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義市郊區坐落著一處占地三萬平米的私人馬場,臨近夏日,草場綠意盎然。

馬房、鞍具室、洗馬區、刷馬區、更衣室等地方今日尤為忙碌,馴馬師與騎手早早便嚴陣以待,等待著這些昂貴馬匹的主人前來檢閱。

客人早已去接待室喝茶了,婁保國候在外邊,舉目遙望了半天,終於等來了車,趕緊一個箭步上去,不等司機下車就拉開後座車門:“少爺——”

趙斐華跟他撞了個臉對臉,一掌推開:“謔!大白天撞鬼,晦氣!”

婁保國被呼了一臉,怒氣衝衝:“怎麽是你這倒黴玩意兒,少爺呢?”

“你說誰倒黴玩意兒?”

周毅下了車勸阻:“你倆別吵,先去安撫客人,少爺剛讓馬場經理調了監控,去找小柏了。”

婁保國瞪眼:“少爺親自去?我大哥排麵夠大的啊,我以前跟少爺剛去美國的時候人生地不熟,也不會英語,迷路了一整天,少爺也沒來找我。”

周毅:“好意思說,丟人!”

繞過障礙草坡,設置了一處供來訪者近距離觀察場上馬匹的涼亭,虞度秋拾級而上,給了涼亭內目光不善的男人一個微笑:“我馬場上最野的馬都比你好馴養。”

“我說過,我不是你的寵物。”

“抱歉抱歉。”虞度秋舉手投降,“不過,你要是想繼續待在我這兒追查線索,就得對我的未婚妻尊重點兒,走吧,跟我回去,道個歉。”

“你不問問前因後果嗎?”

“不用問,就是你的錯。”虞度秋直截了當,“苓雅雖然偏執,但不至於跟你一個保鏢過不去,肯定是你得罪她了。”

“我什麽都沒做,不知道是誰告訴她,我是你的新情人。她來向我確認,我說你確實在追我,但我沒答應,她就打了我,罵我不要臉。”

虞度秋哈地一笑:“難怪,在她聽來你的話是十足的炫耀。她與我青梅竹馬,去年才剛跟我訂婚,還是我父母撮合的,並非我的意願。你一個新來的,就被我看上,她肯定心裏不好受,不敢對我撒氣,隻能撒到你頭上。”

“那也不是我的錯。”柏朝穿著新定做的黑西服,寬肩窄腰,長腿筆直,氣場比平時拔高了一截,沒個保鏢樣兒,倒像是某條道上的老大,目光咄咄逼人,“是你辜負她的感情,你從來都是這樣,不喜歡,不在乎,卻又給人機會,讓人以為能得到你,徒勞地付出感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希望中走向絕望。她的偏執是你造成的,應該是你道歉。”

虞度秋抱胸打量他:“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我說的不對嗎?”

“對,你說的沒錯,我是混蛋,是人渣。”虞度秋上前兩步,抬起手,收緊了他略顯鬆垮的領帶,歪頭一笑,“但那又如何?你不還是用這種下流的眼光看著我?”

領帶似乎收得太緊了,柏朝呼吸微窒,轉過頭:“自戀。”

虞度秋捏住他下巴,輕輕一用力,迫使他重新看向自己,隨手扯大了本就敞開的領口,刀片項鏈貼在白皙的肌膚上,嵌在隱約的胸肌溝壑中,讓人不知道眼神該往哪兒落。

“看吧,沒事兒,當作你挨打的補償,不挖你眼珠子。”虞度秋笑著說出恐怖的話,靠得更近,“看夠了就別生氣了,乖。就當幫我個忙,去道個歉,我還需要她哥的協助,不能跟他們產生隔閡,否則就正中挑撥離間者的下懷了……我都沒這麽哄過苓雅,給點麵子,嗯?”

柏朝的低垂的視線從溝壑深處收回來,說:“要我道歉,這點補償不夠。”

虞度秋莞爾,抬手摸上他微紅的左臉,溫柔又憐愛:“那你還要什麽?我盡量滿足你。”

柏朝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盯著他:“我要求你,不準再找別的情人。”

虞度秋臉上的笑意慢慢變冷,虛假的款款深情一點點褪去,轉眼間又恢複成了那個沒心沒肺的人渣:“你可以‘要’,但你不能‘要求’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是為杜小姐提的要求,希望你起碼先學會專一。”

“我隻娶她一個,還不夠專一嗎?”

