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鬥

楊真換上府中管家親自送來的一身黑色武士袍,候在庭院中。自他出定後,白纖情就一直不曾理會他,直到方才他才發覺頭上那縷白發,不知何時起已消失不見。

白纖情伴著他將近一年,他早習慣了她的存在,如今忽然離去,意味著什麽呢?

她孑然一身,沒了肉身,又能去哪兒?楊真想到種種危險可能,登時有些仿徨起來。

直到此刻,楊真才發覺,不知何時起,白纖情已經在他心裏占據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公子還在發呆,練姐姐在南門等你呢。”巫靈兒匆匆趕了過來。

楊真猛一搖頭,仿佛要將心中的煩悶拋掉一般,看著俏生生的巫靈兒,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巫靈兒歪頭湊近道:“公子有心事?”

楊真擺擺手,仰天舒了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積鬱。

兩人行走在回廊,巫靈兒在後出其不意道:“其實練姐姐她人很好的,就是不知道她為何討厭你。”

楊真充耳未聞,卻突然在院落月門處站住了,指著上麵垂吊的藤蔓道:“靈兒,這隆冬剛過,你說為何這王府裏的花草這麽早就抽枝發新芽了?”

“啊!”巫靈兒歪了歪頭,旋即眼睛骨碌一轉,道:“靈兒怎麽知道,也許是今年春天來得早啊。”

楊真沒有去深究,看見她緩步跟來,且發現她也是一身俐落裝束,奇道:“靈兒也要去?”

“練姐姐以往出去玩都要帶上靈兒的,這回她說什麽都不讓靈兒去,楊公子帶靈兒去好不好?”說她拉了拉楊真的衣角,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楊真加快腳步道:“你若能說服練姑娘,我也不反對。”說罷揚長而去。

巫靈兒咬唇原地待了片刻,目光一轉,也追了去。

午時,洛水城南門。

正值年關,南北船隻多半歇了生計,楊真站在行人稀鬆的碼頭上,看著為數不多的船隻陸續進城,或揚帆北上或東去,轉眼空****一片。看來戒嚴令已經頒布了下來,不少手持兵戈的兵士正來回奔走著驅逐行人。

他目光搜索了城門附近,卻尋不到練無邪的身影,暗歎一聲,不會給那女人戲耍了吧?

“咕——”一聲清脆的梟叫傳來,楊真抬頭就見一道小小黑點撲了下來,直落在他肩上。

“你這渾鳥,這些天不見,又跑哪兒去了?”

“本鳥要享盡這人間美妙,自然不能放過這好地方,咕咕,你小子要去哪兒,本鳥發覺你有些不對勁兒呢。”

楊真將青鳥抓到手中,看著它隱約肥胖了不少的身軀,笑道:“你這貪吃鬼,姬姐姐讓你保護我,你就這麽保護的麽?”

“本鳥可沒離開過你百裏,一有事本鳥自然瞬息趕至。”

“你這笨鳥連那姓練的丫頭都打不過,我能指望你?”

青鳥怪叫一聲,怒道:“本鳥若非怕招來天劫,不敢大動肝火,那丫頭片子算什麽?”

楊真應了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顯是不相信他的說辭。

“青鳥,咱們有事情做了,你這回得跟著我。”

“嘎……”青鳥朝天翻了翻白眼,晦氣地落到了楊真肩頭,仔細打理著自己的翎毛,生怕楊真再揭它的醜事。

“楊公子,楊公子……”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傳來,楊真回頭就見一名王府侍衛急步趕來。

“欺人太甚!”楊真禦風疾速直掠南麵碼頭而去,他心中滿腔怒火,練無邪這女人竟安排巫靈兒和王府中人一再戲弄於他。

轉瞬之間,他已經飄落在南岸橫渡碼頭偏僻處,他沉了一口氣,冷靜了下來,這幾天他一直在重新熟悉禦風之法,體會乾坤印神妙之處,沒有了真元,雖然依舊可以施展輕身之法,卻不若以往一般靈巧,且相對而言,神念禦風顯得四平八穩,慢上不少。

“若能追上我,本姑娘就與你一起行動。”楊真回味著王府侍衛傳達的消息,忽然明白了那丫頭的心思,也許是在向他挑戰?

