絕。

青鳥又掠到了另一側,展翅再拍來一道狂風,樓船又一陣顛簸,在怒濤急流中掙紮。

青鳥好像玩上了癮頭,連連怪叫,左右來回飛撲,狂風八方陣陣席卷,一艘長十多丈的大船在江麵上來回跌轉,卻也總算脫離了危險。

突然一聲驚呼,有人跌進了江水中,轉眼就卷入了碧綠的水濤浪花中。

楊真在一側趴著,剛巧見了個正著,當即高喊道:“青鳥,救人!”

青鳥這才發覺不妥,低低滑翔回掠向江麵,一道青光如蛇栽入水中,落水之人就給它抓了起來,這妖鳥耀武揚威地盤旋一遭後,才鬆開鐵爪,將那人一身濕淋淋的扔落在船頭。

這一連串變化如驚濤駭浪,直讓人難以喘息,大多人沒有反應過來,船已經駛出了河灣,轉進了漸漸開闊許多的航道,船身也趨平穩了下來。

回到船艙大廳,舊傷複發的玄機子盤膝打坐,武令候和楊真對坐無言,廳心桌案上青鳥守著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酒壇子,神乎其神地吸水如龍,一會兒就給喝了個精光。

見天色沉了下來,武令候吩咐外麵的親衛掌上風燈,準備晚膳。

此時船已經停靠在了一處緩流河岸旁,就此歇夜。

玄機子調息一陣,回神打量著案上呼哧著酒氣的青鳥,好半晌才吐字道:“好一隻神鳥。”說著,他看了楊真一眼。

青鳥展翅拍拍小肚子,昂頭道:“你小牛鼻子道行太差,不過學了點昆侖派的皮毛,駕個風都不成氣候,咕咕,本鳥要出去玩了。”話音剛落,化做一道青色閃電穿出船窗,消失在夜空。

武令候師徒早已見怪不驚,兩人目光齊齊落在楊真身上,想聽他有個說法。

楊真取出一個玉瓶,倒了一粒黃色丹丸,起身交到武令候手中,道:“令師傷勢本無礙,也許……是強行發動禦風術,傷了元氣。”

武令候接過丹丸,苦笑道:“家師是舊傷複發,倒不是楊兄的緣故。”

玄機子緩緩接過武令候手中的丹丸,拿在手中,神色陡然激動了起來,雙手直哆嗦,他突然愴然一笑,悲歎道:“這天品養元丹老夫上一次見到還是一個甲子前,除了昆侖仙府,還有何處可出此物?”

說著起身端立,進而俯首拜倒在楊真麵前,不等楊真反應,又抬首道:“貧道莽撞無知,衝撞了仙門弟子,請楊真人看在同出一脈的份上寬恕在下……”

“你這是做什麽,快請起!”楊真伸手欲托起玄機子,他卻如盤石不動,俯首不住念叨,請楊真寬恕。

武令候大驚,一旁拉也不是,勸也不是,最後隻低叫了一聲師父,跟著一同跪倒在地。

“武兄,你這是作甚?”楊真大力一出,武令候看了師父一眼,倒沒怎麽猶豫,站了起來,退到一旁。

“玄機子道長請起,你我道左相逢也是緣分,再不起來,楊某真要生氣了!”

玄機子這才緩緩起身,退了回去,默立一旁。

“我入道不足十年,當不得兩位重禮,此番……乃是禁功下山曆練,玄機子道長不必拘泥身分,昆侖山內山外,都是一樣修行,若放不開胸懷,你終身也難有成就。”

楊真落坐後,玄機子聽聞若有所思,也落回了坐,武令候這才鬆了一口氣,跟著回坐,他可不想平白低了幾個輩分,多一個前輩出來。

玄機子清削瘦苦的麵上,透著黯然和羨慕,神色複雜地看著楊真,道:“楊道友仙緣深厚,玄機子……玄機子望塵莫及,隻盼道友不嫌棄在下無禮在先,對我師徒指點一二,就是我等天大造化了。”

說著他看向了一旁坐立不安的武令候身上,清聲道:“令候,你不是讓為師上山請仙師出山麽,為師將懸空觀供奉的劍符送入山中,在深山苦等了三日卻沒有回音,想不到還是你比為師有機緣。”說著,重重歎息一聲。

武令候生性不拘小節,開朗豪爽,不若其師父那般講究山門規矩,且他身世不凡,對楊真並無許多生畏,當即抱拳笑道:“武某初見楊兄品貌不凡,本有結交之心。

“後來一再見證楊兄特異之處,回頭細思家師所提及,印證楊兄仙袍上的劍丸符記,這才大喜過望,一力引楊兄同行。哈,沒想到竟然挖到了個貨真價實的仙府中人。”

楊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直道:“玄機子道友上山送劍符,可有要事?”

玄機子神色凝重道:“凡俗等閑之事,我等外門世俗弟子當不敢勞煩聖道仙府,隻是最近年來,天下妖魔四出,擾亂清平,我等法力低微,實難相抗,隻盼仙府能遣仙師出世,還我朗朗乾坤。”

楊真心中歎息一聲,陽岐山之變,終於有惡果現世了,當下道:“此事仙府早已洞察,前不久已經有不少門人弟子分批下山,其他修真界正道也有所行動,道長不必太過擔憂。”

玄機子頓時一臉喜色,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武令候卻是大喜過望,目光炯炯地盯著楊真,期盼甚殷道:“如此說來,楊兄定要助武某一臂之力,拯救南疆蒼生,這可是無量功德啊!”

楊真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我現在無分毫法力,隻能憑借法寶勉強護身,斬妖除魔,暫時有心無力了,豈敢妄言拯救蒼生。”

玄機子聽到法寶,頓時眼前一亮,道:“楊道友早前對貧道發出一擊,就是那法寶神力?”

楊真一怔,隻能點頭默然應許。

武令候卻猶自不通道:“先前那神鳥呢,它可是厲害的緊,它不是楊兄的寵物麽?”

玄機子瞪了武令候一眼,責怪道:“如此神鳥,當是異類成道,你那點微末修為,在凡俗走動尚有可為,在仙家真人麵前,不過是笑料爾。”

武令候臉色一紅,不敢頂嘴。

楊真不想輕易作出承諾,隻好起身道:“時候不早了。”

玄機子師徒意猶未盡地起身,兩人這才省起楊真乃“禁功”修行,與凡人無異,這一陣折騰必定是身疲力盡了。

船行一個日夜,怒江上遊相繼匯集了幾條支流後,奔南向而迂回。這日天氣明朗,兩岸風雪漸融,氣候漸暖,江麵也漸漸開闊平緩起來。

昨夜起一直未曾出艙的楊真來到瞭望台,武令候見他出來,展露出了燦爛笑容,大步迎上來道:“洛水城到了,楊兄弟昨夜休息得可好?”

楊真點了點頭,和武令候一起憑欄眺望,隻見一條臥龍一般的寬闊江流環抱著一座雄偉城池,西北兩江匯聚而來,繞城迂回東南去,其中一道穿城直入,另一道則彎折南下,直入千裏平川。

武令候指點著兩岸,顧盼自豪道:“北方下來的是汾水,自城中穿越往南分流去的是洛水,怒江繼續東行,貫穿中原,千裏外直抵大漢京都所在雍州居庸關外。

“洛水城依山傍水,三水繞流,可謂八方風雨臨城,得天獨厚。”

楊真突然插口道:“武兄在洛水府想必是位響當當的大人物,可對?”

