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五
秋山老漢和蘭芳要結婚的消息在柏樹莊傳揚開來。
有人說,秋山老漢和蘭芳早就該在一起過日子了,年歲相差大點有什麽關係?輩份不對又有什麽不好?隻要兩人看著對眼,管它那麽多幹嘛呢?
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這是丟人現眼的事情。哪有叔叔和侄媳婦結婚的,而且還相差十多歲。街坊輩怎麽了?那也是輩份呀。蘭芳管秋山叫叔都這麽多年了,如今又去給人家當媳婦,這有多麽別扭?也有人說,秋山老漢越老越花心了,這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什麽?你兒子不就是出息了唄?不就是有了幾個錢唄?你就這麽膽大妄為,不顧及臉麵了嗎?這可是傷風敗俗的醜事!叔叔娶侄媳婦,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今後的柏樹莊還說不定鬧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來呢?
於是有人把這種不滿和憤慨撒向了蘭芳,哼,這女人,**一個,男人才歿了幾年呀,就想漢子了!也有人認為是秋山老漢先勾引了蘭芳。而他恁大年紀了,為什麽精力那麽充沛,身體那麽結實?還不是因為連春有錢?有了錢,他就時常給老父親買點人參呀,鹿茸呀滋補身子。把個老爺子營養得氣血充盈,像是又回到了氣血方剛的壯年!嘿,看看吧,有錢和沒錢就是不一樣嗬。
總之,因為這件事柏樹莊就像開了鍋一樣,鬧得沸沸揚揚。
這天吃過晚飯,連春愁眉不展地來找父親。
秋山老漢剛撂下飯碗,正坐在院裏歇息。越過黑黢黢的樹梢,他看到幾顆星星在夜空裏閃爍著。這明亮的星星,讓他又想到了蘭芳那雙柔情嫵媚的眸子。
連春在父親麵前坐下,點了一支煙,終於鼓足了勇氣:“爸,這幾天村裏的風言風語我也聽到了,不知道這是謠傳哩還是真的?”夜色下,看不大清父親的臉色,但他分明感到父親的呼吸加重了。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為什麽就不和他商量商量呢?
秋山老漢板起臉:“我也正要為這件事找你哩,是有這個想法——你媽死了好幾年了,我身邊總得有個伴吧?再說,蘭芳心眼也真不賴,她也願意過來!”
連春咽下一口吐沫:“其實,結婚不結婚還不是一樣?她和咱家住這麽近,她嘛時候想來就來唄!沒人擋她。”
秋山老漢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倔巴巴地說:“就這麽定了!你們不用管!”
“爸,你都這麽大歲數了,再說你也得為我們想想呀——”連春吭吭哧哧地說。
“我憑嘛為你們著想?嗬,你們心裏還有我沒有?——你娘的,你下班回來有人和你說話,晚上又有熱乎被窩讓你鑽!我哩?我把你養這麽大了,還讓我為你著想,呸——”這個秋山老漢,顯然是害怕這樁好事兒讓連春給攪黃了。
連春覺得老父親不講道理。這些年我哪點對你不好?少你吃的還是穿的了?讓你和我們同桌吃飯你卻偏不幹,非得讓二蘭子每頓飯給你端過來,你說是圖個清靜,可這會兒又說自己冷清!這能怪我們嗎?連春越想越惱火,越想越不理解父親。想著自己這些年獨自進城闖**的種種艱難,就更對父親心懷不滿了。他騰地站起來,扔下了這麽一句話:“我就是不同意你們結婚!”
然後,一抬腳,氣昂昂地走出去。
回到家,二蘭子見他把臉都氣歪了,早猜透了八九分,笑道:“看看,碰釘子了不是?我不是和你說過嘛,這種事隻要他鐵了心,你就休想把他拉回來!尤其是女人,她要是喜歡哪個男人了,嘛事也做得出來!當初我不就像吃了迷魂藥一樣,發了瘋似的追你嗎?”
要是平時,連春肯定要逮住這個機會和二蘭子說點玩笑話。但今天他可沒心情聽二蘭子這麽唇白齒紅地瞎嚷嚷:“我心裏正煩哩,你還添亂!”他眥她一眼,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二蘭子反而笑得更響。突然又止住笑,開始重新咂摸起這件事來。婆婆歿了好幾年了,突然又來一個後婆婆,這究竟是好事兒還是孬事兒?而有了後婆婆,家裏的關係自然就複雜化了!此外,她還擔心蘭芳有別的企圖,是不是盯著他們家的財產?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就開始後悔了。後悔當初自己還指望著蘭芳嫁過來,減輕她的負擔呢。現在看來,她這個想法有多麽荒唐和愚蠢!公公都那麽大年歲了,說不定哪天倆眼一閉,那不就便宜蘭芳了嗎?她要爭起家產來,豈不更麻煩了?
