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五
一盤馬家鹵雞,一盤崩肝,一盤熱切丸子,這幾樣都是常山古城的名吃。其中,馬家鹵雞已有三百餘年曆史了。馬家是回民,因此對選料特別考究,一律采用鮮嫩活雞,屠宰時嚴格遵循伊斯蘭教規,全部由清真寺掌教操刀。鹵煮時將一雞翅插入口腔,使頭部彎回,另一翅折疊,兩腿別起,爪入膛內呈琵琶狀。然後放入百年老湯中,再配以丁香、沙仁、豆蔻、白芷等名貴肉料,以及花椒、大料、小茴香等調味佐料;而且鹵煮時還要按雞齡長短定火候。煮好的鹵雞黃裏透紅、顏色鮮亮,雞皮油光平展,不破皮、不脫骨、不塞牙、不膩口,久食而不厭,老幼皆喜。據說,當年因八國聯軍進犯北京而逃往西安的慈禧太後及光緒皇帝還京途中,駐蹕常山行宮。他們品嚐馬家老雞後,也讚不絕口,從此,馬家老雞聲名大噪。
這崩肝也是大有來曆的,相傳,唐代大將郭子儀在常山退敵回營後,將士們以燉糊的牛肝為食,雖有些糊味卻滿口清香。後來一位馬姓廚師嚐試著在其中加入湯及調料,終成“崩肝”而流傳至今。崩肝做法獨特,是選取優質牛肝,經過高溫蒸煮等十幾道工序做成的,色澤醬紅,有些像風幹的黃花菜,而且口感筋道,越嚼越有滋味。
今天這一桌酒席,是連春特意安排的。他和馬主任商定,兩人一起來勸說張大虎,讓他徹底放棄離婚的想法。老馬說他置辦酒席,連春不幹,說,大虎老哥幫我這麽多忙,這是個機會,我得表示一下。老馬隻好作罷。連春不想去飯店,害怕那裏人多眼雜,傳出去會鬧得滿城風雨。他就把酒席安排在自己辦公室,這裏不僅安靜,而且保密性也好。
連春特意把二蘭子帶來,做大虎的說客。為那件事兒,他倆後來又僵持了好幾天,見拗不過二蘭子,連春隻好妥協了,兩口子又恩愛如初。對於來城裏做說客,二蘭子非常樂意。她覺得臉上有光。
今天,大虎穿一件淺色襯衣,頭發有些淩亂,臉上也略顯疲憊。雙眼依然炯炯放光,那種孔武有力的軍人氣質沒有消失。他知道今天這場酒席不是那麽好吃的,有些像古人擺的鴻門宴。但他一進來還是讓自己保持鎮靜,他不想在老馬和連春麵前失麵子,要有處亂不驚的風度。
“嗬嗬,今個兒這酒喝著怎麽和從前味道不一樣呢?”喝下一杯酒,大虎故意吧咂幾下嘴,然後笑嘻嘻地望著老馬和連春,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老馬淡淡一笑:“大虎,咱們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一句話,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說著,一雙銳利的目光像電子光束般掃向大虎。大虎一怔,馬上低下頭去,躲開了老馬的目光。他最懼怕老馬這雙眼睛了,經委這幾位領導,他最敬重的就是老馬。雖說老馬很少粗聲大嗓地和人說話,臉上總是那麽和氣,但他感到老馬身上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嚴。他那儒雅穩重的氣質,還有飽滿的額頭,像時時在告訴人們這是一位知識淵博的領導,不可小覷。因此在老馬麵前,大虎總有些發怵。感到自己缺少了什麽?缺少了什麽呢?自己的塊頭和力氣都比老馬大,聲嗓也比老馬高。然而和老馬在一起,他就是感到心裏發虛,覺得自己隻是個空殼子,一具行屍走肉而已。而人家老馬呢?不但肚裏墨水比他多,而且有“道兒道兒”,是一員文將, “武能定國,文能安邦”嗬,而後者往往比前者更不易。因此他就總覺得老馬比自己高明,而且在他看來就連經委一把手米主任,和老馬相比也差了一大截子。有時,他不免替老馬抱屈:這麽優秀一個人,怎麽隻是個副手呢?這世上的事兒,還他媽真不公平!他敬重老馬,從內心裏服他。
“馬主任,你,你有話就說唄!”大虎瞥老馬一眼,他覺得老馬的目光已經探到了他心裏。雖說他表麵上平靜,心裏早發毛了。
“大虎呀,我之所以和你成為朋友,是因為看你能幹,是個人才,我和米主任都對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可真想不到,你卻鬧出這種丟人事兒。我先告訴你,你這個婚絕對不能離,別的咱先不說,你肯定得背個處分了——和本單位女孩子亂搞,影響非常惡劣。我還能說嘛呀,你呀,讓我很失望——”
老馬的話擲地有聲,句句擊打著大虎的心扉。大虎尷尬地笑笑,為了麵子還為自己辯解:“嗯呀,我和小紅是有感情的,不是和她亂搞,更不是成心耍人家。再說啦,最初並不是我勾引她,人家本來對我就有那個意思嘛。你們不曉得,小紅這閨女可真不賴,會體貼人,是個好姑娘。我們是真有了感情。”
連春說:“老哥,再怎麽說,你也不能不顧念嫂子吧?人家當年跟你時,你不過還是個當兵的,如今你做領導了,不該做下對不住嫂子的事兒。我知道嫂子對你可是一百一,何況還有倆孩子!”
