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七

小毛頭當上了電工,劉囤覺得為白玲玲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來找她的次數就更頻繁了。

來就來吧,白玲玲心裏厭煩,但又無可奈何。誰讓自己欠了人家的情?小毛頭當了電工,讓她在村人麵前有了麵子,但她在劉囤麵前卻越發失去了自尊。現在,他覺得這個男人越來越讓她無法忍受了。

劉囤沒有察覺出白玲玲的這種情緒,在鄉裏開會時,依然喜歡向其他村幹部吹噓:“嘿,在柏林莊,老子晚上想跟誰家女人睡覺,哪個敢不開門哩?老子看上的女人,沒人敢拒絕!那些個雞巴娘們,都巴不得讓我幹她們哩!”

望著一雙雙羨慕的眼睛,劉囤心裏美滋滋的!他這個人,就是處處喜歡拿大,不能讓別人壓過他。就連睡女人也不例外。人們知道劉囤的脾性,沒人願意得罪他,隻是附和道:“看把你美哩,三宮六院,你小子真快趕上皇上了!”聽到人們誇獎,劉囤總是伸出兩隻又胖又圓的手,啪,拍一下,然後哈哈地大笑起來,露出一口讓煙薰得黑乎乎的牙齒——“嗨!你小子就沒這個福氣吧,甭看你也是個村長,可你在村裏算個雞巴蛋!不服不行吧,你就沒這個能耐!”他喜歡將芝麻大的小事說成西瓜大,之後就眯起眼等著別人奉承;聽夠了,就開始挖苦別人——雖說是玩笑的意思,但神色裏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鄙視。這會兒,他表演的正是這個程序。

而那位先是奉承他,隨之又被他一頓貶損的村主任,此時並不感到有多不好意思,隻是嘿嘿地笑,一副甘拜下風的樣子,仿佛就是配合劉囤來演這出戲似的,就是以這種低姿態,讓劉囤擺擺威風。不僅這位,還有其他人也甘願拍劉囤的馬屁。因為他們知道,劉囤這麽一通吹噓之後,虛榮心和好勝心得以滿足,中午他肯定要請大家在鎮上搓一頓。當然,並不是所有村主任都是如此,也有不少人對他是嗤之以鼻的,鄉裏的會一散,馬上躲開他,就像麋鹿躲避禿鷲一樣。

他們也不願意得罪他。因為,劉囤的霸氣和陰險是出了名的,這家夥隻要一狠心,什麽損事也做得出來。可像這麽一個品質惡劣的人,怎麽就當上了村主任呢?這裏麵自然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們劉家在柏樹莊是一個旺族,人口多;二是劉囤性情粗野,年輕時就愛和人打架,而且下手非常狠,咬牙切齒的,一副拚命三郎的凶相。他這一生,總共動過三次刀子。第一次,是他小時候和小夥伴為一件小事打架,他用水果刀紮破了對方的胳膊;第二次,是他十九歲那年,因看上了大碗的新媳婦兒,那女人梳兩條大辮子,眉眼俊氣得和電影上的小鐵梅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用現在的話說,劉囤就是李鐵梅的扮演者劉長瑜的超級影迷,粉絲。一天,趁大碗不在家,劉囤強暴了大碗的媳婦。後來,他又強迫大碗和媳婦離婚。偏巧,這大碗又是個拿不起事來的主兒,軟得像一條鼻涕。一個人再軟弱,有人來搶自己女人也不會拱手相讓的,也會成為跳牆的兔子。但這一次,劉囤是抄著一把菜刀來找大碗拚命的。那個大碗,見到揮著明晃晃菜刀的劉囤,還有那一雙凶煞神般的豹子眼,立刻就投降了。他明白劉囤是個說到做到的主兒,害怕那把刀真的砍向自己。於是,他那已經懷孕的媳婦,就成了劉囤的老婆。那女人先是生下了大碗的骨血,是個女兒;一年後,又為劉囤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誰知,幾年後劉囤又把人家甩了。他不是迷戀這個女人嗎?迷戀到竟然舉著菜刀將她從人家丈夫手裏搶過來,怎麽說甩就甩了呢?原來,新鮮勁一過,他就產生了審美疲勞。此外,他越想越覺得娶這個女人吃虧了。——她再漂亮,再像小鐵梅,也是個二手貨,是讓大碗那小子嚐了鮮的,自己其實是撿了人家的剩貨。因為心裏不平衡,那女人在他眼裏就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了。想想吧,以他劉囤的脾性,他看不順眼的東西還能留在身邊嗎?這時候,那女人已經成了吹進他眼裏的一粒沙子。他將她甩了,隨便得就像扔掉一件舊衣服。那女人隻是默默地哭,哪敢說半個不字?當初,劉囤手裏的那把菜刀,早把她的膽嚇破了,魂嚇飛了。劉囤是讓她帶著大碗的那個女孩子回了娘家的。不久,他就迎娶了一個黃花大閨女,這就是他現任夫人大白桃。當時,大白桃還是一位十八歲的女孩子,比劉囤小了七八歲。因她長得又白又嫩,兩塊顴骨紅紅的,粉嘟嘟兩個臉蛋子,嘴唇也是粉嘟嘟的,因此人們稱她為大白桃,久而久之,這個外號就在村裏流傳開了,慢慢的,人們竟然忘記了她的名字。她叫小朵,也是一朵花的意思。