“別裝瘋賣傻,你知道我說的意思。”柏朝扣住他手腕,“答應我,否則你今天別想談成合作。”

虞度秋還真思索了片刻:“如果苓雅跟我離婚了,我也不能再找?”

“……可以。”

“行吧,反正她應該很快就會受不了我了。”

目的達成,柏朝揮開他的手,轉身走出涼亭:“有自知之明恐怕是你唯一的優點。”

馬場接待室內。

透過整麵牆尺寸的巨大玻璃,便能看見室外大獎賽級別的沙場,三兩駿馬正由身著藍白騎士服的騎手駕馭著,培訓舞步。

駿馬倒披的鬃毛順滑整潔,迎風飄揚,俊逸非凡。

杜書彥卻沒心情欣賞這些,天生的下垂眼中透出一絲憂傷和無奈,一臉苦相。

俗話說“窮人玩車,富人玩表,巨富玩馬”,他小時候也曾熱愛馬術,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杜家,曾憑借統領一方的“南方報業”躋身巨富階層,供得起他這項燒錢的愛好。

後來報業統統歸為國有,他爸杜遠震眼光毒辣地轉投極速興起的新媒體行業,創辦了木土傳媒有限公司,本該大有一番作為,然而剛融資完畢準備上市時,杜遠震便出了事,身體日漸衰弱,最終一命嗚呼。家族為爭奪遺產四分五裂,股東們為欠債焦頭爛額,最後還是由虞度秋的外公虞友海出麵,收購了杜家的部分股權,再加上兄妹倆的持股,杜書彥才在董事會重拾話語權。

然而此時的木土傳媒已經錯過了發展的黃金時期,被一眾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新媒體公司遠遠甩開,再不甘心,也隻能瞠乎其後了。

分崩離析的家業與成員也令杜家徹底跌出巨富行列,若不是老一輩積累的人脈與名望,以及與虞家的結親,早已被新貴們按在地上摩擦。

杜書彥身為現任當家,想要振興家業,壓力重如泰山,哪兒還有什麽閑錢和精力玩賽馬。此刻憂心忡忡地喝著茶,也不知是什麽滋味,見自個兒妹妹眼圈紅紅的,明知她委屈,也隻能歎著氣拍拍她手背:“阿雅,一會兒度秋來了,你別再像剛才那樣任性了,再怎麽樣也是他的保鏢,你沒資格管,知道嗎?”

杜苓雅倔強道:“我怎麽沒資格管?我是他的未婚妻。”

話雖如此,可他們都知道,這場聯姻不過是虞家念著舊交才促成的,虞度秋和誰結婚都無所謂,反正他不喜歡女人,圈子裏人盡皆知,倒也談不上騙婚。何況杜苓雅心甘情願,杜家也迫切地需要依附一棵大樹,穩固日漸衰敗的地位,虞度秋是絕佳人選,萬萬不能得罪。

杜苓雅說完,也想起自己隨時可能被解除婚約的弱勢處境,眼眶更紅了。

婁保國等人聽在耳裏,隻能裝作冷麵無私。這些家事不歸他們管,也不敢管。

氣氛正僵著,接待室的門嘩啦一開,虞度秋領著挨打的保鏢出現了。

馬場經理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迅速迎上來:“虞總,請坐,您好久沒來了!”

“能抽空來一趟就不錯了,忙著搞項目呢,辛苦你照料我的寶貝們了,馬經理。”虞度秋隨口打過招呼,展顏對杜家兄妹一笑,“嗨!書彥哥!”

杜書彥一口紅茶差點噴出來,身後的秘書立即遞上紙巾。他捂著嘴擦茶漬,眼珠子瞪得幾乎脫眶:“度、度秋,你這是受、受了什麽刺激?怎麽頭發全白了……”

虞度秋大大方方地坐下,馬經理親自倒上茶,識相地退到了邊上。

“別提了,都怪我外公,總訓我玩性大,不成熟,那我就‘成熟’給他看唄,白發蒼蒼總歸‘成熟’了吧?”

杜書彥沒見過這種離譜操作,一句“這也太亂來了”卡在喉嚨裏半天,最終就著茶咽下了肚。

虞度秋拽過柏朝,朝杜苓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去給杜小姐道歉,以後懂點規矩,她是你未來的女主人。”

杜苓雅被這聲“女主人”哄回了麵子,心情轉好,不過依舊拿著架子,嗔怪道:“度秋,你真的在追他麽?”

