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私談

玉霄樓一間樓閣小斤內,一身玉潔白衣的鳳嵐和簫清兒對坐在玉案前,一隻紫金小香爐在旁飄著縷縷青煙,天窗投下幾束天光,室內一片寧靜清明.

鳳嵐翻動著案上的卷冊,看了眼前文靜盤坐的簫清兒一眼,漫不經心道:“清兒,你明早就去王母峰,你一時還下不了山,好好到聖宗修習仙法,莫要為兒女之情羈絆,誤了修行.";

簫清兒呆了一呆,臉色燒紅,垂首低聲道:“娘,你說什麽呢,師兄他們很快都要下山,師弟如今沒人照顧如何能行,難不成娘親自去照料小師弟.";

鳳嵐一窒,合上卷冊,道:“你這丫頭倒是長大了,?懂得跟娘頂嘴了,好的不學,連你妹妹那套也學會了?";

簫清兒不解道:“娘,師尊她同意弟子晚些日子再去,您何必……”

“聽娘說!”鳳嵐急聲打斷,“娘問你,真兒傷勢你爹也束手無策,他如今隻是一介凡人,你能照料他到幾時,他終歸不屬於昆侖山.";

簫清兒眼眶一紅,半晌才擠出聲音:“娘,難道你跟爹……都放棄小師弟了嗎?";

鳳嵐久久凝視著愛女,神色有些陰晴不定,終是道:“爹娘已經盡力,人力終難勝天,你終不能把年華浪費在一個廢人身上吧?";

簫清兒嬌軀一顫,兩行淚水泉湧而出,滑落她吹彈得破的臉頰,“櫻一一”她突然扭身就起,穿過屏風,直奔樓堂下而去.

盤膝榻上,平緩呼吸,斂思竭慮,按以前那樣做打坐前的靜心修養,楊真緩緩關閉六識,凝神進入內視.他盡管喪失了一身修為,但紫府在乾坤印保護下,金丹盡管破滅,初孕的元神雖未能成胎,但卻保持了不滅,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元氣渾濁的紫府中,一團水影一般的元神,暗淡地飄在紫氣氛氮中,天誅和乾坤印寰行在四周,死氣沉沉.不過縱然擁有道家元神,肉軀卻失去了溝通天地的橋梁,比起凡俗之人,楊真僅僅是六識了一些,有著無形的神念感召之力.神念沿著原來氣脈竅穴遊走,卻隻見一片混沌阻塞,再無氣機感應,努力了一陣,楊真頹然放棄,這些日子他嚐試了無數改,結果都是一般.

“白……你說我該怎麽辦?”楊真徹底仿徨了,縱然他隱約接受了上一世的殘缺記憶,他卻還是今世的自己,並沒有變成另一個人.

白纖情雀躍著糾正道:“叫奴情兒,奴喜歡你叫情兒.";

楊真默然,白纖情隻好要協道:“那就叫狐娘好了.";

楊真頭痛道:“你怎麽沒有一個老前輩的樣子,像個小女孩兒.";

這回輪到白纖情默然,好一陣,她才低述道:“奴也不知怎麽變了個樣子,也許覺得應該像你一般輪回再生,不若你跟奴回歸墟吧,我們去找傳說中的龍宮,那裏一定能治好你的傷.";

“歸墟?”楊真失笑出聲,“我現在寸步難行,哪都去不了,更別說歸墟,你擔心我的傷,可你現在這個光景,又如何是好?";

白纖情頓時動情道:“不用擔心奴,隻要不傷及本源,奴可以陪你活到天的盡頭.”頓了一頓,她又神秘道“你紫府裏的兩件奇寶,任何一件都可令你海闊天空,天魄神兵的秘密除了女竭族,我狐妖族也略知一二.";

白纖情的話非但沒讓楊真有所振奮,反覺心中有了沉重的壓力.

自從峰會鬥法落得重傷昏迷,其間喚醒了莫天歌留在他識海中的烙印,初步與本識融合,再度覺醒後,他再沒有被分裂成兩個人的錯覺,卻有了更大的難題橫亙在心間.

白纖情是莫天歌,也就是自己前世的妻子,可自己卻是輪回一世再生之人,兩人間有一道無形的鴻溝讓他無所適從.

簫清兒那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不知覺淡了不少,心中憑空多了一個妖族女子的影子,讓他痛苦萬分.難道他真要接受這變成一縷幽魂的狐族女子?這事他根本不敢告訴旁人,更無法想象他那荒誕的前世身分,比昆侖派掌門還要高上一輩,他實在覺得是在做夢.