武令候朗聲一笑,道:“家父武陽王,領洛水府鎮南節度使,在下承父命任麾下參將一職。”

楊真似笑非笑道:“看來在下一介升鬥小民倒是高攀了。”在船上這十多個時辰裏,他早從隨船軍士口中隱約得知武令候的身分。

武陽王乃大漢國唯一一位外姓王爺,傳聞中武解陽少十八領兵,武功蓋世,與深藏南方萬裏山莽大澤的蠻族征討百戰,無一不勝,令百族南蠻聞風喪膽。正因他的存在,才令大漢南疆得保太平數十年。

武令候摸了摸頷下輕髯,煞有其事地拍欄喝道:“既然知罪,為何還對本將軍盛情左推右辭?”

楊真深邃的目光,沉入江上碧波浪濤中,久久不言。

武令候見狀垂歎一聲,道:“我觀楊兄所行尚無去處,不若隨我去王府住下,再決定行止如何?”

半晌,見楊真神色不動,苦笑道:“莫非楊兄嫌棄在下高攀,不屑折節下交於武某……”

楊真盛情難卻,當下隻得道:“武兄言重了,在下從命就是。”

“這就對了。”武令候重重拍了楊真肩膀一下,指著臨江岸堤舟楫雲集的繁華景象道:“到了武某地頭,自當一盡這地主之誼,洛水城的好去處可是不少,楊兄定會流連忘返。”

洛水城背依北邙山,東南西三麵臨水,水見三彎,整座城池躺在河曲懷抱之中,同時也是地勢高起之地,盛夏暴雨之季,也不虞有洪澇之害。

城分外廓城,內城兩大區域,外廓城是臨近城牆,與沿岸碼頭之間的外城,多是方圓千裏郡縣行商走販的貨運集散中心,以及零散攤販營生之地。

在這臨近年關的日頭裏,天地皆為白雪覆蓋,喧騰的人流車船,透出一股潔淨世界中的喧囂。

城池四麵各有一道城門,當中城西和城南由內城河貫通,往來船隻可通過城防柵欄水門直接出入內城。

隨著樓船直抵西城水門,楊真在高高的樓台上,看著岸上外城雲集的船隻長帆起落,來往穿梭,貨物流通東西南北四方的鼎盛景象,再仰望高達十丈,為厚厚冬雪覆蓋的雄偉城牆,不由大為期待內城之景。

武令候扶手昂然而立,享受著城牆上軍士的注目禮,再看了飄然出塵的楊真一眼,不自覺嘴角綻出一絲笑容,他有信心將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門弟子,帶進這物欲橫流的天地,再離不開去。

不論是為己,還是為南疆日漸膨脹的蠻族,他都必須獲得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支持。

隨著城牆水門鐵柵的絞車轉動,樓船緩緩駛入了一個繁華世界。

楊真也將徹底被卷入這碌碌世間,暫離雲天之上的修真界。

在仙府見慣清宮寒院的楊真,抵達城東北的武王府,繼長街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酒肆茶樓高聳雲集的鼎盛景象之後,又另為大開了一番眼界。

府門開在街北,兩對石獅蹲坐,獸頭大門齊開三間,六名錦衣門衛在前,角門東西側開,王家的氣派撲麵而來。

儀門三重,方算入得王府,在參天古木相夾的前庭大道上,遙望開去,白皚皚殿宇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一棟棟殿台樓閣掩映在雪粉壓枝的蒼鬆翠柏間,恢弘而潔淨。

深入府中,一路上假山怪石不勝,各處冬梅盛放,雪草蔥白,在重重院落中,穿庭走廊,軒奇壯麗的景觀叫人目不暇接。若非有侍從相引,隻怕他在那院落回廊間就會迷失了方向。

他被安排在後庭一隅僻靜的閣樓小院中,倒正合他口味。而玄機子一下船後,就獨自離去,不知去向。

梳洗一新後,楊真用過下人送來的膳食,待一切收拾妥當,已是日落時分。

在閣樓裏,輕紗玉帳中,楊真盤坐在軟榻上,嗅著房內的花草熏香,目掃房內古色古香的紅木陳設,鋪地的西戎綠絨毯,再望向後壁縷花軒窗外的庭院,如置夢中。

榮華富貴竟是唾手可得麽?縱然他對眼前一切並無多大興趣,頂多有些感覺新奇,卻並不敢保證時日一久不會產生貪戀之情,那可是修身大忌,他在心中警告自己。

既來之,則安之,他也不再多想。

剛到掌燈時分,一身錦衣玉帶公子哥打扮的武令候,神清氣爽地找了上來,他身後還跟一個精靈的藍衣丫鬟。

“走,去懷月舫,聽說來了個妙人,全城風流名士趨之若鶩,我這回出行的可不是時候,再不去,隻怕連湯都沒得喝了。”

武令候自說自話,卻不見楊真動容,隻好強行一把拉起了他。楊真卻皺眉道:“武兄,你不是有言南方軍危,怎還有尋歡作樂的閑情?”

武令候信然搖首,道:“洛水府所轄通州境內南十三郡征遣大軍已枕戈待旦,隻待開春,就從水陸兩道進發,兵臨南疆,武某暫且留在後方,正是為戰前準備。”

楊真點點頭,又道:“令尊大人呢,他乃最高統帥,可在府上?”

武令候苦笑道:“近年來,今上猜忌,家父已甚少過問時局,空掛了個鎮南節度使,前方另有人坐鎮。秋末蠻族試探性北上,家父隻遣了武某前去監軍,嗬嗬……家父入冬前進京述職,算日子,也該回來了。”

楊真搖了搖頭,無從插口。

武令候突然想起了什麽,拍了拍手,前廳等候的丫鬟磨磨蹭蹭地揭簾而入,捧來了一套玉袍和一領紫色大氅,重重地放在門房一側的小桌上。自楊真拒絕收回那套皮裘後,武令候也識相地不再送回,此番倒算是暗中彌補。

見丫鬟不情不願的樣子,武令候皺了皺眉,終還是沒有發作,吩咐道:“巫丫頭,從今兒起,你就留在別院伺候這位公子爺了。”

那丫鬟收回打量楊真的好奇目光,顧左右言其他道:“靈兒到別院,那小姐怎麽辦?”

楊真這才留意到這隨武令候來的丫鬟。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水嫩的臉蛋卻是靈秀逼人,一雙月牙眼不停地眨動,如滿天星辰一般閃亮。

她穿了一襲綴有素色小花的水藍色夾襖,齊肩的絲發綁成十幾簇細小的麻花辮子,隨著她頭一搖一擺,一派清新活潑。

令他稱奇的是,她麵對武令候絲毫沒有卑下之感,膽大無忌。

武令候板下了臉,睨眼道:“聽說有無邪給你撐腰,府中上下多少都要看你臉色,看樣子你都快翻天了,是不是?”