順著官道,楊真轉入了洛水沿岸,速度越來越快。

“青鳥,你去前麵探一探,看能不能發現那丫頭。”

本在楊真肩頭打瞌睡的青鳥歡叫一聲,騰空而去,轉眼變作小黑點消失在天際。

白纖情不在,他並無把握祭起天誅。運轉密法,從乾坤印提取天地元氣,再施展法力駕禦一柄活物一般的神兵,對目前的他來說,太過艱難了一些。

感覺著乾坤印籠罩在方圓十丈的天地間,不住有元氣波動如潮湧入印內,再轉換為法力,維持著神氣的消耗,這樣的禦風過程,對他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修煉。

僅過了半個時辰,青鳥就帶回了消息,練無邪就在前方十數裏。

楊真心中隱隱有著要教訓這女人一番的心思,一咬牙,額前金光一閃,天誅衝了出來,久不見天日的天誅顯得十分活躍,飛騰掙紮了好一陣,才落到他腳下。

這樣一來,楊真神念的負擔大大加重,心念密法加速運轉,心神陷入了一片空寂,靈台如一根繃緊的弦,不敢再分心他顧,禦劍轟然直衝上了天。

盞茶工夫,楊真忽然耳聞風聲疾嘯,一道紅光從下方衝了上來,跟他並駕齊驅,很快又超了出去。

同樣一身黑色勁裝的練無邪踏在一條水色紅綾上,如一朵紅雲飛速飄掠在前,忽快忽慢,卻始終占據著楊真前方,似乎在挑釁他。

楊真法力不濟,縱然有神兵在下,也難以趕上練無邪,追了一會兒大感吃不消,他俯視著大地,下方山林蒼暮,河流如帶,心中為之一闊,他忽然失笑,自己究竟在跟她鬥什麽氣?

“練姑娘,悠著點。”

練無邪禦著隨身至寶“渾天綾”往側一飄行,回頭卻發現那眼中釘已經換騎乘在了一隻青色大鳥身上,當即嘲諷道:“原來昆侖派門下就這等能耐,還妄稱修真界第一道門,真是不知羞恥!”

“隨便練姑娘怎麽說也好,楊某如此跟一個小女孩兒鬥氣也算是有辱師門。”

練無邪重重哼了一聲,化身一抹紅霞,駕起遁光驟然衝了出去,轉眼就拉開了距離。青鳥明白楊真心思,怪叫一聲,雙翅萬道青色翎毛如箭矢一般抖了抖,猛地一收,速度劇增,也跟著駕起一道青色遁光追了上去。

將近三個時辰後,暮色漸起,兩人已經急行了數百裏,此時的洛水處在群山環抱之中,丘野起伏,下方小穀山村不時有嫋嫋炊煙飄起,點綴著大地。

突然,一陣激烈的勁氣爆破聲從下方傳來,隨著風聲隱約聽見叱喝聲,仿佛有人在搏鬥一般。

“本姑娘下去看看,你愛來不來。”練無邪丟下一句,驀然俯衝下去。

“青鳥,下去!”不等楊真發信,青鳥已經展開大翅掠了下去。

兩人先後落在一片丘陵處,練無邪見楊真蹲在山石後,露出半個頭,生怕被打鬥兩人發現,低叱一聲:“膽小鬼!”

楊真沒好氣道:“練姑娘與我前世有仇,還是今世有怨?”

“昆侖派沒一個好東西!”

楊真徹底拿她無法,跟肩上的青鳥一同翻了個白眼,權當未聽見。

此時,青穀半空兩人交手正趨向白熱化,一道鬼魅一般的影子,繞著一個老道四周上下八方,如狂風一般倏忽在前,倏忽在後。老道所禦劍光環繞身遭,化做一道光煉,上下左右追擊著魅影,卻總是差了半拍。

那鬼影不住高亢怪笑,似乎在嘲笑老道的無能,老道怒地暴喝連連,須發亂舞。

忽然,那鬼影仿佛玩夠了一般,在老道十丈外空中凝住身影,原是一個瘦削頎長的白袍男子,隻是他身外仿佛罩了一層淡淡地血色迷霧,讓人看不清模樣。

“中南太一原來不過是徒有虛名,哈哈哈……”

老道怒不可遏:“巫門妖孽,口出狂言,有種別躲躲閃閃,接老夫一招!”

白袍男子肆意大笑道:“牛鼻子生氣了,你那兩個師兄這會兒怕都變成僵屍兩具了,你要束手就擒,本人大發慈悲給你留個全屍,免了喪屍之苦,哈哈……”

“我師兄等強勝老道百倍,你等巫門邪人縱有陰謀詭計也休想得逞,看你逃得快,還是老道的迅雷千裏來得快!”