劉囤第三次動刀子時,已不太年輕。那是十年前,想當村主任的他,就時常拎上一把菜刀去找老宋挑釁滋事。有一次,他又拿著菜刀來到了老宋家。一雙血紅的眼珠子,盯住老宋,獰笑著問他,你說,我敢不敢剁下我一根手指頭?老宋呆住了,還沒等他答話,隻見寒光一閃——當然,他隻是剁了黃豆那麽大一塊,也就是失去了小拇指最上端那塊肉,連骨頭也沒挨著。可老宋還是被嚇傻了。這位性情溫和又有點膽小怕事的村主任,腦子一轉,就明白了劉囤的意圖。沒過幾天,他就主動辭職,讓劉囤接替了自己。因此可以說,劉囤握上柏樹莊的大權,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

這就是劉囤人生路上有名的“三刀”。這最後一刀,雖然是剁向了他自己,但把他的人生軌跡改變了。從此,他便得了“劉三刀”這個綽號。也有個別人背後叫他“劉大拿”。人們見行厲害撈到了這麽大的好處,柏樹莊此後就盛行起了“敬惡”之風。誰厲害誰蠻橫,人們就怕誰敬畏誰。

如今,白玲玲想躲開劉囤,卻又無法辦到。自從讓小毛頭當了電工,他來找白玲玲就更無可避諱了,理直氣壯得就像找自己老婆。

一天中午,劉囤陪鄉裏人在村北的酒館裏喝罷酒,帶著滿身酒氣,大搖大擺地朝白玲玲家走來。在街門口碰到小毛頭,因為當電工比較輕閑,最近鎮上又有人開了錄相廳,這個孩子就迷上了那些打打殺殺的玩藝,沒事了就泡在那裏。

對於母親和劉囤的關係,小毛頭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一次,他和工友們在村外架線,一個剛從村裏趕來的工友朝他詭秘地笑笑,說:小毛頭,劉囤又找你媽去了。他把那個“找”咬得很重,工友們都偷偷地樂了。小毛頭被激怒了,想發火,又覺得不妥,為這種事兒和人鬧翻,臉上畢竟不光彩。何況,劉囤一點也不避諱,和他母親弄得跟明的一樣了。他心裏發虛,哪還有半點底氣?對工友們的取笑,他隻好忍著,裝聾作啞。他明白自己是如何當上電工的。

劉囤笑嗬嗬地問他:“小毛頭,大熱天,幹嘛去呀?”小毛頭不好說去鎮上看錄相,隻得搪塞,說在家裏呆著麻煩,去串個門。劉囤又問:“你媽在家嗎?”小毛頭說:“在哩。”說完,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趕忙溜走了。