“冤枉呀,武爺。”巫靈兒登時低眉順眼,一臉純真無害地看著自己不住挪動的腳尖。

“無邪回來了,我作大哥的自有交代,你要好生伺候好楊公子,否則本公子唯你是問。”武令候盯著調皮丫頭,肅麵上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小王爺。”巫靈兒雖扁著小嘴老大不情願,終還是委屈地點了點頭。

武令候伸指彈了丫鬟頭皮一下,叱道:“不許叫小王爺,你是明知故犯!”

巫靈兒瑟縮著摸了摸頭,苦兮兮道:“是,武爺……”她故意把聲調拉得老長,令她本別有異域腔調的口音更顯得俏皮。

楊真看著這丫鬟,不禁想起了刁蠻的蕭月兒,淡笑道:“武兄,我不慣有人伺候。”

誰料楊真的好心卻引來了巫靈兒的遷怒,她不岔道:“誰想伺候你了。”

武令候厲聲喝道:“不得無禮!”

巫靈兒嬌軀一顫,一臉滿腹委屈無處訴地垂下了頭。

楊真有些不忍道:“武兄……”

武令候堅決道:“出入府中,早晚也要有人照應,你遲早會習慣的。”隨後命巫靈兒為楊真更衣,說罷先行出門而去。

巫靈兒拉長小臉,慢騰騰上前就要為楊真更衣,卻見楊真推拒道:“靈兒姑娘,還是我自己來吧。”

“誰要給你換了。”巫靈兒抱起衣裳一把摔到楊真身上,轉身就跑了出去。

楊真捧著長袍新裘呆立了半晌,盡管他心中不舍得脫掉那山中歲月的記憶,但穿上那身道袍行走隻怕更惹人注目,有前車之鑒,他隻好受了武令候的好意。

待他換上一新後,來到樓下大廳中,丫鬟和武令候俱是眼前一亮。

眼前青年目如朗星,一頭長發隨意束在腦後,玉袍紫披襯著他稍微清瘦的挺拔身姿,一派英武而不失儒雅。他額前發梢飄墜著一縷白發,憑添了幾分滄桑,其有些憂鬱的深邃眼神,讓人不自覺沉醉其中。

武令候不無嫉妒地調侃道:“楊兄,我都有些後悔了,你這一去隻怕搶了武某的風采,哈哈……看,這小丫頭都臉紅了。”

巫靈兒本薄有緋色的臉蛋,頓時紅霞一片,她埋頭羞惱地嗔道:“等小姐回來了,奴婢告訴小姐有人欺負靈兒。”

武令候哈哈大笑一聲,拉過楊真,攜手出門,他見巫靈兒跟了上來,調笑道:“靈兒莫不是要跟著一起去懷月舫?”

巫靈兒在門前頓時止住腳步,衝兩人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她依在門廊前,待兩人遠去,臉色忽然沉靜了下來,星眸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第四章 巫女

武令候和楊真兩人漫步在城內洛河畔煙花地段,一路行來,河上花舫、街巷青樓酒肆內絲竹靡靡,笙歌不絕,跟熙來攘往的車馬人聲交織成一片,正是盛世繁華之象。

楊真不時看見有裝束奇特之人,便問道:“這裏有異族人?”

這時,剛行來一夥高鼻深目、虯髯橫生喝得醉醺醺的雄壯大漢,哼著小曲,這些人勾肩搭背相互扶持著,走路歪歪倒倒,行人莫不走避,生怕惹了是非。

武令候隨手指點道:“這群人膚白粗糙,體格高大,是遼州北狄人……呃,當中一個是極西萬裏之外燕州的吐火羅人。”

“這怎麽分辨?”

“你瞧他一頭臉的粗卷紅毛,比北狄的鬼方人還要白,深目勾鼻,眼珠子綠得跟鬼火一樣,還有那一身臊氣十步外都能熏死人。”

楊真看得大為出奇,走了一陣,他指著路邊兩個操著異族口音大聲交涉,近乎爭吵的中年男子道:“這兩人與我中土漢民無異,又是哪裏人?”

武令候哈哈一笑道:“自東海轉怒江下來的青州夷人。”

隨後他指著另一夥走路小心翼翼,皮膚黝黑,身材矮壯,打扮卻是中土一般的人又道:“這群是南麵來的蠻子,倒也學了個精乖,最近半年南疆局勢緊張,這些南蠻都懂得改頭換麵了。”

楊真問道:“難道不怕探子混了進來,洛水府就沒有監察禁令?”

武令候笑著反問道:“為何要禁?況且真能禁得住?”

楊真啞然。

武令候伸手遙指四方,鏗鏘有力道:“這等時候,不但不能禁,還要大開四方,廣進糧倉,安定人心。

“否則,人心惶惶,這南北要衝之地,不再四海人往,我洛水府這繁華景象,隻怕就像那水中花、鏡中月一樣脆弱。不過,洛水府府尹確實與父王為此爭執,至少目前看來,父王的選擇是正確的。”

楊真聞言不解道:“令尊武陽王乃一方節度使,手掌重兵,豈是一個區區府尹能指摘的?”

武令候搖了搖頭,麵上浮上一層隱憂,卻未作解釋,他踩著步子吟唱道:“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離家鄉。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忙。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驚安寢……

“商人趨利,天大的風險也抵擋不住他們的步伐,隻要有利可圖,冒著砍頭的風險也值得一試。”

楊真卻為他前麵的話大為感興趣道:“聽你的樣子,倒是很熟悉他們的生活,我怎麽覺得這跟你小王爺的身分可搭不上關係。”

武令候嗬嗬一笑,負手道:“在下七歲就離開王府,隨師父上山修行,十五歲開始行走江湖,有一兩年就曾跟著一夥戎商行走北塞。說句心裏話,我更喜歡自由自在的闖**生活,可惜有些東西卻是不得不背負的。”

楊真更不解道:“玄機子老道怎會看中你這樣身分的人上山修道?”

武令候自然明白楊真的話有所指,笑著道:“你以為世俗道觀與你那仙門一般不食人間煙火?他們也要營生,一樣食五穀雜糧。

“懸空觀就在城北十裏外邙山內,觀中上下幾百人,一年的生計開銷少說也有上萬兩紋銀,師父當年找上我,也許更多的是看中武某的身分吧。”

楊真自然知道昆侖山中也非是煙火盡絕,至少有大批年輕弟子在修行的同時要自力更生,也不便提起,他又問道:“像懸空觀這樣的道觀,有多少?”

“聽師父講,昆侖山的凡俗枝葉遍及九州四海,單是大漢境內就不下百座道觀,當中以通州懸空觀和雍州清風觀為首,當今天子冊封的太師聽說就是師出中南山。”

中南山?楊真想起了與昆侖派齊名的太一門,他心曉那太師多半是太一門的名下,便道:“這樣豈不是出家人也能幹政?”

武令候摸摸下巴,道:“當今天子不僅禮道,更是沉迷煉丹飛仙之術,近年來疏於朝政,隻怕跟那太師脫不了幹係。”

楊真笑道:“人人都想長生不老,談何容易。”

武令候自是想起了當年苦修的日子,不住點頭,道:“不過說起來天佛寺的和尚廟才是遍布天下,遊方化緣的和尚隨處可見,直可與道門一爭高下了。”

楊真聽了若有所思,正待說話,一陣馬蹄聲從後急驟而來,大道上一陣人仰馬翻,待這夥人衝了過去,武令候一臉鐵青地站在路旁,望著遠去的馬隊,狠聲道:“這群王八羔子越來越不象話了。”

“他們是誰?”