不能讓蘭芳得逞!她默默地告誡自己。可又怎麽才能阻止她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種事情自己不便出麵,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連春出馬。
當連春一臉沮喪地躺下後,二蘭子像一隻小乖貓一樣撲到了他懷裏。連春伸手把她推開了,二蘭子又伸胳膊攬住連春的脖子,嘻嘻地笑著用手在他鼻子上刮一下:“你呀,說起來也算個聰明人,怎麽有時候腦子裏像灌了漿糊?”連春賭氣說:“聰明人?哼,我是聰明人他爹!”
二蘭子笑笑:“不對,是豬八戒他爹!”
“嘛意思?”
二蘭子忍住笑,問他:“你知道豬八戒爹是怎麽死的嗎?”
不等連春回答,二蘭子在連春胸脯上一拍:“哎呀,笨死的唄!你就是豬八戒他爹——”
“噗——”連春不由得笑了。
二蘭子又問他:“你為嘛就不讓他倆結婚呢?”
“他們結婚對咱有嘛好處?”
二蘭子說:“要不就說你傻哩!你也不想想,他們結了婚,蘭芳還不給你生個小弟弟?這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美事呀!你看看你們李家,上輩是單傳,你這一輩又是單傳。到下一輩別說單傳了,連個兒子的毛毛也沒撈到。你還說不是好事兒嗎?”
連春嗔道:“你就是個烏鴉嘴,煩不煩?”他不願意聽二蘭子這種不鹹不淡的話。因為這件事不提則罷,每每提起都讓他無比沮喪。當年,就在生下小葉子之後,他在二蘭子身上耕耘的次數一次也沒減少,可就是結不出果來了。後來去醫院檢查,才得知是二蘭子出了問題,輸卵管給堵住了。這是個頑症,後來無論如何醫治也無濟於事。雖說連春心有不甘,但也沒轍了。二蘭子倒不在乎,她盼著將來為小葉子招個上門女婿,為她養老送終。“哼,老封建,男孩女孩還不是一個樣?”那時看到連春整天耷拉著臉,不停地唉聲歎氣,一副對不住祖宗的模樣,她就這樣勸慰和開導他。二蘭子喜歡女兒,有這麽一個小棉襖,她的心永遠都是暖和的。
因為生氣,連春就回敬二蘭子:“看看,你也想要帶把兒的了吧?誰讓你那麽不爭氣哩,變成了一隻不下蛋的母雞。”
二蘭子調侃道:“正好唄,這回你家可飛來一隻會下蛋的母雞。你想想吧,蘭芳才四十多歲,你爸哩,說他老,才六十多歲,常言說,八十八,還結個瓜哩,金瓜!他離八十八可還早哩。”
“去,去,去——”連春狠勁推開了二蘭子的手。
不過,連春仔細一想,二蘭子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可問題是他不想再有一個小弟弟。他越想越惱恨父親。父親呀父親,你說你這是怎麽了?年輕的時候那麽通情達理,從沒做過什麽出格事兒,可老了老了,連臉麵也不顧了!你說這是嘛事呀,就不怕讓全村人嚼舌根子!我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你,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他突然想起平時人們常說的一個詞——晚節不保!他認為,眼下老父親就是晚節不保!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的人了,還結的哪門子婚呢?別人不說,單是在二蘭子跟前自己就沒有麵子。
連春離開後,秋山老漢就來到了屋裏,脫鞋爬上炕去。他不想睡覺,盤腿坐在炕沿上,擰開收音機,聽起單田芳播講的評書《隋唐演義》。
這時,院門嘩啦響了一下。他把收音機音量擰小了。他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讓他心裏生出一縷甜蜜,伴隨著這種甜蜜,還有一種難以按捺的激動;但轉瞬間,另一種情緒又占了上風——沉悶而又壓抑!啪,他索性把收音機關了。
吱呀一聲,蘭芳推開屋門走進來。
因為秋山老漢答應和她結婚,因為終於要和自己心愛的人朝夕相處了,這兩天蘭芳像換了一個人。因為精神煥發,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那張小窄臉上總是溢滿笑意,還有一種即將做新娘的興奮。但又和新婚少女不同,少了幾分羞澀,更多的是願望實現後的幸福和滿足。隻是對她這個年歲的女人來說,這種晚來的幸福未免披一層淒美的外衣。到底女人容易激動,秋山老漢一答應和她結婚,她在心裏藏不住,就迫不及待地對人說了。對於她,這是一個喜訊,可對村裏人卻是一條爆炸性新聞。幾乎是在當天,這件事就傳揚開了。結果,村裏人的議論再加上二蘭子的旁敲側擊,讓連春產生了極大的逆反心理,他就和父親頂起牛來。
蘭芳對這些卻渾然不覺,她還沉浸在夢想實現後的欣喜之中。
因此,當她看到秋山老漢那張刀條臉往下使勁耷拉著,便歪著頭問他:“唷,咬破豬苦膽了?怎麽見我一來,就沒好臉色?”
