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六

春天,連春承包了縣食品廠的幾間廠房,目前工程已接近尾聲。

平時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工地上,有時,還和大家一起動手。沒人能從這幫民工中,認出他是這個建築隊的頭兒。連春這樣做,也是為了建築質量能得到保障。

連春的辦公處,也就是張大虎他們公司廢棄不用的那幾間宿舍,這裏緊臨西城門,站在院裏,抬頭往東邊眺望,目光所及就是蒼黃色城牆的殘垣,上麵生滿了小槐樹和酸棗棵子。連春把其中一間屋子,簡單地裝修一下,擺上一張老板桌,兩個沙發,一張床,作為他的辦公室兼睡室。因為晚上要去安猴子家,下午他就早早從工地上趕回來。

此時,他坐在辦公室喝茶。院裏停放著一台上樓板的吊車,兩台攪拌機,一輛大卡車。卡車司機是個大胖子,他剛從外麵回來,正蹲在院裏抽煙。看著這些,連春心裏不禁生出一絲甜蜜,思緒又飛回到了那些逝去的歲月。

其實,走出柏樹莊,是連春小時候就有的一個夢想。

上學時,他門門功課都很優秀,對自己的前程也充滿幻想。然而文革期間,國家取消了高考,上大學必須由大隊來推薦。因為父親的問題連春學習再好,也不可能獲得這個資格。而且像參軍呀,城裏工廠招工呀,也沒有他的份。

文革結束後,高考恢複了,那一年連春興致勃勃地走進考場,夢想著這一次能跳出龍門,實現他多年的夙願。可終因畢業時間太長,學的知識大多又還給了老師,他與大學擦肩而過。

這時,他父親得以平反,當時的村支書老宋看他肚裏墨水多,而且為人正派,就讓他擔任了柏樹莊團支部書記和支部委員,他是把連春作為後備幹部來培養的。

後來劉囤把老宋攆下台,執掌了柏樹莊的大權。劉囤看連春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在村裏又很有人緣,害怕將來對自己構成威脅;何況,連春又是老宋提拔的,因此他就處處給連春使絆子——也不說不讓他幹,隻是平時村裏開會時常不通知他,有要緊事兒更不和連春商量。待事後連春質問他,他就把那雙豹子眼一塌眯,裝傻充愣:哎呀,怎回事?我讓他們通知你了呀!鬧了這麽幾次,連春感到自己再沒法幹下去了。

那天,連春將辦公室的鑰匙交給劉囤時,劉囤還故作惋惜狀,嘴裏嘖嘖連聲:“連春,你小子可真不夠意思,見我上台了,你怎麽就撂挑子不幹了呢?你這不是幹得挺好嘛!”然而,連春卻從劉囤那看似惋惜的目光裏,窺視到了一絲嘲笑。

連春心裏憤懣,又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口氣暫且咽下,柏樹莊不能總是劉囤的天下吧?

不幹團支書了,連春開始琢磨著如何掙錢。正在這時,他在報上看到一則廣告:河南鞏縣一家蚯蚓養殖公司來省城銷售種蚯蚓,一年後公司負責回收,一千條蚯蚓可獲利三千元。三千元,那是個什麽概念?按當時的物價,可蓋一處青磚到頂、白灰勾縫兒的新房。連春頓時情緒亢奮,在這個由劉囤一手遮天的柏樹莊,他隻有讓自己的腰包鼓起來,才能出人頭地,為自己爭口氣!

他揣上三百塊錢,騎上自行車,去了四十裏開外的省城,從河南人手裏買了一千條種蚯蚓。其實,那隻是一編織袋含有蚯蚓幼苗的泥土。回來,在屋地上用磚砌了一個兩米見方的養殖池。

整個夏天,他都是在期待中度過的,平時除了去田裏侍弄莊稼,大部分時間都和蚯蚓相伴。三伏天,是蚯蚓大量繁殖的季節,然而令他沮喪的是,池子裏原有的蚯蚓無論是粗細還是長度,都沒有什麽明顯變化,數量也沒有增多。他又把希望寄予於秋天。當秋風吹起,地上鋪滿金黃色的落葉時,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這時距離合同書上回收的日期,已不足一個月。