虞度秋一哂:“逗他玩兒罷了,這家夥還當真了。”

柏朝本來已經走近杜苓雅,聞言頓住,轉過頭看他。

虞度秋回以坦**:“是沒在追你啊,不就說著玩玩兒麽?”

杜苓雅總算露出笑容。她不是不知道虞度秋喜歡男人,但她仍相信以他們的青梅竹馬,加上以後的朝夕相處,總能培養出感情的。虞度秋以前多花心她不在乎,如今婚約已訂,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柏朝收回視線,麵無表情地鞠了個躬:“對不起,杜小姐,是我失言。”

杜苓雅哼了聲:“看在度秋的份上,這次我原諒你,如果你再敢對我撒謊,我立刻辭了你。”女主人的架子拿捏得有模有樣。

柏朝沒反應,也沒再說話,退到了趙斐華身側。趙斐華輕喊了聲他的名字,示意他要回話,可柏朝仍舊漠然以對,仿佛道個歉已經仁至義盡。

杜苓雅火氣又上來了,正欲開腔,被杜書彥打了岔:“度秋,你這些年可真是厲害了,我在國內都經常聽別人提起你的名字,聽說你回國,原本想馬上約你喝一杯的,可我們家的狀況你也知道,我每天都被董事會那幫人盯著工作,一點娛樂時間都沒有,這回還是托小趙的福,說你找我有事,才有機會忙裏偷閑見你一麵。”

趙斐華忙道:“哪有哪有,感謝杜總肯賞我臉。”

這可真是落毛鳳凰不如雞,堂堂一位名正言順的董事長,三十二歲正值大好年華,應當雄才偉略,滿懷壯誌,現實卻是過著監牢似的生活,處處受限,還對一個小小的公關經理恭恭敬敬,說出來令人不禁唏噓。

虞度秋客氣地回:“今天找你還真有事,不過談公事之前,先放鬆放鬆,我們倆家之間沒必要這麽拘謹——馬經理,先讓他們表演一段。”

馬經理立即點頭稱是,轉頭吩咐了下屬幾句。緊接著,隻見外邊得了指示的騎手們騎著駿馬噠噠噠地進入沙場,麵朝玻璃方向鞠躬,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表演馬術舞步,斜橫步、高抬腿、原地踏步……完成得頗具水準。

“那匹白色的,是我去年從塔特索斯拍回來的,安達盧西亞馬,正在**,進步很快,已經有模有樣了,等馴好了送到家裏去,是不是很漂亮?”虞度秋饒有興致地問。

杜書彥壓根沒心情看這些表演,附和著笑笑:“漂亮,我記得你以前就很擅長馬術,高中的時候還拿過U25大獎賽冠軍。”

虞度秋訝異:“這你都記得?”

“阿雅天天在我耳邊誇你多厲害多出色,說你是她的白馬王子,想不記得都難啊。”

杜苓雅垂首害羞道:“哥,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別提了。”

她一低頭,有什麽東西跟著閃爍了一下,像一團熾亮的火光。虞度秋敏銳地捕捉到閃光的來源,視線聚焦其上:“新買的耳墜?”

杜苓雅一愣:“啊,是呀……誰讓你這陣子都不陪我,我隻能跟姐妹逛街去了,怎麽樣,好看麽?”

“好看,特別襯你。”虞度秋盯著看,目光一動不動。

杜苓雅抿唇開心地笑了,隨手摸了摸鑲著一圈小鑽、紅豔似血的耳墜:“難得聽你誇我的首飾好看,既然你喜歡,以後我就常戴吧。”

室外,騎手們開始進行表演性質的障礙賽,騎手們駕馭著駿馬越過水溝、矮牆、多重的棚欄等,英姿颯爽。

虞度秋悠閑地呷著茶,趙斐華看得著急,頻頻朝他使眼色:你到底要不要聊正事了?

杜書彥的焦慮也明顯寫在臉上,盡管杜苓雅是虞家的兒媳,兩家關係理應很親密,但虞度秋小他許多歲,且早早就出國了,其實沒怎麽單獨打過交道。

這次與他會麵的目的他大概能猜到一二,可杜家在新聞媒體界早已失去了隻手遮天的話語權,這事不好辦,萬一沒辦好,虞度秋會不會一怒之下取消婚約?

杜書彥頻頻喝茶,茶杯空了,秘書替他倒滿新的一杯。

虞度秋抬眼瞥向倒茶的男人,冷不防地問:“費錚,你跟書彥哥幾年了?”