白玲玲剛吃過午飯,要睡個午覺。女兒小萍正坐在院裏洗衣服。麻五撂了飯碗,就去街上和人下棋去了。劉囤來到屋裏,看到隻穿了內衣**躺在**的白玲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撲過去,往下扯她的短褲。想到女兒就在院裏,又是大天白日,白玲玲早羞得滿臉通紅,坐起來,狠勁地扯劉囤的胳膊。可她哪裏抵得過力大如牛的劉囤呢?又不敢吱聲,怕女兒聽到。劉囤正是抓住了她這一心理,**笑著低聲恫嚇她:“你再擋我,我就喊!”果然,白玲玲心裏窩著火,隻好依順他。隻是央求劉囤不可張狂,免得被女兒聽到。那會兒,她隻是盼著劉囤早早結束,擔心女兒會突然闖進屋來。可劉囤偏偏不肯早早結束,直到過足了癮,才像一頭**的豬似的哼哼幾聲,癱在了白玲玲身上。

劉囤哪裏還是人?簡直就是個畜生!待劉囤收拾好下身,提上褲子,打著酒嗝心滿意足地離開後,白玲玲坐在**悄悄地流起眼淚。這是她第一次為這種事情如此傷感。那天,她感到劉囤留在她身體裏的體液是那麽肮髒,令她作嘔,她把自己的身體洗了又洗。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汙辱。劉囤根本就沒有把她當作人看。就是過去逛窖子,也還避諱人吧。她後悔自己當初昏了頭,撞上了這個老惡魔!

她甚至還後悔讓小毛頭幹了電工。這不正中了劉囤的下懷嗎?人家正瞌睡哩,你給遞去一個枕頭!她又像看到一隻小鳥,一頭撞進捕鳥人布下的粘網裏,撲棱幾下,隻好順從命運的安排了。

然而,一想到小毛頭,白玲玲的眼淚就流不出來了。為了兒子,她又不能得罪劉囤。她哪敢呢。

她隻有恨自己,恨自己嫁給了麻五。——這樣一個醜陋而又無能的男人!

但她並不後悔當初和李明亮相戀。隻是,她越來越覺得當初聽從了父母的話,而匆匆地把自己嫁出去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和李明亮相愛,那有什麽可丟人的?放到現在,這能算個什麽事呀?如今的電影電視上,這種事兒真不是個事兒。

她覺得是自個兒把自個兒給生生毀了!

第19章

十 八

這幾天,秋山老漢發現了一個怪現象——村裏人都在瘋搶食鹽和火柴。

這天,蘭芳一進屋,就仰著那張小窄臉,急切地問秋山老漢:“你家買鹽了嗎?還有火柴哩,買沒買呀?”

“你說,人們都搶那個幹嘛呀?莫非還怕賣短了?”

“哎呀,可不得了啦,聽說以後嘛東西都要漲價,連鹽也要吃不起了!”

這個消息,讓秋山老漢猛地在心裏打了個顫,然後就愣怔住了。曆經滄桑的老人,禁不住用手撫摸著胡楂子,發出了這樣的感慨:“我這輩子嘛沒有見過呀!三七年,日本鬼子侵占咱中國;後來,小日本投降了,共產黨又跟蔣介石打仗,再後來成立了新中國,天地像翻了個個兒,又是互助組,又是人民公社;還有大躍進,吃食堂,放衛星。六0年鬧饑荒,咱村裏餓死了好幾口子;再往後,就是**——你說說,我這一輩子,嘛事沒經曆過呀?”

於是,經多識廣的秋山老漢,就生出這樣一種預感:他覺得這個社會又要變了。

也真該變變了。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兒呀?一夜之間,田地都呼啦啦分到了個人手裏,這和解放前還有嘛區別?當初,從互助組到高級社,再到人民公社,這麽兜了一個大圈,如今不是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了?當年成立人民公社時,他胸戴大紅花,和鄉親們在大隊部撒歡似的敲大鼓,扭秧歌。換了一個新世界,看哪兒都新鮮,人們那個高興呀,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勁。誰知,幾十年後,土地又分回到了個人手裏。這幾年,人們還做生意,幹個體,他認為是上邊哪出了問題?這不,問題真出來了!