武令候擺手道:“不說掃興的事,我倒想聽你講講昆侖山中的事。”

楊真望著碌碌的人群,忽然發覺昆侖山其實一直離他很近,因為那裏的人兒始終在他心中盤桓不去,盡管如今仙府早在千裏之外。

武令候見他眉頭深鎖,也識趣地不再提起,領路加快步伐沿著迂回的洛水街前行。

不一會兒工夫,武令候突然打住腳步:“到了。”他們身後遠遠跟隨的幾名隨從快步趕了上來。

前麵有一座橫跨洛水的青石拱橋,橋頭不遠正是一處小碼頭,停了不少白條條的舢板。

片刻後,他們一行登上了一艘舢板,穿過石橋,很快前麵出現了一段寬闊的內河灣,河心處大小花舫雲集,當中一座花舫尤其出眾,船樓高出三層,比早間武令候的坐駕大了一半有餘。船上燈火輝煌,船樓舷窗中絲竹琴韻、猜拳鬥酒之聲鼎沸,甚是熱鬧。

楊真已經猜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隨行的六名護衛目中也泛起了熾熱之色。

登上花舫後,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豔婦領著幾名龜奴迎了上來,未語先笑道:“哎喲,武大公子有好一陣不上懷月舫了,可把奴家的女兒們想壞了。”

武令候一把將纏上來的豔婦攬在懷裏,逞足手足便宜後,撥開她的貂絨披肩,在她水紅胸兜那道晃眼的乳溝前塞入兩張銀票,這才放開了她,介紹楊真道:“豔娘,這位是楊公子,可是武某的上賓,千萬伺候好了。”

豔娘目光一下子就飛到了楊真身上去,見他有些拘謹,不由笑道:“這位公子爺好麵生呀,以公子這般人才,任誰家女兒都一見難忘,看樣子……怕是頭一回來洛水河找姑娘吧,咯咯……”

楊真輕輕掙脫豔娘纏上來的手臂,不快道:“想不到武兄還是一等一風流人物,楊某可是來錯地方了。”

武令候衝楊真作了個少安毋躁的表情,對鴇婆道:“廢話少說,我等今日是衝那巫羨魚來的,那些庸脂俗粉就不用上了。”

“放心,武公子,武大爺,就是今兒人滿了,豔娘拚著得罪人,也要給您挪個位置,在這洛水府,除了老王爺,就屬您最大了,咯咯。”

豔娘也知情識趣,不再招惹楊真,吩咐一群姑娘上來招呼武令候的護衛,領著兩人入了船首登梯,直上三樓大花廳。

在底層花樓大廳坐席內,不少與美妓極盡調笑的一眾豪客風流人物,正縱情聲色,眼見兩人一路登樓,都露出豔羨之色。不過當中一些人見了武令候後,卻是臉色倏變,不敢吱聲,盡埋頭溫柔鄉去。

楊真一路看在眼裏,他對這些濃妝豔抹、脂粉氣十足的妖豔女人,頗有幾分厭惡,多少有些後悔隨武令候前來。

這時,他眼前一亮,一間燈火通明,極盡奢華的大花廳已經到了眼前,分立廳門兩側六名美婢當即上前。兩女為他們脫下披風,餘下四女分別掀開廳門厚厚的禦寒帳幕,開道在前。

“武公子到!”廳前龜公扯著嗓子高叫道。

本熱鬧喧騰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十多席人齊齊望向廳門,武令候先引過身後的楊真,大步直入堂中。

廳內席位都置放在臨窗處,空出了大片地方,此時席位已經差不多盡滿。

廳內四角都燃著檀香暖爐,一室溫暖如春,紅色帳幕在組組風燈的映照下,令整個大廳充滿了緋紅曖昧。

武令候不懷好意地盯著上席一個正摟著兩個美妓熱乎的錦衣青年,大搖大擺走上前去,陰惻惻地道:“我道是誰,原來府尹公子也在,嘿嘿。”

“你,姓武的,別以為我怕你,我……”那錦衣青年登時站了起來,說話有些哆嗦,顯然在武令候前吃過苦頭。

“武某不在這些日頭,洛水的姑娘們怕都給你爪子占盡了便宜,看來我那妹子給你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哈哈。”武令候這才恢複了他公子哥一麵。

“姓武的你熊什麽,這回平南大軍,你爹不也被晾在後頭……”

“我呸!他奶奶的,你跟老子熊,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兒敢情是活膩了?老子殺過的人,比你摸過的奶子還多,狗東西……”

“砰!”武令候一靴踩在案上,虎目生威直逼府尹公子,席下兩個女人嚇得驚叫著閃躲了開去。

在後的楊真都有些意外,沒想到武令候還有這樣驕橫跋扈一麵。

“武公子,這裏請上座,給豔娘個麵子,不要傷了和氣。”豔娘趕緊站了出來,跟兩個占據花廳上席的年輕公子直打眼色,那兩人倒識趣得緊,趕緊退到了下席,騰出空位。

府尹公子氣得渾身發抖,終是不敢再激怒武令候,怒哼一聲坐了回去。

豔娘適時拍手道:“時候不早了,待會兒巫羨魚姑娘可有特別節目等著獻上,這是最後一夜,諸位大爺公子莫要早早上了火氣。”

她這話頓時惹來一片調笑,場麵又活絡了開來。

武令候和楊真各自擇了座,兩名侍女翩然而至,為兩人換上酒盞。這時,內廳樂師弄起絲竹,樂聲歡快喜樂,正是一曲《夜瀟湘》。

接著,左右偏門各有一列盛裝美女踏著輕快的步子、來到席前載歌載舞,彩帶飛舞,霓裳如雲,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演繹出千般曼妙舞姿。

眾女舞姿稍歇,齊唱:“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楊真目光落在場中的奼紫嫣紅,靈魂卻飛到了天際雲霄,他想起了蕭清兒的仙樂一般柔絲簫音,想起了山中的苦與樂。

輕歌曼舞到了尾聲,豔娘領著一眾女子來到上席,一雙雙美目盯上武令候兩人。

“武公子,這可是奴家一批新出爐的女兒,可是個個完璧無瑕,特意為公子準備……”

“讓我兄弟先來。”武令候揮手打斷道,轉首對神思不屬的楊真道:“楊兄,可有看得上眼的?”

楊真待要拒絕,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幽幽道:“你還在惦記著她……”

“你肯說話了?”