而秋山老漢呢,他望著一臉喜色的蘭芳,又不忍心破壞她的好心情。
但他還是將剛才發生的不愉快告訴了蘭芳。
蘭芳臉上的笑容像受到驚嚇的小魚一樣,迅疾地逃之夭夭。整個人像從炙熱的暑天穿過時空邃道,掉進滴水成冰的冬季。他不明白,連春怎麽會不同意呢?那麽通情達理一個人,他父親說出的話,他能反對呀?她開始懷疑,這件事一定是二蘭子搗的鬼。
看蘭芳這麽著急,秋山老漢的心都要碎了。他喜歡看滿麵笑靨的蘭芳。也許是年齡的緣故吧,他就最看不得女人,尤其是像蘭芳這麽年輕的女人愁眉苦臉的樣子。對於蘭芳他的感情也是複雜的,即有生理上的渴望,也有父親對女兒般的那種疼愛。正是這種奇特的情感,更讓他看不得蘭芳受一點委屈。
“你說,這事咱該怎麽辦呀?”蘭芳急得眼裏汪出淚花,她扭身,倚住炕沿,喃喃地對秋山老漢說,“你看看,我一高興就管不牢自個兒的嘴了,都對人說了!這全村人都知道咱倆要辦喜事了,可又出了這個岔子,你讓俺臉往哪擱?再說,俺可是真指望著和你在一起哩,照料你陪伴你,這一輩子再不和你分開。”兩手捧住臉,嗚嗚地哭起來。因緊縮著肩膀,整個人顯得越發瘦小。
秋山老漢還想抱怨蘭芳幾句:為什麽那麽沉不住氣?早早就把這個消息說出去。但看到蘭芳這麽傷心,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他沉吟一下,然後伸出骨節崚嶒的大手,把蘭芳攬在了懷裏,又將她臉頰上的淚痕輕輕擦去了。
“嗨,我的小心肝兒,你不要生氣嘛。連春說不讓咱結婚,我就聽他的?我是他老子!我就是要結婚,我看他敢把我怎麽樣!臭小子,不就是有倆錢唄,不就是出了點能耐唄,倒不把他老子放眼裏了!這個婚我結定了!他再幹涉我就去找政府,讓政府給咱做主兒!”
秋山老漢越說越上勁,到後來他就像故意讓連春兩口子聽到似的,一把推開蘭芳,梗起脖子,聲音越來越大,憋在心裏的火氣都統統撒了出來。
眼含淚花的蘭芳,聽著秋山老漢這洪亮而又堅毅的聲音,心裏感到多麽舒服呀,秋山老漢就是她的靠山!
“你小聲點好不好?就不怕他們兩口子聽到?”蘭芳抹一把眼睛,臉上終於露出了笑。
秋山老漢挺直胸脯,手在炕沿上一拍:“聽吧,我就是讓他們聽到哩。王八羔子,心裏還有他老子沒有?”聲音一點也沒有降低。
雖說秋山老漢心裏還窩著火,可看到蘭芳臉上有了笑模樣,他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明天,我還得去找那個王八羔子!”秋山老漢咬牙切齒地說。
蘭芳看到秋山老漢這麽有底氣,心裏頓時暢快起來。她一俯身,再一次倒在秋山老漢懷裏,鑽進她鼻孔裏的,是秋山老漢身上那股淡淡的煙味。她非常喜歡他身上這種氣味。嗅著這種氣味,就是天塌下來,地陷進去,她也不怕。對,不怕!因為,她是被一個力大無比的東西給舉托著。自從二來子離開她後,她的生活裏就缺少了這種東西。這兩年她做夢都在盼著和秋山老漢生活在一起,日日夜夜都能嗅到那種讓她心醉,也讓她心裏感到踏實的氣息。
第27章
第二天,連春吃過早飯,正準備去城裏,被父親堵在了屋門口。
“爸——”
秋山老漢板著臉,冷冷地說:“我要和蘭芳把事兒辦了,你們誰也管不著!”