他越想越害怕。尤其是一想到連春,更是提心吊膽。這麽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那年他被打成“走資派”,被人從大隊長位置上擼下來時,他害怕過。他不知道將來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可後來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就像走馬燈,每一個運動來臨,他都要被押出去批鬥一番。剛開始脖子上還掛個大牌子,上麵寫著 “走資派”三個字。批鬥完了,再由民兵押著遊街。後來,對他的批鬥漸漸了草了,隻戴牌子,不再遊街。許多時候,也隻是點點他的名字。再後來連名字也不點了,他知道這個世道又要改變了。果然讓他猜中,不久就真的變了。他喜歡這樣的時代,其實什麽也像沒有變,人們還每天在生產隊上工,掙工分。卻不再搞什麽運動了,他想,像這樣下去,人們不愁過上好日子的。可不久又開始變了,正像前邊說的那樣,一下子又像回到了解放前。自個兒種自個兒的地,人心也渙散了,倆眼珠子光盯住個“錢”字。

此時的秋山老漢,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敏感。他想,這次再變,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怕嘛哩?他娘個頭!總不能再讓我脖子上戴個大紙牌子,去遊街,挨批鬥吧!

他就是擔心連春。因此蘭芳一離開,他就甩開兩隻大腳,蹬蹬蹬地朝東院趕來。

太陽剛落山。柳樹早發芽了,大楊樹也吐出咖啡色的絮毛,像毛毛蟲一樣一條一條地垂在樹梢。春天的氣息,總是先從柳梢頭、草根上悄然溢出的,在毫無察覺間,就將一抹鵝黃色的嫩綠展現在人們眼前。暖融融的空氣裏,飽含著萬物複蘇的氣息。

二蘭子正在廚房裏做晚飯,院裏飄著炊煙的香氣。連春剛從城裏回來,正蹲在院裏洗手。一隻蘆花母雞,在院裏踱著步,東啄啄,西啄啄,在尋找著吃食。

看到父親進來,連春想:莫非是為他和蘭芳的事情?父親和蘭芳相戀,他早知道了。剛開始他不相信,後來見蘭芳非常頻繁地去找父親,他才相信了這個傳言。相信了,心裏總有點別扭。

“連春,我和你說個事兒!”秋山老漢來到連春跟前,低聲說。他依然穿一件深藍色半舊解放裝,胸上一排黑色板扣,映著晚霞閃出隱隱的光亮;他沒有戴帽子,頭發花白,像撒了一層鹽。

連春從晾衣繩上扯下毛巾,擦一把手,瞥父親一眼:“爸,有嘛事呀?”

“你買鹽了嗎?還有火柴哩,買了沒有?”

“你是說,那兩樣兒東西要漲價是吧?我早就知道了!”

“這麽說,你也買了?這東西看上去不怎麽珍貴,可哪頓飯都離不了它。人兩天不吃鹽,就渾身沒勁,你看《白毛女》裏的喜兒,不是藏在山洞裏一直吃不上鹽,才變成了白毛仙姑嗎?——不隻是鹽,別的東西咱也得多買點,用不著就攢起來,那樣心裏踏實!哎呀,這世道呀,我害怕又像早年——”

連春截斷了父親的話:“爸,你放心,沒那麽可怕——城裏人有搶的,也有人就不去搶。”從口袋裏掏出煙,扔給父親一根,想起這幾天在城裏見到的情景:在縣副食店門口每天都排起一溜長隊,人們有提籃子的,有拎書包的,也有提麵口袋的,每人臉上都是一副焦躁惶惑的神色,巴不得馬上把那兩樣東西買到手。

就為這件事,連春還專門去縣經委谘詢過馬主任。馬主任到底見多識廣,又喜歡思考問題,他從整個中國的經濟改革和中央的政策精神,對這一現象進行了精僻入理的剖析,認為這是在經濟體製改革中避免不了的一種不均衡現象,大可不必擔心,國家很快就會調整過來的。從馬主任那裏,他證實了自己的看法。隻是馬主任站得高,說得更明白更透徹。他佩服馬主任,馬主任說的話在他聽來,那就是——真理。

秋山老漢依然憂心仲仲:“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就說這鹽吧,看著不是個大物件,如果人們都吃不起了,這世道還不大亂,好年景得防備著賴年景呀!人們又要遇到大災了!”