兼且如今法力全失,心中千般念頭回轉,萬般思緒翻滾,剪不斷,理還亂.

如此悠悠過了三日,玉霄峰一脈伯雲亭、冷鋒連同簫月兒分批相繼出山,簫雲忘整日為派內雜事奔忙,峰上隻剩下鳳嵐和簫清兒母女,以及一個病夫楊真.

簫清兒自與娘親談話後,對楊真照料更細致了,隻是她眉梢眼角不時流露的愁緒,卻讓楊真心中大為不安.這日午後,剛用完藥的他正在池欄上閑坐,突然鳳嵐遙遙傳音到了他耳邊,讓他去玉霄樓內堂一趟.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到了樓堂內.這時冰冷清冽的傳音又至,楊真順著聲音的指引,穿過後堂,找到了一間密室,推門而入,隻見空****的靜室內,隻有兩張蒲團,一身雪衣的鳳嵐背身佇立在靜室一側,仰望著天窗

“師娘.”楊真趨前薄施一禮.

“坐下說話.”鳳嵐轉身一指她對麵的蒲團.

楊真等鳳嵐盤坐了下去,他才跟著坐下.

“你身子好些了嗎?”鳳嵐輕聲間,她看著楊真的目光有些縹緲不定.

“好多了,多謝師娘掛懷.”楊真如實回答.

“師娘叫你來,是有事跟你談.”鳳嵐輕歎一聲,目光落到了兩人間光亮的青石板上.“你的傷,師娘與你師父百般周折,卻隻落得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關鍵就在你和清兒身上.";

楊真聞言大感意外,目中露出一絲希冀之色,但並不熱切,就這樣也讓鳳嵐暗覺奇怪,這小子性子越來越見沉穩了.

“昔年你師父曾偶然得到上古奇門玄女門雙修密法,這密法修到極處,可人道而天道,尤其調理肉身氣府百脈有神效,隻是……”鳳嵐說到這裏卻打住了,觀察著楊真神情變化,然而她卻失望了,隻好繼續道:“這雙修之法,需一雙有情男女,心心相印才有可能修成,若彼此情絲不定,心有掛礙,殊難修成.“更可慮的是,若是失敗了,對雙方都可能產生巨大打擊,不僅道行倒退,甚至有走火入魔之險,師娘間你,你願意讓清兒與你冒此風險嗎?";

楊真起初神色不見變化,到後來臉色連變,聽完最後一句,他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堅定的念頭:師姐早就對他明言,一心向往仙道,且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若為一己之私,有此奢求豈非是可鄙之極,心念電轉,他還是道“師娘可對師姐她提過此事?";

鳳嵐細長的鳳目掠過一道異芒,輕聲道:“清兒對你如何,你自是清楚,師娘若是對她提起,隻怕為了你的傷勢,她就算委屈自己,多半也會應允下來.";

楊真怔了一怔,慘然一笑,強抑悲涼道:“師娘多慮了,楊真何德何能,怎敢對簫師姐有這等妄念,師娘不必再為此操心,弟子自有袂斷.”他在鳳嵐帶有幾分錯愕的神色中,起身又跪倒,當下“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轉身拉門就準備離去.

“楊真……”鳳嵐突然叫住了他,“你不要灰心,師娘與你師父會繼續為你想辦法的,隻要你願意,玉霄峰就永遠是你的家.";

楊真剛頓住的腳步,又緩緩挪動,消失在幽暗的門外走廊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密室內傳來鳳嵐幽幽的歎息聲.

楊真行屍走肉一般回到自己的居室,默默坐在了榻上.

“那女人太可惡了,她設了圈套算計你!”白纖情幽靈一般的聲音,又在楊真腦海裏冒了出來.“你在說什麽?";

“那什麽玄女密法多半是有的,你那師父想來也是有意成全你,隻怕是這女人反對,她又深知你性子,故意讓你自絕生路,就想出了這麽一招,太狠毒了!";

“算計如何,不是算計又如何,她這樣婉轉地告訴我,也是為了師姐好,我不會怪她,在這裏,隻有我欠他們的,沒有他們欠我的.";

“你真的不在乎那女娃了嗎?”過了好一陣,白纖情才有些吃味道.

“我們下山吧,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楊真突然道.