話音未完,隻見他踏劍虛空,一手駢指斜插青天,一手胸前法訣揮舞,一陣狂風黑雲在兩人頂上如潮水般橫空卷來。

烏雲中一道怒電裂空而下,直劈向白袍男子,沉暮的天空陡然大亮,卻見那人虛影一閃,就不可思議地後撤到了半裏開外。

接著一道接一道閃電連環劈下,漫天驚蛇狂舞,天色慘白一片,道道電蛇如長了眼睛一般直追逐著白袍男子,卻總是命中虛空殘影,隆隆聲回**在穀中內外。

“老子能追風,可逐月,天雷又能奈我何?”

白袍男子囂張無比的長笑聲中,身形在虛空挪移躲閃,越形越快,最後化做一道狂風,一舉吹散了天空的雷電積雲。

在遠處觀戰的兩人都看得心潮起伏,楊真尤其覺得震撼,那人身法之快,尤勝劍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簡直難以令人置信。

“我們要不要出手?”

“不自量力,你快得過那人麽?”

麵對練無邪的冷嘲,楊真啞然。

“牛鼻子,老子不陪你玩了,記住,老子叫噬血巫君邪玉琅,到了地府別忘了,哈哈。”

半裏外邪玉琅虛空閃了閃,抖出一片重迭的幻影,隻見他身影方消失,老道剛祭起的三層碧色劍光圈子,盡數被破得一幹二淨,接著他胸前被一腿重重踢下,飛了出去。

邪玉琅長空猛然回飆,化解老道的反擊之力,他嘴角也溢出一絲絲鮮血,顯然硬破劍幕也不輕鬆。

邪玉琅略一回氣,又化入空氣之中,直射老道,無數道腿影鋪天蓋地風暴一般踢了下去,老道一雙肉掌展開,左拚右擋,意圖力挽,卻已無招架之力。

楊真再站不住,哪想身邊還有一個比他反應更快的人衝了出去。

“巫門妖孽,休要猖狂!”

正欲下殺手的邪玉琅突聽半空傳來一聲嬌喝。

“哪來的小姑娘送上門來,讓本巫親熱親熱。”

老道隻覺壓力一鬆,他已到油盡燈枯的境地,正欲借機脫離,卻有一股吸力奇大的狂風襲來。原來邪玉琅趁機發動了最後的攻勢,將老道卷上了天。

練無邪和楊真都看到無比邪惡的一幕,邪玉琅猛然一口咬在人事不省的老道脖子上,老道身子頓然僵直無比,手腳伸得筆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不住地抽搐。

練無邪呆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片刻後,邪玉琅隨手拋下生死未卜的老道,任由他滾落在亂石溝壑中。

練無邪這才反應過來,怒喝道:“妖人,你在做什麽?”

邪玉琅獰笑一聲,轉了過身來,現出了清楚的麵貌。他狹長的英俊臉孔蒼白透明,幾能看見微細血脈,一張單薄發青的嘴唇上沾滿了血漿,最可怖的是他長了兩顆尖長的獠牙,看上去妖邪無比。

楊真密切地關注著局勢,並未跟著衝出去,他也想看看這丫頭囂張若此的底細,為防萬一,他還是吩咐青鳥隨時準備救援。

“小姑娘,嚇住了?”邪玉琅咧嘴大笑不止。

“笑,有你哭的時候!”練無邪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嘴上卻分毫不讓。

“嘖嘖,小姑娘美貌絕代,處子元身,你的血液正是本巫絕佳補品,本巫君已經迫不及待要品嚐了,嘿嘿。”

練無邪冷聲嬌喝道:“巫門妖人,你與南蠻聯軍有何關係?”

邪玉琅再度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勾的唇角,陰聲笑道:“我噬血巫君一向獨來獨往,那群粗魯的野蠻子,怎配與優雅如本巫君相提並論。”

練無邪冷哼道:“狡辯!你雲夢大澤巫門不守規矩,擅自破壞修真界鐵律,參與世俗征戰,自會有人懲處。”

邪玉琅嘿嘿一笑,打斷道:“小姑娘休要逞口舌之利!來來來,讓本巫看看你有幾斤幾兩!”餘音未了,他已經撲了出去。

若隱若現的驟風急影瞬息掠至,早有防備的練無邪一抖渾天綾,本柔若水流的紅色飄帶,裂空卷出,如蛟龍出水一般與一道白色淡影交接,輕暴一聲,一觸即分,後撤的淡影接著一分而二,再分作三,繼續前撲。

渾天綾不甘示弱,也同樣一幻作三,三道飄帶如附骨之蛆追躡而上,再度擊退邪玉琅。

“小姑娘有兩下子,是誰家門下,報來聽聽?”