連春覺得父親真是荒唐。但他一想到父親的經曆,又完全理解了他。想不到才兩天工夫,這個消息就傳到了鄉下。“爸,國家正變革哩,哪還斷了出點小問題呀,過不了多久,就會調整過來的。”他把馬主任的話,對父親複述了一遍。

秋山老漢嘬一口煙,臉上的神色不但沒有緩和下來,反而更緊張了。他把聲音放低,說:“鹽不鹽的吧,這還是一件小事!我眼下最擔心的還是你!依我說,你也別在城裏幹了,樹大招風,名大招災,這種虧,我是吃夠了。要知上山路,得問下山人——你還年輕,沒經曆過那麽多——”

這個老頭子,在這個初春的黃昏,開始教導起兒子了。對於這個想法,他一直想對兒子說一說。他欣賞連春的闖勁。剛開始,當他聽到連春要帶一幫人到城裏幹建築,雖說對當下的形勢不理解,也看不慣,但他沒有去阻攔兒子。他知道兒子心裏憋氣,先是受了劉囤的排擠,之後又挨了河南人的坑騙,這兩件事兒放誰身上,也是個不好解開的疙瘩。好吧,就讓他去城裏闖闖,掙了錢自然好,如果掙不到就回來還種那幾畝地。不過,他對連春的能力還是蠻信服的。他願意讓他出去闖**,可又不想讓他做得太過。你幹活兒就幹活兒唄,逞得哪門子能呢?自己給自己封了個經理!

待他把這個顧慮說了,連春搖了搖頭。他越來越感到父親既荒唐又可笑了。

“你小子,別以為在城裏見了點世麵,就聽不進我的話了!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哩。”

“爸,你膽子也忒小了!如果嘛也不敢做,隻在地裏吭吭哧哧地幹,一年下來還不是剛夠填飽肚子?”

“哼,種地怎麽啦?這地,才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哩。——你看看人家全保,這幾年就種了幾畝西瓜,不也沒凍著,沒餓著?不管這世道如何變,也礙不著人家嘛事!”

這幾句話,讓正在廚房做飯的二蘭子聽不下去了,她又想起連春接濟槐林上大學的事兒。哼,全保能和連春比嗎?有能耐,可別讓人接濟呀。這個老頭子,簡直就是個雀蒙眼!

父親的話也讓連春哭笑不得。全保的情況莫非他還不清楚嗎?這過日子光有吃有喝就滿足了?

一回到家,秋山老漢就坐在院裏,對著天空“唉——唉”地歎息了兩聲。西邊天際,飄著幾抹霞光,那是從黛青色的雲裏透出的非常有份量的顏色,顯得沉重而又昂然大氣。幾隻蝙蝠吱吱地叫著,在院裏飛來飛去,趁著黃昏來臨忙著捕食。

去兒子家這一趟,讓秋山老漢心裏很憋氣,也讓他很沒有麵子。

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不知怎的他從連春身上,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那年,上邊號召學大寨,他和鄉親們就在野地裏搭個席棚,用筐挑、用車推,日夜奮戰了一個多月,就把村西那兩個大沙丘推平,變成了高產田。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又生生地磨了幾個大血泡。村裏小學校的文藝宣傳隊還把他的事跡編成了快板,兩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手一揚,竹板一打:“鑼鼓敲,震天響,東風勁吹紅旗揚。治沙大軍哪裏去,柏樹莊村西擺戰場。大隊長,李秋山,吃苦在前不畏難,胸懷愚公移山誌,誓叫沙丘變良田……”當年,他被評為了全縣學大寨先進個人,名字和照片還上了地區報紙。雖說不久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讓他受到衝擊,但那一段**澎湃的歲月讓他難以忘懷。

但連春總不把他放在眼裏,這讓他又不免有些落寞。唉,廉頗老矣!他就用這個從收音機裏聽來的典故安慰自己。

但他又想起了兒子的種種好處。比方吧,他喜歡喝的酒,喜歡吸的煙,喜歡喝的茶葉,連春總是滿足他。女兒嫁得遠,一年也來不了幾次。守著連春這棵獨苗兒,他隻求過個平安日子,可連春卻不知足。

