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雨後的高梁秸,一眨眼功夫,小四川的兒子陳圳畢畢剝剝就長到了兩歲。沒娘的孩子天照應,從出生至今,小家夥連噴嚏也沒打一個。小家夥成了小四川全部的世界,他慢慢地從喪妻的痛苦中走出來了,臉上有了笑容。早上,荔枝樹上的鳥兒一叫,小家夥就醒了,揪著小四川的耳朵大喊:
“爸爸,起床啦、起床啦,太陽曬屁股啦。”
小四川最困,也會一骨碌爬起來,和兒子瘋上一會。瘋完了,慢悠悠弄吃的。吃完了,慢悠悠出門。小四川肩上肩了兒子,手裏提了補鞋的家夥去天堂商場。一路上,爺兒兩說說笑笑,幸福得像對天堂鳥。
爺兒兩成了天堂商場前的一個風景。小四川也沒教,忽然有一天,小家夥對著來來往往的人流揮著小手不停地喊:
“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來我爸爸這裏補鞋啊,又快又好……”
這引得大家哈哈地笑,本來準備去旁邊的攤子上補的,聽小家夥這樣一嚷,就到小四川這裏來了,摸著小家夥的小臉蛋逗他:
“你爸爸補得很差,就不到這裏補。”
小家夥急壞了,趕緊扯著那人的褲腿:
“不,爸爸就是補得好、爸爸就是補得好……”
這樣一來,小四川的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這一年多,福林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三個月前,他又在天堂凹一個工業區前開了一家露天卡拉OK,他看一家,秀秀看一家。他已經發出話來了,他要讓自己的露天卡拉OK開遍整個虎崗,他吐著粗大的唾沫點對德寶說:
“你和春妹在廠裏再苦一會會,開第三家,我就叫你管。”
其實,現在,德寶和春妹也不像原來那麽苦了。啟達廠改善了,加班少了,夥食好了,餐餐菜裏頭能看見葷的了。更大快人心的是,廠裏還配置了十幾個夫妻房,凡是夫妻兩都在廠裏的,一個禮拜可以去夫妻房住一個晚上。
夫妻房開放的那天,廠裏辦了一個很大的儀式,像集體婚禮似的,市裏的電視台和報社都來人了,那第一撥抓到鬮進夫妻房的十幾對夫妻個個胸戴紅花站在主席台上,放了一掛長長鞭炮後,領導講話,再是員工代表講話。也許那員工太激動了,本來演講稿背得滾瓜爛熟了的,但一上台就忘了,結巴了半天才結巴出了一句話:
“感謝廠裏給了我們一個放炮的地方,我們以後工作就有精神了,要是一個禮拜兩次,那精神就更好了……”
那個說錯話的家夥永遠也住不成啟達廠的夫妻房了。等電視台和報社的人一走,廠裏就通知他們夫婦兩個,因故意給公司臉上抹黑,他們被炒魷魚了。
德寶和春妹幸運地趕上了第一批,那天晚上,德寶要了七次。
員工們親切地把有夫妻房的那棟樓稱之為炮樓。相互之間見了麵也有了新的問候方式:
“今天晚上輪到你去炮樓啦?”
“不呢,昨天晚上剛去了。”
“怪不得,奶奶的,眼眶黑得像打了一老拳。”
啟達廠有了炮樓,深圳也不甘示弱,建了自己最高的樓,地王大廈。小四川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帶兒子去市區玩了一天。幾天後,德寶夫婦去小四川攤子那裏玩,春妹帶陳圳去商場逛了,小四川嘴巴都講歪了:
“100多層,你想想多高,抬了頭看,帽子都掉下來了。就像一根雞巴,戮到半天裏去了,我真擔心把飛機戮了下來。德寶,你債也還得差不多了,就該帶春妹去玩玩了,來了深圳這麽多年了,市區都沒去過,人家聽了,大牙都會笑掉。”
回來的晚上,德寶對春妹說:
“下個月,我帶你去市區,看地王大廈。”
“什麽地王大廈?”
“最高的樓,深圳的雞巴!”
