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地和學校中間的地方,有天堂凹最大的一片出租屋群,那是隱藏在天堂凹高高的樓房、寬寬的馬路背後的另一個世界。有人說,它是一個膿包,這話說得也有理,它是天堂凹案發率最高的地方,偷竊、搶劫、強奸,甚至謀殺,是家常便飯。但有人說,它是一塊風水寶地,這話說得也有理,它是天堂凹人氣最旺的地方,各色人等,南腔北調。但政府有個更規範的詞稱呼它:城中村。

在德寶的眼裏,這個地方卻隻跟一個詞聯在一起:暫住證。來天堂凹這麽多年,德寶當然對暫住證並不陌生,它是打工的人心中的一個惡夢,隻要提這三個字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但像刀一樣刻在德寶刻心裏的,還是在這個地方。

隔十天半個月,這裏就要查一次暫住證,幾輛響著尖銳的警笛的車停在村口,一大群張呼呐喊的治安員滾地毯一樣一棟房子挨一棟房子地搜索,逮一個就抓到那隻留幾個小小的出氣洞的車箱裏去。無數次,德寶就碰到那樣的車在身邊呼嘯而去,嚴嚴實實的,隻看到那小窗口的鐵杆上抓著些手,胖的手、瘦的手、白的手、黑的手、有毛的手和沒毛的手。

德寶剛到菜地的時候,這裏就發生過一個事,一個人跑,治安員在後麵追,那人黑古隆冬地跳進了魚塘,淹死了。後來還發生了一起治安員活活打死了一個人的事。但這並沒有停下來,倒越查越厲害了。

每次查暫住證的晚上,菜地就很熱鬧,很多人往這邊跑,狗拚命地叫。德寶他們以為是偷菜的,還起床看,後來就不起床了,狗也懶得叫了。

一開始,德寶他們還很害怕,以為會逮到他們頭上,去找那個潮州老板,潮州老板說:

“就是想叫他們抓也不會抓你們。”

德寶不明白,潮州老板就蔑了一眼說:

“髒兮兮的,一看就拿不出錢。”

德寶他們明白了,就不怕了,碰上了,還故意往前湊,還真的瞟都沒人瞟他們一眼。這下,德寶他們就有優越感了,互相開玩笑:

“他媽的,累死了,真想查暫住證查走,清閑一下,吃幾天皇糧。”

“是呀,奶奶的,他就不抓,我自己走到車上了,都讓他們攆下來了。”

這天中午,德寶和春妹到學校送完菜經過這裏,忽然聽到裏麵爆竹喧天的,還夾雜著一陣陣的歡呼聲。春妹愛看熱鬧,就要德寶掉轉籠頭騎進去看看。一看,還真熱鬧,幾掛鞭炮從八層樓的屋頂上掛下來,正響著,就像幾條龍在滾。那裏圍著很多人,看上去都是些打工的,喊呀叫的。再近看了,中間兩個人舉著橫幅,上麵很大的字:

“熱烈祝賀廢止《廣東省收容遣送管理規定》!”

德寶不懂廢止了這麽個東西幹嘛值得這樣高興,鞭炮放完了,德寶扯住了一個人問,那人緊緊地抓著德寶的手,大聲地說:

“從今天起,再也不查暫住證了!”

這一下,德寶也高興了,從三輪車上跳下來,舉著手喊:

“好啦,再也不查暫住證了!”

德寶也要加入到人群中去,春妹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硬生生拉回去了。沒辦法,德寶隻好騎著三輪車離開,但那高興勁還沒退,回過頭來不停地對春妹說:

“這下好了,不查暫住證了!”

三輪車突了一下,春妹重重地給了德寶屁股一拳,罵道:

“當心啦,摔到溝裏摔死你啦!你這個不長腦筋的蠢豬,你就喜歡跟著瞎起哄,你就知道沒雙眼睛盯著你的?到時候抓了你狗日的去了,小四川一樣的,我是腳丫子也不會抬一下去看你的。說不查了、不查了,就以為真不查了?隻怕會查得更狠呢。再說,就是不查了,你高興什麽?你能得到什麽好處?你就喜歡淡吃蘿卜鹹操心,正經的事你就從不放在心上,你掰著手指頭算一算,你們一撥的,吳校長怎麽樣了,龔福林怎麽樣了,我春成哥怎麽樣了,還有德軍,就幾年功夫,他現在也在家裏開廠了……”