“奴是前世今生都欠了你,就算變作孤魂也要纏著你,不舍離去,可你呢,整日裏牽掛著那寡情薄義的丫頭……”

“狐娘,不要再說了。”

“奴要說,奴偏要說,你忘不了她沒關係,奴隻求你對奴好一點,把奴放在心上……”

“楊兄……”一旁有個聲音再次叫道。

“我忘不了?”似乎被捅到了心中最柔弱的地方,楊真心中吼聲反駁著,他仿佛要證明什麽,目光望向了眼前一列春蘭秋菊各有千秋的美麗女子,伸指點了兩人。

“好,好……”見楊真肯領略風情,武令候振奮下,也隨手指了兩個柔媚豐滿的女子。

“公子,怎麽不說話?”被兩條柔嫩的小臂纏上,嬌聲軟語在耳,從未受過如此風流陣仗的楊真,登時渾身不自在,坐立不安。

另一邊,武令候已與兩女耳廝鬢磨,行酒猜令玩得不亦樂乎。

“公子,香兒為你斟一杯。”一女為楊真斟上了酒,另一女半個身子伏在楊真身上,輕輕為他揉捏著肩膀。

楊真推辭不過,隻好接過杯子,仰頭一口入喉而盡,當即正襟危坐,表示不再要服侍。

“不嘛,青兒也要你喝。”另一女頓時不依,伏身上前斟上了另一杯。

“清兒,你叫清兒?”楊真剛接下杯子,冷不丁一驚,這才仔細打量半依在懷的美妓,這是個婉約細致、惹人愛憐的美人,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

“青山綠水的青,公子喜歡就好,來,再敬公子一杯。”青兒喜顏一笑,更殷勤了幾分,她知若是攀上這麽一個富貴人家,比這花舫賣笑生涯強甚百倍。

楊真悵然若失,來者不拒,任由兩女灌送,轉眼就喝了七八杯,醉意和愁緒一起上了心頭,卻不知酒入愁腸愁更愁。

突然間,花廳光線漸漸暗淡了下來,最後隻餘下幾盞昏黃的琉璃輝光。

下一刻,鶯聲燕語頓消,所有人皆知道最後的大戲已經到來了。

洛水懷月舫日前隆重推出“懷月七宵”,上戲的乃一群來曆不明的神秘女子,尤其為首的神秘女子巫羨魚,被捧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

隻是其規矩卻是古怪,非名流權貴不得其門而入,這樣一來,反倒令洛水城為之瘋狂,四方來客也無不搶破了頭,意圖一睹風流。

在接連推出六夜後,這已是最後一夜,卻仍舊無人識得巫羨魚真麵目,吊足了風流客的胃口。

眾人都屏息靜氣,期待這第七夜又有何等好戲開鑼。

一陣鏗鏘的金石之音從天外傳來,起初微不可聞,似隔著三街五巷,後來漸漸高起,仿佛有兩人手持兵刃交鋒正酣,追逐到了近處,眾人喉嚨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吸跟著鼓瑟之音急促了起來。

轟!一聲擂動巨響,聲息忽然盡斂,萬籟俱靜。

花廳正門一陣冰冷的狂風卷來,紅帳翻飛,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到了此處,兩個嬌小的黑衣人緩緩走進了門廳。

“哐啷!”船側花窗破開,又一股寒流襲來,所有人目光又轉到了船艙另一側,一道蝙蝠一般的黑影翩然掠了進來,廳內頓時一片壓抑地驚呼小叫。

三人對峙在廳中央。

“鏹——鏹——”琵琶聲又響起,接著頻密的鼓點響了起來,令人熱血沸騰,又是一聲巨響擂動後,轉瞬一切聲響盡然化入輕緩如逝水的琵琶聲中。

三人同時叱嗬一聲,彈地騰空而起,一長兩短,三道藍色劍光交相輝映,金鐵之聲高亢響起,火星迸射。

三道黑影迅即糾纏在了一起,伴著瑟音,騰挪閃躍,橫劍刁鑽,劍花閃爍,明暗之間,看得席下一眾心潮起伏,提心吊膽,生怕不一小心就誤傷到了自己。

武令候悄悄對楊真傳音道:“果然非同凡響,這種別開生麵的搏殺戲,如身臨其境,對這些沒見過大風大浪的公子少爺來說,正是投其所好。”

楊真無法傳音,隻能低聲一笑,他能感覺到身畔兩個女子瑟瑟之心,顯然有些駭懼。

白纖情突然在他心中道:“一群肉眼凡胎,怎看得出人家的把戲,你們都給戲弄了。”

楊真凝目看去,這三人貼身肉搏,兵危劍懸,凶險萬分,在他看來與生死廝殺幾無分別,失去法力神通的他,卻是看不出名堂和不妥。

白纖情歎息一聲,道:“若奴沒看錯,她應該是傳說中的巫門中人,肉眼看上去三人,實則隻有一人在舞劍,你們所見都是幻覺。”

“巫門,幻覺?”

“關於巫門一切都是你當年告訴奴的,你該比奴更清楚才是,唉……”

楊真默然片刻,問道:“你是說……有人用巫幻之術……”

白纖情提醒道:“小心些,莫要用神念偷窺,會驚動她,你目前與其交手,死路一條。”

楊真不解道:“無緣無故,為難我一介凡夫俗子作甚?”

白纖情冷嗤道:“修術者,不論誰都不會擅自在凡俗麵前施法,這女子必然有所圖謀,若是她傷害你眼前這些人,比如武令候,你能無動於衷?”

“不是有你……”

“若是遇到奴也無法對付的人呢?”

楊真怔然。

“沒有奴的吩咐,你不要輕舉妄動就是。”白纖情說完,又沉寂了下去。

又是一串清音爆開,兩個黑衣人猛然從廳門倒飛了出去,若有所應,花廳再度亮了起來,一個周身包裹在黑色輕紗裏的蒙麵女子,玉立場中,一柄長劍斜指在地,閃耀著寒光。

“好!”不知是誰緩過了氣當先喝采起來,頓時滿堂采聲雷動。

剛緩下來的鼓瑟,又隨著巫羨魚輕盈的舞劍步伐,開始奏鳴起來,她裹在黑色輕紗下的一雙細長光致的腿,在彈腿起落之間,身內妙處若隱若現,她竟然隻穿了件水綠褻衣和小褲。

人隨劍走,細長的劍鋒如蛇顫鳴,去勢無定,在花廳飛射旋舞,挽出一朵朵美麗的劍花,不時飛掠過席旁,挑逗無限。

巫羨魚輕盈一個旋身,如瀑秀發與黑紗一起飛揚,露出了她褻衣下幾欲彈出的堅挺雙峰,水蛇一般的柳腰,翹挺的臀部,修長纖細的長腿。

這一瞬間,廳中所有人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她嬌喝一聲,再度蹬足彈腿,縱越騰空而起,引劍直刺長空,劍光一轉,劍鋒陡然落向楊真和武令候席前。

就在眾人呼吸頓止的刹那,寸餘的劍尖如神一般,將紅木案幾上的酒杯挑空飛起。劍鋒在幾上彎曲輕彈,巫羨魚人劍合一,騰空收劍一個回旋,身上妙處春光再度盡現。

當她落下時,剛好跪坐在武令候席前。

而從艙頂落下的酒杯,不知如何已經粘在了劍鋒之上,滴酒不灑,穩穩當當。

巫羨魚玉腕輕舒,劍鋒緩緩送向了武令候。

武令候鬆開摟著兩女,大刺刺道:“揭開你的麵紗,本將軍就賞你個麵子。”

所有人火辣辣的目光都落到了此處,巫羨魚輕聲一笑,甘甜充滿磁性的嗓音,**出無限媚意。她猛然仰頭一甩,瀑發飛舞,麵巾飄落,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秀麗臉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迷人。

上席一角的府尹公子雙目血紅,死死地盯著巫羨魚直吞口水,喉嚨咕嚕直響,餘席的洛水城豪客名流,也好不了多少。

連楊真的心都突突跳了起來,縱然他早有先入為主的提防也有些難以抵抗,正想提醒武令候,卻發現他雙目呆滯,楞楞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一陣銀鈴一般的嬌笑聲灑落整個花廳,巫羨魚大大地後撤一步,飛身而起,又一個旋身,身內無限美好的風光盡掩,一路翩然飄出了垂簾如瀑的廳門。

“啪!”武令候手中的空杯掉在了地毯上,他仿佛這才回過神來,神智依舊有些不太清醒,目光癡癡地望著廳外。

“我一定要得到她!”武令候猛然一掌拍在幾上,雄渾的掌力頓然將堅硬的長幾碎裂成一堆大小木屑。

“武兄?”楊真推開身旁兩女,起身拍了拍武令候肩膀。

卻見一雙狂熱而堅定的目光轉來,他心中頓然叫糟,難道剛才那女人施展了巫禁之術?