男人放下茶杯,直起身——他個子極高,近一米九,站在一米七五的杜書彥身後像個巨人,說是保鏢也不會有人懷疑。麵部輪廓也極為硬朗,鷹鼻深目,有點兒西北人的基因特質。

“九年了,虞總。您還記得我的名字,我很榮幸。”費錚恭敬地回,同時笑了笑,硬漢氣場頓時柔和許多,稱得上一位親切的帥哥。

周毅和婁保國對視一眼,互相了然:少爺八成也對這位動過歪念。

“九年啊,那可真夠久了,從書彥哥最艱難的時候陪到現在,你很忠心啊。”虞度秋不知為何對他大誇特誇,“我就喜歡忠心的人,還有動物,比如這兒的馬,還有我家的黑貓和警長,哦,還有老周和保國。”

婁保國嘴角一抽:“原來我排在兩條狗後麵……”

趙斐華:“你知足吧,我都沒名沒份,比狗還不如。”

柏朝臉色微變,眼神複雜地看著虞度秋。

周毅安慰道:“別在意,你剛來,少爺沒提你很正常。”

柏朝關注的重點卻不是這個:“那兩條杜賓……叫黑貓和警長?”

周毅捂臉:“是的,估計是少爺小時候黑貓警長看多了,你可千萬別在他麵前質疑他的起名審美,他會生氣的。”

柏朝卻突然笑了——這可能是入職至今,他展露的最真實最柔和的一個笑容:“這名字很好。”

“……?”

虞度秋誇完費崢,又問杜書彥:“我說得對不對?”

“嗯嗯對……”杜書彥吃不準他想表達什麽,但順著他的話表忠心總是沒錯的,“我幫過他的忙,所以他對我死心塌地,就像虞伯伯幫過我大忙,我肯定也會盡我所能地幫你解決問題。度秋,你接風宴上發生的事我聽說了,現在外邊對你的風評很不利,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趙斐華籲出口氣,磨蹭了半天總算開始聊正題了。

虞度秋也沒推阻:“不瞞你說,書彥哥,我確實需要你幫忙。你是本市人,應該清楚,政府以前批準過類似的科創項目,但因為二十年前的事故,政府迫於輿論關停了所有腦機接口項目。如今口子好不容易鬆了些,又發生這種事,我要是任由輿論發酵下去,恐怕這個項目就得告吹了。希望你能幫幫我,資金不用擔心。”

杜書彥早有心理準備,不答應也隻能硬著頭皮答應:“嗯,你是我妹夫,我肯定幫你,不過你得跟我說說其中的細節,否則我不好操作。”

“行。”虞度秋轉頭看向周毅。

周毅心領神會,立即帶著不相幹人等走出了接待室,隻留下杜家兄妹、虞度秋和趙斐華在裏邊商談對策。

馬術表演已結束,騎手們牽著馬回到了馬房,馬經理熱情地邀請他們去參觀,費崢往嘴裏扔了顆與他氣質十分不符的水果糖,笑笑說:“這地方的環境有點兒像我老家,我想待在草場這兒賞賞風景,就不去了。”

於是婁保國興致勃勃地拉著周毅和柏朝一起去馬房,進去之後東瞧瞧西看看,不禁歎為觀止,咂舌道:“這馬住的地方比人還豪華。”

周毅:“那可不麽,一匹幾百萬呢。”

“我來得晚,沒見過少爺騎馬,你見過沒?”

“見過,少爺十歲就開始學馬術了,好像是因為小時候看西遊記動畫片覺得裏麵的白龍馬很帥。”

婁保國驚訝:“少爺小時候怎麽這麽愛看動畫片?我以為以他的智商,應該對這種幼稚的東西不屑一顧啊。”

周毅攤手:“畢竟那會兒還是個小孩子嘛。”

“這麽一想……少爺小時候或許還挺可愛的。”

“長大一點就不可愛咯,高中的時候他第一次上學校的馬術課,老師還在給其他學生講基礎理論,他直接翻身上馬,縱馬跳出圍欄,繞著教學樓奔騰了兩圈。你是沒瞧見那場麵,老師被嚇死,女生被帥死,少爺的英姿一舉轟動全校,得了一個外號……”

周毅說到這兒突然不說了。

婁保國好奇道:“什麽外號啊?”

周毅左瞧右看,見馬經理離得比較遠,柏朝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飲水槽看,於是放心說了:“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裴少爺、杜小姐他們都知道,但沒人敢在咱少爺麵前提,那是他最想抹殺的一個外號,叫‘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