“你還沒回奴的問話呢.”白纖情不肯放過他。

“有什麽了不起,不若你去找你師父求得那心法,奴……也許可以幫你.”白纖情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有些羞怯.

本萬念俱灰的楊真,當即讓白纖情弄得哭笑不得,讓他跟一個妖靈雙修麽?

“奴是認真的,奴可以想辦法回複真身.”白纖情見楊真久久不應,固執了起來.

“萬獸穀可沒有靈狐了,你如何上身?”楊真站了起身,在榻前文案上鋪開了紙張,開始磨墨.“奴,奴可以找一個凡俗女子上身,借助人軀與你參修……”白纖情聲音細若蟻納.

“不行,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我身為昆侖弟子怎能去作?";

“哼,你怎麽還是那固執脾氣.”白纖情有些.應了,半晌後,又幽幽道:“奴可以找一個剛死的屍體借屍還魂,這樣總成了吧?";

這回楊真索性徹底沒理會她,他專心一致地執筆寫起了信箋.

一路落筆寫來,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不舍得這裏的一草一木,隻是為了不傷害師姐,他必須下山.見他心中沉痛,白纖情也不跟他再鬧脾氣,默默地陪件著他.

暮色再度籠罩蒼宵,楊真借助白纖情的法力,幾番嚐試,勉強能驅使天誅,他訣定當晚趁夜離去.他剛收拾好行裝,簫清兒送晚餐進來了.楊真慌忙將信箋折好壓在紙鎮下,上前接過簫清兒帶來的食盒.“師弟,大師兄不在,師姐替你燒了幾個小菜,你嚐嚐看,手藝不好可不要見怪.”簫清兒手腳麻利地取出四個青瓷碗碟,擺放在案上.

楊真盤膝坐下,看著對麵跌坐的簫清兒,心中傷痛莫名,久久不動.

“怎麽了,是師姐做的不好?”簫清兒低眉瞧著楊真,看他那不對勁兒.

“沒有,師姐做的菜比大師兄強多了.”楊真抓起牙著,默默吃飯,每一口都細目爵漫咽,仿佛要回味透那每一分滋味,因為裏麵有著簫清兒的心血.

“對了,中午是娘找你嗎?我看見你從玉霄樓出來,就關在屋裏一下午,娘跟你說什麽?”簫清兒看著碟裏的飯菜減少,不自覺綻放出滿足笑容.

“沒什麽,師娘告訴我關於療傷的事有眉目了.”楊真默然片刻,麵不改色地扯了謊,他口中突然變得索然無味,卻仍舊強迫自己一口口吞下去.

“啊,是真的嗎,可娘怎麽沒跟我提起過?”簫清兒又驚又喜道.

師姐你明天就去王母峰好不好,我一個人能照顧自己.”楊真雖然橫了一條心要走,卻更有著千萬個理由將他滯留下來.

“師弟,娘是不是跟你說過師姐的事了,你居然騙師姐?”簫清兒突然醒悟了過來.

兩人間溫馨的氣氛頓然散去,楊真搖搖頭,不再說話,三口兩口將飯菜一掃而光,在簫清兒的提醒下,他一口氣喝光大補湯,待簫清兒收抬起餐具,正將離去,楊真卻叫住了她.

“師姐,陪我坐會兒吧.";

簫清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等師姐收抬妥當了就來,你等會兒就好.";

楊真目送著她婀娜的身影快步離去,心中一陣陣窒息的抽搐,取過一個裝了兩件換洗袍子的包袱,收入還能使用的乾坤印當中.接著移開紙鎮,鋪開信箋,取出一個小玉瓶擱下,再留戀地看了看房中上下,才來到臨山走廊.

“狐娘,我們走吧.”楊真神念微動,天珠從他唯一活絡的竅穴祖竅噴射而出,在白纖情法力的支持下,他身形有些狼狽地落在飛劍上,徐徐往山外掠出,消失在夜幕中.

就在楊真離去不久後,簫清兒匆忙趕回他的居室,卻見室中空無一人,回頭出門張望了一下,還是沒人,她高高叫了幾聲,卻隻有她自己的聲音在回**.

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麽,閃身掠起,幾個轉折起落,直落山外雪坡上,深沉的暮色下,寒風呼嘯,神念一掃整個山巔方圓數裏,哪裏有半個人影?