“春宵如夢,武某先去了。”武令候狂笑一聲,左右攬起兩女,直尋上房而去。

轉眼大廳中就隻剩下楊真和兩個美妓。

第五章 領悟

楊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勢必不能丟下武令候,卻也不能效仿他,與這兩個素昧平生的女子來個一夕之歡。

“夜深了,你們自去吧,我一個人坐會兒。”

兩女見楊真一臉冷淡,有些不能置信,竟有人對她們的美色無動於衷。

“公子莫非嫌棄我們姐妹蒲柳之姿?”青兒說著,與香兒一般目含氤氳,神情哀怨地仰望著楊真。

“楊某……空有賞花之心,卻無褻瀆之意,辜負兩位姑娘盛情了。”楊真拙劣應對道。

“是我們姐妹妄求了,公子人中龍鳳,自是看不上我姐妹卑賤的身分。”香兒輕輕放開了楊真的手,垂首黯然。

楊真有過少年孤苦歲月,自然也知沒有誰天生願意操持賤役,大多有著苦命的身世,他心知兩女有借他脫離苦海之意。

然而,他此身也與浮萍一般,哪有心思為旁人牽掛,正左右為難,叫青兒的美妓突然道:“我姐妹不敢奢求得到公子恩寵,隻盼能與公子良辰美景,共飲通宵,青兒還可為您彈彈小曲,如何?”

見楊真點頭,兩女花容盛放,轉嗔為喜。

盞茶工夫後,三人移駕花舫一間上房,臨窗案前對坐,弄琴把酒共飲。

一曲終了,楊真望向船窗外河麵上的如鱗月色,感受著窗外的寒意,再飲盡手中杯酒,緩聲道:“兩位姑娘淪陷風塵,楊某或可助一臂之力。”

兩女同聲驚喜過望道:“真的?”

“為你們贖身不難,隻是,你們可有去處,或者還有親人?”

兩女頓時明白過來,楊真並無收留她們之意,青兒放下手中琴弦,怨道:“公子莫要怪我們姐妹自甘墮落,若是無人收留,我們寧可留在風塵中,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楊真愀然無語,不敢再看兩女的淒涼自棄的哀怨神情,自己斟上一滿杯,再盡。

這時,一陣怪風吹來,拂在三人身上,楊真立刻回神,在心中問道:“狐娘,可有結果?”

等了一陣,沒有回音,卻見對麵的青兒神色古怪,手腳張動,仿佛被牽引的木偶一般,半晌才恢複正常。

楊真忽見她張嘴吹了口氣,風聲微響,身旁一側的香兒連同手中的酒壺一起摔落在地,沒了聲息。

“這具皮囊雖然差了點,但還湊合,咯咯。”

“白纖情?”楊真反應了過來。

“呆瓜,這才反應過來。”白纖情伸指輕了一下楊真的額頭,含嗔帶怨,轉頭,她又對自己臉蛋、小臂反複撫弄捏拿,仿佛很新鮮的感覺。

“武令候那邊沒有動靜吧?”楊真看著眼前的情形有些哭笑不得。

“動靜?那個色胚這會兒在女人肚皮上忙著呢。”白纖情嚐試著來回走了兩步,身姿搖曳,大感滿意。

楊真忙直起身,道:“我是說,那巫女去向呢,有沒有什麽發現?”

白纖情這才回身,款款來到楊真跟前,一臉笑靨道:“奴沒追去,她不在花舫了,這船上不少人有中過迷心法術的跡象,不過,倒不妨事。隻是,這姓武的就說不上來了。”

見白纖情漫不經心,楊真有些明白道:“他沒有生命之危,隻是中了尋常的巫蠱之術?”

白纖情白了他一眼,道:“奴對巫門了解不多,怕你一不小心倒進了溫柔鄉,這才急著回來看緊你,咯咯。”衝楊真拋了個媚眼,她自顧著走向了一旁梳妝台,顧影自憐起來。

楊真看著她曼妙的背影,心中湧現一股說不出的古怪滋味,自己糊塗的身世,白纖情與他糊塗的關係,將來如何是個好?

念頭轉動著,喉嚨一股渴望升起,他抓起酒壺,重重仰頭灌了一口,不知何時起,他已經喜歡上了這杯中之物。

“這兩個女子……”

“放心,她們隻是睡一小會兒,醒來什麽都不記得。”白纖情戀戀不舍地回身,輕踢了腳下女子一腳,“你跟他一樣,都是個多情種,嗬嗬……”

楊真臉色沉了下來,半晌後,低聲道:“弄醒她們,我們先回王府再說。”

白纖情歎息一聲,揮袖卷起地上的女子,一並躺到軟榻上,一道白光飛回楊真頭上,一切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夜風吹拂下,楊真登上了上岸的快艇。

“這樣離去,武令候不會有事?”

“那巫女若要取他性命,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那這巫羨魚究竟有什麽企圖?”

“用你人族的話,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的。”

“……”

“公子爺,到了。”船家的聲音傳來,快艇緩緩靠上了碼頭。

同時,白纖情和楊真也結束了對話。

楊真回到王府已是午夜時分,丫鬟巫靈兒被府中管家叫起,她睡眼惺忪地從獨院廂房中出來,氣惱道:“公子早不回,晚不回,半夜回,是不是給人家姑娘踢下了床頭?”

