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遠遠地看見卷毛帶著一撥人來了,福林腿都發抖了,對德寶說:
“來了,來了。”
德寶的腿也有點抖,他深吸了一口氣,腿不抖了,嘴卻開始抖了,迎了上去:
“卷毛哥,你、你來了,你、你還認得我吧……”
卷毛盯著德寶,不接德寶的煙,也不作聲。德寶舉了那支煙在空中,渾身發了毛,隻嘿嘿嘿嘿地笑著,像喝了笑婆婆的尿。卷毛身邊的一個小夥子輕聲問另一個小夥子:
“這鳥毛是哭呀還是笑呢?”
卷毛忽然反手打了那個說話的小夥子的胸口一掌:“奶奶的,逞能了?德寶,我十幾年的兄弟。沒大沒小的東西。”
說著就接了德寶的煙,重重地拍了德寶的肩膀:
“來唱歌?德寶。”
德寶趕緊朝福林招了一下手。福林跑過去了。德寶對卷毛說:
“卷毛哥,我老鄉,我一個村子裏,請、請高、高抬、貴貴手。”
卷毛仰天打了兩塊哈哈:“一個戰壕裏爬出來的,德寶出麵了,還有什麽好講的?600塊、600塊……“卷毛哥……”
“不講了,400塊。大家都是討口飯吃,這麽多兄弟看著我。實話說吧,不是德寶,800塊一分錢也少不了。再說,你不交我,你得交別人,別人交得更多,你去打聽一下,有哪家沒交的?你交了錢給我,我就得給你罩著,誰個敢動你一根毫毛,我吐出來還你。”
德寶還要說什麽,福林偷偷地捅了德寶一下,搶著說:
“就這樣,就這樣。謝謝卷毛哥。”
卷毛走了,德寶埋怨福林答應得太快了,把福林拉到一邊說:
“卷毛當年在天堂凹做了壞事跑的,現在回來了,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實心裏頭虛著呢。你沒看見,他剛才乍一看見我,那臉上什麽樣子。”
福林說:“奶奶的,去派出所報他。”
德寶罵道:“你就喜歡發神經,報了他你還想在天堂凹呆?你就啞巴吃黃連吧,別唧唧歪歪了。要想穿新鞋,就得要磨腳,做這行就得花些冤枉錢。卷毛也說了,他不來,別人也會來,可能還更厲害。”
“還有,”德寶接著說:“記著,以後別在小四川跟前說卷毛的事。”
還不出卷毛的所料,幾天後一個晚上,河南幫的幾個人來找福林收保護費了,凶巴巴的,一副砸桌子砸椅子的樣子。福林說卷毛已經收了,那幾個人就沒脾氣了,罵罵咧咧地走了。
天鳳一歲了,斷了奶,給了德寶娘帶,春妹重新到了天堂凹。給了200塊的介紹費,又進了衝床車間。這次春妹帶來了兩個好消息,讓德寶很高興。
一是,春妹跟德寶家、尤其是德寶娘的關係緩和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融洽了。看來,上次去春妹家,德寶對王春成的一番求教有了效果。德寶暗地裏跟王春成談了一次話,說了春妹跟家裏的不和。王春成搖了搖頭笑著說:
“這家夥!在家裏她老實得像小綿羊呢,跟人說話就臉紅,你知道她原來的外號嗎?叫啞姑。你看,這剛嫁到你們那裏,就成了狼了。知道了吧?這女孩子就不能結婚,一結了婚呀,羊就變成了狼。”
德寶搔著頭嘿嘿地笑,王春成接著說:
“沒事,德寶,這事交給我了,看我怎麽修理她,就她能的。”
春妹在娘家呆了幾個月,抱了孩子回德寶家了,回去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嘴巴甜了,手腳勤了,有好東好西喊德寶爹、德寶娘吃了。德寶爹、德寶娘也不是鐵打的臠心,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春妹給一分,他們還十分,尤其是德寶爹,一有空就肩了天鳳村子裏周遊列國,讓去春妹洗抹掃擦。這人呀,隻要巴了心,就恨不得掏了心窩出來,天鳳一天天大了,德寶娘就催春妹:
“德寶一個人捱,那債何年何月還得清?出去吧,天鳳我來帶。”
春妹早有這個意思,主動提出了每個月給德寶娘100塊錢。
二是,德軍跟薑慧戀愛了,薑慧都跟德軍住到一塊了。但薑慧的哥很反對,好幾次罵到了龔家,罵得傷筋傷骨的,說德軍的書是從屁眼裏讀進去的,讀了一肚子書,花了德寶不知道多少錢,到頭來在家裏開摩托車,真是丟了祖宗十八代的臉,現在還好意思勾引薑慧。龔家人不敢接仗,實在聽不下去了,春妹跳出來了。春妹笑嘻嘻地對德寶說:
“哼,他哪裏是我的對手?我揭了他的血瘡,他氣得吐了血,住院了。”
德寶刮了春妹的鼻子一下說:“你就這雙洋辣椒嘴巴。”
德軍讓薑慧的哥那樣一罵,醒了,上個月,跟薑慧去了溫州。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來找春妹,第一次喊了聲嫂子,說:
“告訴我哥,我對不起他。這次,我不幹出點成績絕不回黃土坳。”
聽到這裏,德寶的眼淚嘩的一聲掉下來了,癡在那裏,吱聲不得,好半天才笑著說:
“知事了!他總算知事了!”