雖說連春情緒很激動,但他的口氣又是輕描淡寫的。他和大虎關係好倒不假,可人家畢竟是縣建築公司領導,因此他說話不得不注意分寸,既要站在他妻子和孩子的立場上來規勸他,又不要傷他麵子,讓他反感。大虎的女人連春見過幾次,雖說隻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卻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隻是麵相老了些。大虎會拜倒在小紅的石榴裙下,是因為那女人不但年輕漂亮,也比他妻子活潑機靈,更有幾分性感。
見連春開口了,二蘭子哪還閉得住嘴巴。何況連春也說到她心裏去了。因此,連春的話一落音,她馬上接腔:“大虎哥,你知道做一個女人家有多難嗎?平時吧,活兒一點也不比男的少幹,該上班上班,可下班了哩,你們男的可以抽根煙,喝杯茶呀,我們女人家哩,還不得鑽廚房,做一家子的飯菜呀。還有哩,像照料小孩呀,洗洗涮涮呀,你說,哪一樣離得開我們女人?就拿我來說吧,連春常年在城裏忙他的,家裏地裏還不都是我一肩挑——”說到這裏,二蘭子臉頰微微泛紅,嗓門也抬高了,“大虎哥呀,我今個兒可不是為我們娘們家叫屈哩。你看做個女人容易嗎?不是有一首歌裏唱嘛,軍功章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俺嫂子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呀。再說,就是看她把倆孩子給你拉扯大,你也不能說甩就把人家甩了呀。俺老百姓常說哩,媳婦還是原配的好,爛茅草撿起來也是寶。你想想吧,那個小紅再好,你老了,躺炕上了,人家還會那麽疼你嗎?我才不信哩。嗨,到那時候呀,還是從小走到老的老伴疼你。穿破才是衣,到老方是妻!老哥你呀,真是錯拿主意了。還有哩,我不是嚇唬你,這女人們呀,心眼都小,哪裏受得住一點打擊,我還擔心嫂子一時想不開出個不祥道的事兒哩,到那時候你就是後悔也晚了。這世上嘛也有賣的,就是沒有賣後悔藥的。你說是不是呀大哥?按說哩,你們做經理的,嘛道理不比俺懂嗬。我看老哥也不是那種寡情薄義的人,你好好掂量掂量吧老哥。”
這最後一句,二蘭子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她也是說給連春聽的。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白底紅碎花連衣裙,頭發也燙成了小波浪,臉上抹一層厚厚的護膚霜,通身都散發著一股香氣。在大虎麵前,她一點也不發怵。有幾次,連春請大虎吃飯,因為大虎帶了夫人,連春就讓二蘭子作陪。一來二去,她就和大虎稔熟了。
老馬哧地笑了,轉頭和連春開玩笑:“你聽到了吧,剛才弟妹也是說給你聽的。你呀,往後也得注意點。”心想,這女人嘴皮子真厲害。
大家都笑了。
“哎呀,你們就批我吧。”大虎撫摸著後腦勺,自我解嘲地說。二蘭子的一番話句句說到了點上。
老馬說:“哼,就該批你,如果這事兒放到文革,早批你不下十次二十次了。批完了,還得讓你脖子上掛牌子遊街示眾!男的出了作風問題,就是流氓,甭想再抬起頭來!”
大虎搖搖頭:“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過得好好的,誰願意離婚呀?我吃飽了撐的?”
老馬問他:“莫非,還有別的原因?”
大虎苦笑道:“她人老實,那倒不假,可她呆得像個木頭,哪有半點生活情趣?我也不遮著蓋著了,她那方麵讓我提不起半點興趣——”似要往深裏說,看了看二蘭子,後麵的話,又從舌尖兒上溜了回去。
馬主任一繃臉:“嗯,我明白了,你還是被那個小紅給迷住了唄。弟妹沒有人家年輕漂亮,又沒有人家會調情是不是?哎呀,大虎呀大虎,人都有老的時候吧?剛才二蘭子說得不差,弟妹可是和你同甘共苦一路走來的。你嫌人家沒情趣,你年輕時幹嘛來?這會兒人家年歲大了,你嫌棄人家了。想摟著年輕女孩子睡覺,你還講良心不講?這人,不管多趁錢,地位多高,良心可不能沒了!不能總貪圖享受和刺激呀,要有責任感——”
連春也幫腔:“馬主任說得對,我看你呀,就是缺乏家庭責任感。”
“你們不理解,不理解——”大虎急躁地跺一下腳,做出極度痛苦狀。
這時,馬主任給連春遞個眼色。連春起來,朝外麵走去。
工夫不大,他就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年輕人,正是大虎的兒子和女兒。
一進門,倆孩子撲通給大虎跪下了。
“爸爸,求求你,千萬別和我媽離婚!”兩個孩子眼裏閃著淚光,可憐兮兮地乞求他們的父親。
這是馬主任和連春導演的一出戲。他們事先把大虎的兒子和女兒藏在旁邊屋裏,待時機成熟了,再讓他們出場。
大虎的兒子長得一點也不像大虎,白白淨淨,文文弱弱的,眉眼清純秀氣。女兒卻生得黑,膚色倒隨了父親,紮一條馬尾辮,臉上長幾個青春痘,和哥哥一樣也穿了一身天藍色校服。兄妹倆都在縣一中讀高中,是被馬主任從學校裏特意接過來的。
大虎像觸電似的怔在那裏,嘴微微地張著,一動不動,像個木雕。
過了許久,他才緩過神來,把嘴唇緊緊閉住,神色凝重,眼珠子似要瞪出來,沉吟片刻,然後朝兒子和女兒擺擺手,擺得很沉重,顯然是經過了多麽艱難的抉擇,才痛下決心的。
“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