“我跟你家小王爺出去……隻是飲酒作樂……無關風月。”楊真給嗆得說不出話來。

“騙人,滿身脂粉氣味。”巫靈兒走近楊真,鼻息一嗅,將信將疑道。

“逢場作戲,楊某也是頭一回,靈兒就莫要取笑了。”楊真不知為何麵對這俏皮無邪的丫頭,總不欲在她心中留下汙點。

“你們這些公子大老爺不知道,這作下人的也是人呀,靈兒沒睡好,第二天會變醜的。”

“靈兒姑娘莫惱,從今兒起,你自行其事,楊某不需人照料,你早些休息去。”楊真一臉歉然地摸了摸下巴,隨著她走進了大廳。

“真的?”巫靈兒瞪大了眼,不敢相信楊真如此好說話。

“讓靈兒這麽一個美麗可愛的姑娘勞累,楊某可不忍心。”楊真見她神情可愛,忍不住調笑了一句。

“花言巧語。”巫靈兒臉紅了一紅,“武大公子、武小王爺吩咐了,您是王府天字第一號貴客,不得怠慢,奴婢這就給公子打水去。”

楊真對這古靈精怪的丫鬟頗為喜歡,也隨了她的意,將外袍交給她,徑直登樓而去。

待巫靈兒離去後,楊真並沒有睡下,巫門中人的出現在他心中敲響了警鍾,他記得姬香說過的話,他並非沒有恢複法力的可能,奧秘就在體內。

思緒平穩後,他很快入了定,沉入紫府元神將乾坤印反複摸索,卻始終一無所獲,莫天歌留給他的記憶當中,法門無數,卻無一對他的現狀適用。

心訣?《蒼茫萬象法》,一段為他刻意遺忘的密法浮現在了他識海深處,一歧或者莫問天,在陽岐山封印中所授密法。

努力擺脫那擾人的前世宿緣,他驚奇地發現這心法,竟與《截神道》如出一轍,走的是煉神之道,隻不過一個是法門,一個是心法。

他所困擾的,正是如今空有念力,卻沒有運用的法門。

不過,沒有氣脈中的真元循環養汲,神氣空虛不足,念力不能持久,但總歸是他所能驅使的術法之力。

隨著泥丸宮內那團淡金色元神周而複始地搬運起心法,天地漸漸靜了下來,萬物化作虛無,最後連身體也不複存在,隻剩下意識在虛空飄浮。

穀神自在,惟有太虛,他心念縹縹緲緲,從心海中**漾著,如同漣漪一般散了開去,漆黑的房內亮如白晝,萬物纖毫畢露,一切具體而微的動靜都盡在心神中掌握。

奇妙的感覺,讓楊真錯以為失去的法力又回到了體內。

渾渾噩噩間,一夜過去。

日上三竿,樓板上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楊真驀然凝念歸一,心神無限膨脹,好似將身外的天地放大了百倍,本輕靈的腳步聲頓然變作砰砰巨響,他很快捕捉到了丫鬟巫靈兒登樓的動靜。

心神全力集中下,少女的動作仿佛變慢了一般,隻見她探手欲敲房門,手指剛觸碰到的瞬間,又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敲了下去。

“砰!”房門轟聲作響,過了一陣,沒有反應,少女嘴角一撇,猛一把推開了房門,揭開前廳門簾,目光落到了帳幕中盤膝而坐的楊真身上。

她仿佛大吃一驚般,小心翼翼收回了前衝動作,站在原地觀察著楊真。

此時,一層淡淡的銀色光輝,若隱若現地從楊真頭部散發出來,成一層層淺淺的光圈,不住**漾著,回收,又釋放出漣漪,仿佛佛陀一般莊嚴神聖。

楊真心中無限愉悅,他仿佛找到了一條新的大道,盡管前方是一片迷霧,但總算有一線希望所在。

光芒漸漸自頭部消散,最後在他印堂處盡斂,他六識回竅,心念中一切緩慢運行的天地,恢複如初。

他睜開了眼睛,凝滯了一下,最後目光落在了門房前呆立的少女身上。

“巫靈兒姑娘,起得早。”

“還早呢,府上就你一人還在睡大覺。”

巫靈兒臉上異色散去,衝楊真作了個不害臊的可愛表情,少女的清馨活潑讓楊真精神一爽,幾個時辰的心神修煉帶來的肉體疲倦一掃而空,翻身彈躍而起,落在榻前。

在庭院水榭的小亭內,丫鬟巫靈兒正在烹煮早茶,楊真神情怡然地斜倚在石椅欄杆上,看著她纖巧輕柔的動作。

冬雪寒芳,院落中散植的臘梅盛放,淡淡的清香飄浮在清冽的空氣中,讓他隱約找到了昆侖山中的感覺。

“楊公子,你先前是在練功嗎?”

楊真隨意應了一聲,卻見巫靈兒擱下熱氣騰騰的茶壺,歪頭道:“公子可是小王爺請來的道門仙家高人?”

“高人?”楊真自嘲地笑了笑,“一介凡夫罷了。”

巫靈兒端來茶盅,星眸閃了閃,不滿地嗔道:“又騙人,小王爺對你可比對他師父還看重呢。”

楊真接過茶盞,揭開杯蓋,輕嗅了一口芬芳,抬眼不經意問道:“如何見得?”

巫靈兒撇嘴道:“王府的幾個大小管家都給他訓示了,無論公子你有任何要求,都得滿足你;還有,沒有你的吩咐,獨院附近不得有人打擾您老的清靜,他師父來也不見這樣緊張呢,哼。”

楊真聽了心下有些不安,忽然道:“你家武小王爺可回府了?”

巫靈兒搖頭道:“他不在還好,小姐這兩天就回來了,小王爺的日子可就難過了,嘻嘻。”她說著,一頭小辮子晃動不休。

楊真奇道:“小姐?你家小王爺還有個妹妹?”

巫靈兒搖頭又點頭,得意道:“是老王爺的義女練無邪姐姐,練姐姐武功可高強了,小王爺在她手下一招兩式就一敗塗地,連小王爺師父都對她讚不絕口呢。練姐姐在老王爺心中更是一塊寶,恨不得練姐姐變作男兒身。”

武令候在他麵前曾有意無意地提及過這叫練無邪的女子,且言辭閃爍,頗有幾分畏懼,想來他在這妹妹麵前討了不少苦處。楊真不禁對這官家奇女子產生了幾分好奇。

“靈兒,誰把你遣到這別院來的?”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冷不丁傳來。

“練姐姐,你回來啦。”巫靈兒一聲歡呼,就飛撲了出去,如一隻小雲雀一般沿著彎曲的遊廊飛奔。

楊真目光跟了過去,隻見院西月門處出現了一個身段修長的宮裝絕色女子,麵色不善地望著他這個方向。

巫靈兒很快將來人領了過來,一路在旁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

來人約莫雙十年華,一襲朱色連理長裙,廣袖合歡襦,顯然不畏寒暑。她肌膚如寒玉一般光滑細致,眉若秋月,目若寒星。尤其引人的是,她鼻梁端正挺直,山根高超,細膩分明的紅唇弧線,整個人充滿堅強個性。

活潑的巫靈兒跟她在一起,仿佛一對大小姐妹一般,兩人神態之間,一冷一熱,卻又顯得分外親密,明眼人一眼可看出,非是主仆關係。

此時,絕色女子麵有寒色地注視著亭中負手佇立的楊真。

“你就是武令候請來的仙家高手?”女子的聲音矜持而驕傲。

“不敢。”楊真明顯感受到了來自眼前絕色女子的蔑視。

“你自然不敢了。”

“練姑娘這是何意?”楊真臉色變了一變。

“想不到大哥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把一個騙子奉作上賓,若非靈兒在此,本小姐也懶得過問,現在麽……”練無邪看了巫靈兒一眼,回頭臉色轉寒,“看在大哥麵上,你自己滾出王府!”

楊真臉色鐵青一片,對這女子的美好印象化做烏有,心中氣鬱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

練無邪冷笑道:“怎麽,還要本小姐送你不成?”

楊真深吸了一口氣,在兩人之間錯身而過,忽聽一聲:“站住!”