但春妹也帶來了個不好的消息,農村的儲金會出了問題,國家插手了,要改,梁算盤幾天一趟黑著臉往龔家跑,要錢。去的次數多了,春妹就撒潑了:
“你把房子拆了好了!”
梁算盤也火了:“你以為我不敢拆?”
話是這樣說,哪敢真拆?春妹要出來了,梁算盤趕來了,下聲下氣地說:
“你托話給德寶吧,我也不逼了,我先兜著,兜不了,我也沒法子。”
德寶很想說春妹幾句,當年就不聽一句勸,稀瞎著幹,背了這身債,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罵道:
“狗日的梁算盤,閻王會黑了鬼的債?”
春妹上了半個月班,小四川就得了個小子,一個八斤多的大胖小子。
小鳳兩天前就發作了,先是請了鐵皮房住戶裏一個炸油條的湖北人的老婆接生。那老婆很有經驗,生了三女一男,她笑嘻嘻地對小四川拍胸脯說:
“肚子裏有孩子還生不下來?那是牛日的事。眼睛一閉,憋口氣,比屙坨硬屎還鬆活。”
羊水破了,但那坨硬屎就是下不來,湖北老婆害怕了:
“卡住了!卡住了!要是在家裏,熏點艾就熏下來了,這裏沒艾,還是送醫院吧。”
小四川身上隻有1000多塊錢,醫生堵了不讓進,小四川劈的一聲給醫生跪下了,腦袋磕得水泥地嗵嗵的響:
“醫生,求求你了,救人要緊呀……”
醫生說:“你把這地磕破了要賠錢的。”
小四川趕緊去找德寶,遠遠地看見德寶出來了就哇呀呀大哭,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德寶罵道:
“你好糊塗!你去醫院,我送錢來。”
說著攔了一部摩托隻奔福林那裏去了。福林生意很不錯,給德寶兜了底的,這小半年,都幹幹淨淨賺了1萬多塊了。福林聽說是小四川借錢,心裏不大樂意,嘟著個嘴說:
“他補個破鞋,猴年馬月能賺2000塊?”
秀秀已經從床鋪底下翻出了錢,點了給德寶:
“趕緊去,趕緊去!”
德寶趕過去的時候,小鳳臉白得錫紙一樣的,吧兒吧兒喘著弱氣。小四川被兩個保安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剛才在找醫院拚命,腦殼上、手上、腳上全血淋淋的。德寶交了錢,小鳳被立即推進了產室。不一會,一個醫生出來大聲喊:
“誰是家屬?誰是家屬?”
小四川跑了上去。醫生看著小四川: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小四川劈的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求求你,醫生,大的小的我都要!”
醫生火了:“他媽的,你不快點,大的小的都留不住!”
小四川抓住了德寶的腿:“德寶,你給我出主意,是要大的還是小的?”
德寶心如刀剮一般,把小四川拉了起來,說:
“要大的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小四川哇哇地哭:“是的,留在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要大的、我要大的……”
半個小時後,醫生一身血出來了,小四川趕了上去:
“醫生,怎麽樣?”
醫生說:“恭喜你,生了個兒子!”
小四川一下子蹦起來了,抓住了德寶,大聲嚷:
“德寶,是個兒子,是個兒子……”
忽然不嚷了,扯住醫生:
“大的呢?”
“沒救住!”
小四川驚叫了一聲,一拳頭砸在了醫生的頭上:
“奶奶的,我說要大的,我說要大的……”
德寶和旁邊的幾個醫生趕緊拉小四川,但哪裏拉得住?小四川騎在醫生身上,一拳一拳地猛揍:
“你賠我小鳳,你賠我小鳳……”
德寶使出了蠻力,才終於抱住了小四川。小四川安靜下來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德寶,忽然慘慘地笑了幾聲,說:
“德寶,我的青山沒了,我的青山沒了!我說要大的,他們給了我小的;我說要小的,他們也不會給我留大的;我要說大的小的都要,他們大的小的都不會給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