到了回收的日期,連春馱著和幾個月前沒有什麽區別的一編織袋泥土,來到省城的收購點。一進門,他的頭嗡地大了,這裏早已聚滿了許多憤怒的養殖戶。他很快就加入到了這些憤怒的人群中,和河南人理論,爭執。然而,因為簽訂的協議沒有經過公證,因此不受法津保護。不受法律保護的合同形同一張廢紙,那三百元錢就這樣打了水漂。

那是連春人生的低穀。那些天,每到黃昏,他就到村西轉悠。望著如血的夕陽,望著廣袤的原野,他想放聲大喊:為什麽老天對我這樣不公?究竟為什麽?為什麽?但他沒有張口,而是把無邊的痛苦和憤懣深埋心底。他開始默默地設計自己今後的人生路。

俗話說,家有良田千傾,不如一技在身。他遵循了這個古訓,開始跟一個親戚學泥瓦工。他心裏憋足了勁兒,學得非常用心,幾年後就自己組建一個建築隊,先是在鄉下攬活兒幹,不久,就去城裏闖**了。以這種方式走出柏樹莊,是連春自己都沒有想到的。他明白,要想在這個行業裏站住腳跟,必須要有靠山。這時,偏巧縣建築公司經理張大虎的老爹去世了,他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好機會,於是他趕到大虎家,往禮桌上扔了一百元。那時人們上禮頂多十來塊,因此就把大虎給震了。他認為連春這人厚道、義氣,是條漢子。從此,就把連春當作自己小兄弟,時常把一些小活兒交給連春幹,這對剛進城的連春是一種莫大的扶持嗬。

織衣做褲,貴在開頭。靠著鄉下人肯吃苦的勁頭,經過一番打拚,再加上大虎的大力提攜,能混到今天這一步讓連春感到欣慰。但他又明白自己其實是剛剛起步,隻是在城裏站穩了腳跟而已。

此時,一想到安猴子那雙讓人難以琢磨的眼睛,連春心裏又開始不安。這兩年,為攬生意,他曾多次去那些手握發包大權的單位領導家裏拜訪,去“意思意思”,有的是“大意思”,有的是“小意思”,這讓他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貪心極大,而有的卻正派廉潔,讓他打心眼裏敬重。他麵對這些人時,心裏懷惴著同樣的謙遜和期盼。但今天卻有所不同,這個安猴子非常難對付,因為他和馬主任那種微妙關係,這讓連春心裏更吃不準了。但這件事已到這個份上,而且這宗生意對他又非同尋常,再難也得把安猴子攻下來。何況,上邊又有老馬給他撐腰。即便不能中標,他也不遺憾——他畢竟也參與了這次眾人注目的競標呀。這何嚐不是一個自我宣傳的機會呢?他就有這個執拗勁兒,不到黃河心不死!

晚飯後——說是晚飯,他隻是在街頭小吃攤湊合了一頓。古城深厚的曆史積澱,蘊育出花樣繁多的小吃,而且物美價廉,展現著古城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有老豆腐,牛肉餄餎,缸爐燒餅,還有燒麥包,手擀麵,豆沫兒,等等。平時隻要不和朋友吃飯,一般他就以一頓小吃來打發晚飯了。

他開車去買禮品時,大街上已經燈影焯焯。而街燈的光亮,遠不如兩邊店鋪的霓虹燈鮮亮——那桔紅色、淡黃色、絳紅色的各式招牌,矗立在店鋪門口,將古城的夜晚裝點得絢爛而溫馨。影劇院門前寬敞的廣場上,夜市的帷幕已經拉開,除了賣服裝和小百貨的,更多的是各類吃食和燒烤。——這是近幾年剛時興起來的夜生活。身著各式夏裝的男男女女,有手裏拿著雪糕的,還有的拎幾隻烤串,邊吃邊悠閑地在大街上遛達,臉上流露著小城人特有的那種怡然自得。

安猴子住在縣電力局家屬院,這是他夫人單位的房子。連春進門時,他剛從廠裏回來,正光著膀子在衛生間裏兩手扯著毛巾擦拭脊背。匆匆洗把臉,手裏扯著背心,邊往身上穿,邊和連春打招呼。透過廚房的玻璃門,連春瞥見一個女人的側影,正低頭洗菜。她隻是朝外麵瞥一眼,並沒有走出來。