在霧深寒氣重的山崖下發瘋一般飛了幾個來回,簫清兒頹然而返,她心中一動,又急急趕往楊真居處,再次進屋後,盡管漆黑一片,她還是一眼就落到了長案上.

“清師姐,你看到信時,楊真已經走了,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再不會回來,無論天涯海角,他都會記得你,留造化丹一枚,勿念……”

簫清兒的眸子落到落款處,是有些模糊的兩個字:楊真.

很快,她反應過來,風一般撲了出去,她不相信楊真能走多遠,她一定要將師弟找回來.楊真並未直出仙府,而是去了王母峰.他剛進入靈境,久違的青鳥就迎了上來,一人一鳥好一陣歡喜後,直入靈境聖宗核心所在一一聖香居.

在桃林溪澗小木橋上,姬香一襲霓棠憑欄而立,靜候著楊真的到來,仿佛早有所備.兩人靜靜地並肩站了好一會兒,青鳥一旁嘰咕著自覺無趣,徑直飛了開去.

“都傷成這樣了,才想到姐姐這裏來?”姬香見楊真一直不說話,也不以為怪.

“姬姐姐,我要走了,我恐怕不能兌現我的諾言了.”楊真聲音低沉,幾許失落.

姬香伸手將楊真的手抓在手心,凝神探察了一陣,放下了手,方才歎息道:“你這傷勢,縱然有不死實隻怕也難以一藥而愈,不過你還未到絕境,可不要輕言放棄.對了,你剛說要走,你這樣能來到王母峰,姐姐已經很吃驚了,你能去哪兒?";

楊真有些茫然道:“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對了,天佛寺已經知道了七寶妙樹回歸聖宗之事.";

姬香聞言並不吃驚,輕點嗪首道:“這樣也好,該來的總要來.";

“可事情不這麽簡單……”楊真苦笑一下,當下將七寶妙樹與天佛寺還有血妖三者複雜的境況一一道來,隨著莫天歌留給他的記憶漸漸掌握,他知道了自己複雜的身分,以及與聖宗的奇特關係,隻是這一切他已經無力也無能去承擔,隻能交托回聖宗.

姬香聽完楊真所述,沉思了好一陣,道:“不想聖宗平靜幾幹年後,還是不得不卷入修真界是非當中,這也許就是天命吧.";

楊真念起,手中出現了一個黑沉沉的輪盤,交到姬香手中,道:“姬姐姐,你可認得此物?";

姬香取過審視了半晌,臉色大變道:“這是……輪回印,你……”

楊真長籲了口氣,正視前方道:“這是莫天歌留給我的東西之一”

姬香聞言嬌軀輕顫,撫摸著手中輪盤,目光淒迷,半晌才道:“這麽說來,你是受莫大哥的遺命而來?";

莫大哥?楊真識海深處意念陡然翻滾了起來,一幕幕朦朧的記.憶流入他心間,他怎也想不到莫夭歌居然與姬香有這樣的關係,他沉吟了好一陣,才道:“我就是莫天歌的使命延續者,隻是如今,我已經無力承擔一切了。";

“延續……”姬香看了楊真一眼,一雙明淨的美眸竟有些迷茫.

“我該走了……”楊真躊躇一下,還是道:“若我有恢複修為的一天,使命還會延續下去,若是十年內沒有我的音訊,聖宗就另覓人選吧.";

“你為何不留在這裏,讓姐姐給你想辦法.”姬香醒神過來,將輪盤還給楊真,一手籠袖掠了一下耳根發梢楊真苦笑一下,道:“清兒……我師姐她會來這裏,我不宜跟她見麵.";

“清兒?”姬香有些奇怪,心知必有內幕,卻也不多問,“若執意要走,姐姐也不攔你,就讓青鳥陪你下山,它服了不死實後,道行恢複得差不多了,跟著你,也能保護你.";

“咕一一”音鳥怪叫一聲,不知從何處飛來,盤旋在兩人頭頂,歡叫道:“本鳥終於可以下山了,咕咕,香香真好.";

“你這混鳥,出去後要聽楊真的話,不許亂跑,不然日後本尊有你好看!";

姬香狠狠瞪了瞪興奮過頭的青鳥.

“知道了,知道了,本鳥記住了,小子,快走!快走!”青鳥迫不及待地催促起來,

“對了,你還記得嗎,姐姐跟你提過的你身具渾元天脈一事?";

楊真點了點頭.

“記得就好,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當你發現這個秘密的真相時,也許你就能獲得新生.”姬香又是神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