“練姑娘還有何吩咐?”

“去帳房領二百兩紋銀,就說本小姐吩咐的,莫要說我王府小器。”

楊真一臉寒霜,氣極反笑道:“本人何嚐有攀附你王府之心?這區區一府榮華,楊某未必放在眼裏。”

練無邪轉過身來,高潔的麵上露出一絲奇趣之意,正要說話,一旁巫靈兒拉著她的衣袖道:“練姐姐,他……”

“他怎麽了?還欺負過你?”

“沒有了……”巫靈兒小臉一紅,口舌伶俐的她仿佛一時找不到了說辭,“小王爺很看重他,若他走了,小王爺……”

巫靈兒的話未說完,練無邪一臉不屑道:“我不知他如何騙了大哥,看他腳步虛浮,百會靈光渙散,長的人模狗樣,偏要作個騙子,我王府不養這等廢物。”

楊真雷霆轉身,怒視練無邪,震怒之下,不自覺地提起了初窺門徑的蒼茫萬象法,念力如波激射開去。

練無邪驚疑一聲,揚袖而起,一道紅色飄帶從廣袖中如靈蛇鑽出,撕裂了空氣,宛若刀鋒震顫一般瞬息飆射至楊真胸前,欲尋隙一擊。

在楊真意念深處,延緩的感官下,襲來的紅綾在極窄的空間裏,極盡剛柔變化,如千浪迭起,變幻出萬千道殘影,勝逾閃電。

柔韌的殺機和法力罩住楊真渾身上下,難以動彈,忽然心海深處,乾坤印如心髒一般猛然脈動了一下,接著一股奇異的感覺從元神傳來。

仿佛一道雷霆劈在腦海中,奇妙的感覺席卷整個肉身,仿佛身體化做了虛無,融入了空氣中,來自肉體的壓力頓消,如同輕羽一般飄浮起來。

楊真福至心靈下,知道自己無意間領悟了乾坤五訣中的第二訣——“遁”字訣,可乘風遁跡天地五行之中。

他當即在識海中阻止了白纖情出手,進窺乾坤印堂奧的天大良機在即,焉可放棄?

練無邪本是試探出招,卻見楊真身外一陣朦朧,整個人都扭曲了起來,神念竟失去了他的蹤跡,芳心大訝下,手中飄綾驀然飛漲,化做一片紅色天幕,罩下了楊真所在。

陷入狂喜當中,楊真正臨陣參悟這五行遁法,忽然之間,心神一緊,元神在瞬間卻如同被紮上了一個鐵箍,壓力由內而外生出。

他眼前盡是鋪天蓋地的暗紅色,這才發現周身為一個古怪的法寶罩了進去,心中大駭,他忽然醒悟武令候這妹妹非同凡俗之流,與他一般乃是修真界中人。

楊真這個想法剛冒出,一陣尖銳的撕裂空氣聲就衝進了耳鼓,乾坤印轟然一震,在空氣中形成的虛空印結潰散無形,牽連下元神震**,意識深處一陣雷鳴激**。

在他肉身失去知覺前,他隻覺得千百道裂體而入的法力切割而來,最後化做一道巨力重重轟擊在身上。

練無邪看著被掃飛落到遊廊外雪坪上的楊真,斂袖皺眉道:“看來還懂一些旁門小道。”

“他會不會有事?”巫靈兒呆了一呆,急匆匆跑了過去。

“小丫頭,出手也太狠毒了。”一聲怪叫從天外深處傳來。

練無邪一驚,抬起螓首,正見一個小黑點從極遠的天邊掠來,速度驚人無比,一個眨眼工夫,一隻神氣的青色大鳥已飛臨庭院半空,盤旋了下來,“哪兒來的妖鳥,光天化日膽敢上我王府作祟!”

青鳥在天叫囂道:“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本鳥乃太古西王母座下神鳥,咕咕。”

練無邪朝天冷聲一笑,一道霞光從她袖底從再度射出,青鳥剛巧一個盤旋回迎了上來,迎著閃電衝來的霞光猛然化做一道靈動的青芒,兩道光芒交錯而過,青芒直撲練無邪而來。

卻見練無邪手上法訣輕捏,一拂袖,移形換位讓青鳥撲了個空,同時撲空的霞光靈巧一折,倏忽回轉身前,張開了一道光幕,讓繞空再度回撲的青鳥一頭栽了進去。

“蓬!”青色光芒大戚,頓然化做百十道流光一般的青芒,如同蜂群一般環繞著撲襲紅霞光幕,每每一觸即退,紅青兩色光芒交相輝映,鬥的煞是激烈。

到後來,練無邪完全融入紅霞當中,蹁躚起舞,與青鳥化身的青色流光,在庭院中、假山、樓閣、花樹、遊廊之間四處閃掠追逐起來,爆裂聲連綿不絕。

出奇地,院落中唯一的旁觀者巫靈兒,沒有分毫驚慌,隻是將楊真扶起放到樓堂外廊道上,站在一旁,目中異采粼粼地看著一人一鳥鬥法。

鬥了有一刻工夫,青鳥主動收兵,練無邪也心有默契地放棄了對它的追逐,對翩然飛落一簇梅枝上的青鳥道:“你是哪座仙山洞府來的靈獸?”

青鳥拍了拍翅膀,不快地嘰咕道:“毛丫頭,本鳥乃鳥中之王,再胡亂叫嚷,看本鳥不剝了你的皮。”

練無邪淡淡嘲道:“你這妖鳥就知道嘴硬,不服就再來打過!”

青鳥垂下小腦袋,喪氣道:“算你丫頭狠,本鳥不跟你打了。”

“不打就不打,這個姓楊的小子跟你什麽關係?”

“哇——”青鳥驚叫一聲,這才想起受傷昏迷的楊真,青光一閃,慌忙落到了走廊上,“糟了,這小子還沒死吧,香香要知道了就慘了,咕咕。”

巫靈兒愛煞了這奇趣的青鳥,蹲下摸了摸它的翎毛,甜甜笑道:“鳥前輩,你可真厲害,靈兒第一次見有人能跟練姐姐打得不相上下呢。”

青鳥抖了抖翅膀,奇怪地瞄了巫靈兒一眼,心中嘀咕怎會給這靈氣十足的丫頭摸上了,都沒警覺。

“本鳥不想大動幹戈,不過是讓著那丫頭,咕咕。”

“鳥前輩好神氣啊,靈兒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神鳥,嘻嘻。”

巫靈兒見青鳥不排斥她,伸手便將它捧到了手心,青鳥發覺楊真並無大礙,放心地享受著小丫頭小手的撫摸,嘰咕道:“小丫頭嘴真甜,幾百年不下山,這人間都換了樣兒了,唉。”

巫靈兒神秘兮兮地問道:“那鳥前輩和這位楊大哥很熟悉來著?”

不等青鳥說話,練無邪收拾好散亂的衣襟,走來道:“這人鳥一看就是蛇屬一窩的。”她目光突然一轉,落到院門處,道:“大哥,你又跑出去鬼混了。”

“無邪回府了,大哥想煞你了。”武令候踏著虛浮的腳步姍姍來遲,他有些驚喜過望地看著練無邪,忽又看到躺倒的楊真,大驚失色道:“楊兄弟他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