德寶回過頭來吼:“你懂個屁。”

幾天後,小四川就刑滿釋放了。

陳圳也已經進了吳學兵的學校,一年級了。德寶沒跟吳學兵說小四川的事,所以,他謊稱陳圳是自己的兒子。因為這個緣故,小四川本來要去學校門口接陳圳的,但怕碰到吳學兵,德寶就叫他在家裏等。

對於小四川來說,等兒子放學回來的那兩個小時比在監獄裏的七年還要漫長、還要難熬。跟德寶他們說話,他答非所問,隻是不停地抽著煙。忽然,李元慶在那裏叫:

“回來了!回來了!”

小四川本來是坐著的,李元慶話音未落,小四川就跑。跑急了,摔倒了。摔得太重了,都快把德寶的棚子摔垮了。出了門,小四川像條發了瘋的公牛,也不管是菜地,還是溝渠,一路踩了過去,還一邊喊著,嘶聲地喊著:

“圳圳、圳圳……”

陳圳這時也看到了小四川,愣了一下,隨即也跑開了。但隻跑了一步,踢著了一塊石頭,也摔倒了。書包破開了,書呀紙呀散了一地。也不撿了,爬起來就跑,也哭嘶嘶的:

“爸爸、爸爸……”

德寶、春妹、李元慶等人站在那裏,看到這樣子,都落了淚。

晚上,德寶弄了一桌子菜,又提了兩箱啤酒,老老少少一大桌,為小四川洗塵接風。兩個小家夥最早下桌了,春妹要為兩個小家夥衝涼,菜裏還要澆道水,也下桌了。李元慶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喝了幾杯酒,想多撐一會也撐不了了,頭一歪就那麽打起了呼嚕,嘴咧了拖了長長的線。德寶就把李元慶撫過去睡了,回來了笑嗬嗬地對小四川說:

“就兩了,喝,多年沒這樣喝了,今天晚上喝個倒。”

小四川也笑嗬嗬地說:“在那裏頭,經常夢到和你喝,喝得昏天昏地的。”

一箱酒空城了,過去的事聊了個遍,兩人笑了哭,哭了笑。接下來,得聊以後的事了。德寶說:

“當時也是弄錯了,叫你學門手藝,就學了修手表,你看現在還有幾個人戴手表?都挎手機了。原來天堂凹修手表的有多少,生意有多好,現在,沒幾家了,一天到晚在那裏修指甲殼。”

小四川笑著說:“你是監獄長就好了!卷毛比我更慘了,他燒了七年鍋爐,烤成了一個煤球。”

德寶喝了杯酒說:“活該!他去哪裏了?”

“他說先回家一趟再說。”

德寶看了小四川一眼,聲音高了些:

“你也別東想西想了,廣西下個月走了,我已經跟他打招呼了,你就轉包了他那塊地,種菜。牢都坐過的人,這個苦是能吃的。一句話,比打工是強多了,想幹就想幹,不想幹你睡你的覺,沒人管。我做了這些年了,多的錢沒有,一年幾千萬把塊錢是刀也刮不掉的!”

“不了,我去上海。”

德寶沒聽清楚,小四川再說了一次,德寶的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然後噗的笑出來了:

“政府改造了你狗日的七年,沒改造得你重新做人,倒把你改造成個神經病了!你黑猩猩一個,出了林子兩眼黑,天堂凹的凹字都不會寫,還去上海?你去上海,我都能上天了!你去上海幹什麽?我問你,去補鞋?去修手表?再說,你還拖著個陳圳。我可告訴你,這孩子我也養了幾年,伶俐得很,你他媽千萬別給我耽誤了。耽誤了,我拿了你的腦袋當尿壺踢!”

小四川笑了笑說:“是別人叫我去。還記得不?黎叔有個老相好的,她那兒子,大學畢業後做老師,早些年去了上海,炒股票發了大財。好多年沒回去了,上兩個月回四川參加一個什麽會,特地去了趟老家,找我。原來他母親臨終的時候交代了,我當年背了黎叔回家的,不能忘了。一回去才知道我進了監獄,回上海後就特意派了個人來看我,了解了情況,叫我出了獄就去他那裏。也不知道他安排做什麽。”

德寶罵道:“狗日的,總不能安排你做個總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