這時街門被推開了,二蘭子走進來,手裏端著一隻碗,說:“爸,飯好了!”就徑直來到堂屋,將一碗飄著蔥花香氣的擀麵條放到飯桌上。

以往她將飯菜放下,總是趕忙離開。

今天她卻在院裏停住了:“爸,你就省點心吧,橫豎有你吃的,有你喝的,就得了唄!你也知道連春那個強驢脾氣,他認準的事兒,就是十條牛使勁拉,也休想把他拉回來!至於買不買鹽和火柴,他有他的想法!前幾天我也勸過他,可人家哪肯聽咱的!敢情人家比咱們長見識了,咱不聽人家的,又聽誰的?”二蘭子的話明麵上聽來是在抱怨連春,其實語氣裏又隱含著誇耀的意思。

秋山老漢也聽出了這層意思。對於這個兒媳婦,他的看法也是極其複雜的,雖說有地方不滿意,但樹無九枝,人無完人,整體看二蘭子還過得去,心眼還不錯。他也是怕和二蘭子處不好,才很少去東院的。少見麵,不但圖個清靜,也不會相互發生不必要的磨擦。也許是這麽多年他被人整怕了,因此事事就願意講個和氣。

“這個王八羔子!才吃幾碗幹飯,就不把他老子放到眼裏。——看來人家是翅膀硬了,有能耐了!”

二蘭子從公公的責備裏,也聽出了對兒子的讚賞,禁不住抿嘴一笑。

給公公送飯回來,二蘭子神秘兮兮地對連春說:“我剛才推咱爸的門,都不敢用勁大了!我怕——”

“怕咱爸給你弄難堪?”

二蘭子往碗裏挑著麵條,擠一下眼:“哪的話!還不是怕碰到蘭芳,攪了人家的好事?”

“去、去、去!”連春像轟小雞一樣對二蘭子揮著手。

二蘭子哧哧地笑了,她幹脆推開碗,連飯也不吃了:“人家說的是正經話嘛,你成天不在家,哪知道蘭芳一天找你爸幾趟,哎呀,那個熱乎勁,我瞧著……”

“你還有完沒完呀?就不能把嘴閉上?”連春急了。

二蘭子似乎很喜歡看連春這種因尷尬而憤然的樣子。這和他平時的春風得意反差極大,哪個更真實,她也說不清。她趕忙轉換了語氣:“好,那咱就說點正經的吧。你看看,說起來你還是個孝子哩,老人的事兒按說你也得關心一下吧。莫非還非得等著你爸自己張嘴說嗎?他哪好意思!”

二蘭子對公公這件事這麽上心,其實她是有自己想法的。什麽想法呢?她恨不得讓公公和蘭芳早點完婚,那樣她這個當兒媳的不就省操一份心了嗎?眼見得公公老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癱到了炕上,連春又不在家,她不就遭大罪了?像給老人接屎端尿呀,她不幹誰幹?如果蘭芳嫁過來,她又比公公年輕,而且身體也結實,正好服侍公公,這不比雇個保姆強嗬?

連春沒有想到二蘭子會持這種態度,他看到二蘭子的目光是真誠的,不似開他的玩笑。心想:奇怪,她倒不嫌多個婆婆!

而他自己呢,就像吃了一盤雜燴菜,心裏什麽滋味都有。看著老人孤獨地一個人生活,是應該給他找個伴兒。但一想到去世的母親,心裏又是要多別扭有多別扭。而且蘭芳又比父親小那麽多,平時他管蘭芳叫嫂子,如果讓他改口叫媽,他怎麽能拉得下臉來?

“甭再提這事兒好不好,也許,咱爸還不願意把她娶過來哩!”連春說。然後,就不再搭理二蘭子,埋下頭,隻顧呼嚕嚕地往嘴裏扒拉麵條。

連春在城裏的生意做大後,晚上很少在家吃飯。難得吃一次,二蘭子就極力地表現自己——她給連春擀了他最愛吃的麵條,西紅柿雞蛋打鹵,大大的蔥花油。此刻看到連春吃得頭上直冒熱汗,又吃得將汗變成了油星兒,心裏不禁樂陶陶的。她覺得要想把連春的心拴住,得先拴住他的胃。——她知道連春的口味,對她來說這倒不是一個什麽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