練無邪一臉冰冷,毫不領情道:“你不配知道!”說著,手上法訣一變,渾天綾橫空波浪起伏,拂**而出,如一條經天紅蟒卷了出去。

邪玉琅滿不在乎,邪笑一聲,閃身避開了綾帶鋒芒的襲擊,驟然化作電光驟影,八方進襲上前。

練無邪見無法阻擋邪玉琅無所不在、水銀瀉地一般的攻勢,渾天綾化做一圈圈飄帶纏繞著她周身,形成一片風卷一般的紅色天幕,令邪玉琅快逾閃電的身法攻無可攻。

在遠處觀戰的楊真見練無邪落了下風,心中不由有些緊張了起來,他深知自己此刻出手,更討不了好,這一陣觀戰,他知道練無邪的修為恐怕就是他鼎盛時候也有所不及。

他從莫天歌的記憶中,已經得知瀘州雲夢大澤的巫門曆史悠久,堪與道門始祖玄宗相提並論,其分為靈巫、黑巫、屍巫、血巫四脈,其中靈巫尤其享譽於世,其他三巫卻因術法特征令正道不齒,被歸入邪道一路。

眼下這人自稱噬血巫君,多半就是那血巫一脈,傳說中血巫以血為引,煉血身修成道,生命力強悍無比,不論多重的肉體傷勢,隻要血未流盡,就能瞬間痊愈,煞是邪惡詭異。

如此看來,此君隻怕道行也遠未露底,與練無邪尚在試探交手。

為免有失,楊真叫上了正津津有味看著鬥法的青鳥。

“小姑娘,把你的同夥一並叫出來,本巫君等候多時了。”邪玉琅飛身後掠了開去,青鳥一擊後回旋盤繞在練無邪左右,兩人一鳥重新對陣。

楊真知道那邪玉琅發現了自己,緩緩站了起來,掠下了山頭,他登時察覺有一道充滿血腥的陰冷神念盯上了自己,同時一陣惡心和眩暈當頭襲來。

“你巫門大舉出動,先有巫女現身洛水城,想必巫門諸脈也在南蠻大軍中?”

“小子,你知道的不少。”邪玉琅微感訝異,“可惜又是一個不上道的小家夥。”

楊真飄空而起,暗中在周身結了個印,以防邪玉琅偷襲,他聞言冷笑道:“正道修真界大批門下近期陸續下山,你巫門若一意破壞人間清平,必有滅門之禍!”

邪玉琅先是一怔,緊跟著氣極反笑道:“口氣不小,看來本巫君留不得你們!”

楊真知難善了,索性拋開一切道:“誰留下誰還不一定呢。”

邪玉琅大怒。

楊真隻覺眼前一道疾電狂風飆來,一道巨力猛然撞在他身前的氣牆上,差少許就破到了他胸前,胸腔瞬間窒息欲裂,猛然間他被擊飛了十多丈,最後拋墜在穀地上,才勉強定住了身形。

不等邪玉琅再度襲來,青鳥的雙爪已經當空打出了數十道雷火,重重迭迭,如綠色電網一般的電光交織罩向了邪玉琅。

“好一個妖鳥!”邪玉琅橫空連閃幾個方位,總算避了開去。

青鳥興奮地怪叫連連,鬥誌昂揚,低空來回飛掠,閃電追逐著邪玉琅滿山跑。兩道遁影前一刻在山前,下一刻就追到了穀底,不斷的折身變向,道道殘影看得人眼花撩亂。

就在這時一道紅綾滿空卷舞著又射了下來,練無邪一聲不吭再度出手了。

一時青色電光和紅綾交織飛舞,邪玉琅縱然身法再快,有了渾天綾鋪天蓋地的羅網圈罩,以及身法不慢的青鳥追躡,再不若先前遊刃有餘,隻能極力閃躲規避。

剛受閃電一擊,驚魂甫定的楊真,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胸腔隱隱作痛,若非乾坤印所結的虛空之印抵禦了九成九的力道,隻怕那一腳就能讓他喪命黃泉。

若非有萬年道行的青鳥護駕,隻怕今日之局難討得了好。

無力感和挫敗感深深地籠罩著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