“你來就來唄,還買這麽多東西——”安猴子走出來,嘴裏責怪著連春,眼睛卻掃一眼禮品——兩瓶劍南春,兩條阿詩瑪,還有一些保健品,心裏樂開了花,仿佛看到了老馬那張討好的臉。他從這裏找到了一種平衡。

“一點小意思,一點小意思——”連春趕忙解釋,他從對方的眼神中已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麽。這幾年,在城裏打拚的經曆,讓他對這種眼神非常敏感。

“嗬,你還是為那件事兒——”安猴子像剛想起來似的,整理著歪歪扭扭的背心,示意連春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那件事兒嘛,你還得費費心。”

“我費心倒不怕,就是怕人家張部長不買賬。”安猴子牙疼般的咂下嘴,又打起官腔,“我也隻能給你試試,看情況再定,嗨,反正難度不小。”

“你讓我參加競標就可以了,我沒有別的要求。”連春心裏窩火,怎麽連得到競標的權利都這麽難?

“嘖,這事兒,可不像老馬想得那麽簡單。不管怎麽說,我也得先做通張部長的工作。”

這是你們廠裏的事情,怎麽還要和張部長商量呢?連春心裏不滿,但臉上又不能顯露出來,他一再告誡自己:一定要學會克製,不然在事業上會吃虧的。

“安廠長,難度再大,你也得給想想辦法呀。這個工程對大公司來說,隻是一粒芝麻,而對我就是個大西瓜。”

“這個道理我曉得。可你著急也沒用,我隻能再給你試試。”說完,拿起茶幾上一隻打火機擺弄起來。

看到安猴子有些不耐煩了,連春不想再呆下去,隻好起身告辭。

“你等著我的電話吧。”把連春送到門口時,安猴子淡淡地說。

又過了許久,直到暑往秋來,連春依然沒有等到安猴子的電話。

後來連春又往他家跑了兩趟,送的酒,除了劍南春,還有兩瓶茅台。當時正臨近中秋節,自然又少不了牛肉、豬肉、海鮮。就為了兩棟家屬樓,而且還隻是爭取個競標的資格,有必要花這麽大的精力和財力嗎?但連春認為這絕對值得,因為,全縣人的目光都盯著磷肥廠呢,眼紅人家那每月一百多塊錢的獎金,還有中秋節廠裏發的幾斤月餅和一箱水果。而且每年春節,廠裏都要給每一位在編職工做一身毛料西裝;還眼氣磷肥廠能自製飲料,夏天讓廠裏的職工敞開肚皮喝——管夠!如今又要蓋家屬樓了,想不讓全城人關注都辦不到。

連春忘不了,當他第三次來到安猴子家,將禮品放在他家茶幾上,安猴子用眼角掃一下,嘴角綻出了一絲笑。

他沒有急於表態,緩緩地抽一口煙,才說:“你這事嘛,老馬也催過我幾次了,看來他對你非常好嗬!不是我不想讓你競標,關鍵是人家張部長老不鬆口!”沉思一下,拉長聲調,“好吧,我再去試一次,看這次人家給不給麵子。”

啪嗒!壓在連春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地了。憑直覺,安猴子答應他了。

往外送著連春,安猴子說:“老弟,你可別介意呀,不是我老安這人不義氣,實在是沒有辦法!”

果然,沒過幾天安猴子就打來了電話。他對連春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張部長才勉強答應了。“我操,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收回來哪有那麽雞巴容易?哎,總算人家還體諒我的難處!”

老天保佐,最後連春竟然中標了。隻是,除去給安猴子送禮的花費,這項工程做下來他也沒賺到多少錢。不過他也有了另一種收獲:自此,他的“飛宇”公司在縣裏名氣就更大了——還真給他起到了廣告宣傳效果。

自從和安猴子打了那次交道後,連春再很少和他聯係。但安猴子卻沒有忘記他。後來他家在城裏蓋房子,那是一座二層小洋樓,他買來了材料,讓連春給他“攢忙”——他是通過這種方式讓連春再來回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