春妹撇了撇嘴說:“樓有什麽好看的?哪裏不是樓?要辦邊防證,來來回回還得花錢,你錢多得燒腰了?債還沒還清,天鳳也一天天大了,上學要錢用。你個豬腦子,成天腦子裏不知道想什麽。莫說是深圳的雞巴,就是深圳的B也不去看!”
德寶說:“你不去我去。”
春妹重重地打了德寶背上一拳:“好好好,你去你去,明天晚上你一個人去炮樓。”
是的,明天是德寶和春妹去夫妻房的日子。德寶來火了,大聲地說:
“不去就不去。”
說著就邁開步子走。這一來,春妹就軟了。這一周一次的夫妻房生活讓春妹渾身像抹了一層油,眼睛水了,臉嫩了,腰身也活了。好多人說,這次春妹生了孩子回來,越來越年輕了、越漂亮了,隻問她吃了什麽補藥。別人不知道,德寶知道,補藥就是夫妻房。這到口的補藥春妹可不想扔了,她趕上了德寶,柔聲勸道:
“德寶,我答應你了,去,但不是下個月,而是把梁算盤的債徹底還清了,別說你去市區,你就出國上天,我也答應。也沒多久了的,再苦半年,我們就洗幹淨澡了。”
德寶和春妹的好日子不遠了,小四川的好日子卻說沒了就沒了。這天上午10點來鍾,像往常一樣,小四川爺兒兩笑笑鬧鬧出發了,快到商場了,陳圳忽然嚷:
“爸爸,你快看,那麽多人,是不是唱戲呀?”
還真像唱戲一樣的,天堂商場的前麵擠滿了黑壓壓人,你推我搡,罵罵咧咧,商場前的玻璃全砸碎了,一排警察守在那裏。一些穿著商場工作服的人舉著拳頭喊:
“我們要工資!我們要工資……”
另外一些人也舉著拳頭喊:“我們要貨款!我們要貨款……”
小四川終於看見了一個熟人,在商場前麵賣茶葉蛋的,問怎麽回事,那人攤了一下手說:
“跑了,奶奶的,老板跑了!”
那幾天,天堂凹像過節一樣的,熱鬧極了,大家都去天堂商場買便宜貨。政府出了麵,把商場裏的貨賤賣,給員工發工資。李元慶5塊錢買了一副老花眼鏡,又18塊錢買了一雙保暖鞋。春妹瘋了似的買了一大包天鳳的衣服。德寶想買一個充電的胡須刀,原來80塊,現在隻要20塊,春妹說明天再買,還會便宜的,誰知道第二天去,卻賣完了。春妹就要給德寶買一個上電池的,6塊錢,德寶幹脆不要了。德寶癡愣愣的,李元慶說:
“弄不明白那排骨怎麽就突然跑了,是不?”
德寶點了點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李元慶取下老花鏡,一邊用衣角擦,一邊說:
“我早就算了八字的,這穴地,誰攤上了誰倒黴。”
德寶好久才說:“排骨真的是個好人。”
李元慶說:“他這樣做就是壞人了。”
像來了一場潮,呼啦啦的一浪高過一浪,現在,風平了,浪靜了,剩了一片髒兮兮的沙灘。天堂商場沒了,對於絕大多數的天堂凹人來說,是撿了點小便宜,但對於小四川來說,意義更深重一點,他火爆的補鞋攤子沒了。他憤憤地對德寶說:
“狗日的,昨天剛交了租金,他今天就跑了。這個排骨,讓我逮了,我宰了他燉淮山吃。”
德寶罵道:“你嚷什麽嚷?他跑肯定有他的苦衷,人家那麽大的家業丟了就丟了,你就不能再找個地方?”
這地方還真不好找,第一天晚上去電影院旁邊的老街,剛落地,有人就來踢他的家夥了:
“夥計,你這不是來補鞋,是來我飯碗裏抓飯吃啊。”
第二天晚上,小四川去天橋下,剛攬了個2塊錢的釘掌生意,那邊喊:
“城管來了!”
大家都一溜煙跑了,因為帶了個兒子,跑不快,小四川隻跑了一步就被逮著了,砸得著的砸了個稀巴爛,砸不著的就扔到車裏拖走了。
一發狠,小四川心想,幹脆休息幾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