連春覺得父親很古怪,就像吃錯了什麽藥,又像是一位處於熱戀的倔強而執拗的年輕人,讓他無法理喻。
“爸,咱到屋裏去說!”連春一邊往屋裏招呼父親,一邊想著對策。
“哼!我嫌你屋裏冷!”秋山老漢把兩眼一瞪,叉開雙腿,強巴巴地說,“沒嘛好說的,我倆的事兒就這麽定了!”
連春還想勸說父親:“爸,你再聽我說——”
“我不聽你的,你就是說下天王老子來也沒用!”秋山老漢說完,狠狠地瞪連春一眼,一轉身,像一位不屈不撓的大將軍,氣昂昂地走出去了。
這時,二蘭子從廚房裏趕出來,她的兩隻手紮煞著,手上的水珠在晨曦裏像村外草葉上的露珠。剛才她在廚房刷碗,真想走出來,替連春幫腔——看到連春在父親麵前那副窩囊相以及公公那副蠻橫的樣子,她的心就像讓人咬去了一口。但她沒有走出來,雖說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他們結婚,但她還是認為由連春出麵來阻擋比較妥當!
見連春像一隻落水的公雞一樣,垂頭耷拉腦地睖睜在堂屋裏,哪裏還有個大經理的樣兒,她既感到好笑又感到他可憐。
“草包一個!”她幾步走到連春跟前,“要我說,你今個兒也別去城裏了,就去找他,當麵鑼對麵鼓地和他說清楚!不管怎麽說,他做得也太過份了,嗨!這是嘛事呀,總得聽聽咱們的意見吧!——真是的,多大年歲了,你們偷著好就得了,還結的哪門子婚哩?”
連春來到西院,見父親正坐在堂屋的小馬紮上,一臉的鐵青。
“爸——”
秋山老漢兩眼一瞪:“你來幹嘛?還想管我的事呀?我還沒死哩。”
“我是說,你都這麽大年紀了,就是不為我們著想,也得為自個兒的身子骨想想吧!”
秋山老漢騰地站起來,一抬腳,“哐啷”,把小馬紮踢翻了:“想個屁!你是想把我活活氣死呀。王八羔子,你還想限製你老子是不是!休想!我再說一遍,這個婚我是結定了,你們誰也擋不住!”
“我就是不讓你們結婚!”連春的強勁兒又上來了。
“你敢!”秋山老漢指著連春的臉,咆哮道,“你給我滾!不許你再登我門邊!我沒有你這個兒子!”老頭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嘴唇上的胡茬子也被氣得亂顫。
一隻在院裏覓食的雞,被秋山老漢的吼聲嚇得一張翅膀,惶惶地溜走了。
連春走後,秋山老漢一連吸了三支煙;又背著手,唉聲歎氣地在院裏轉悠了好大會兒,待氣消了一些,就抬腳朝外麵走去。
沒過多久,他來到村南頭一戶人家。一座新蓋的門樓,上麵貼了白磁磚,白磁磚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亮光。
秋山剛要推門,吱呀一聲,半掩的鐵門被人從裏麵拉開了,水道爺拉著小孫子,正要往外走。
“嗬嗬,老夥計,今個兒你怎麽這麽稀罕哩?”見到秋山老漢,水道爺兩隻寬眼皮的眼睛都笑彎了,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子也興奮地跟著亂抖亂顫。兩道八字眉已然泛白,像蠶寶寶吐出的絲兒。天剛轉涼,他就往頭上扣一頂深藍色解放帽。他喜歡戴這種帽子。
“老的小的,這是幹嘛去呀?”秋山老漢瞥一眼那小孩子,“這是華玉家那個老二吧?哈哈,幾天沒見又見長了,跟個嫩北瓜蛋子似的。告訴爺爺,你幾歲了?”
小孩子不說話,把頭一歪,伸出四根手指,朝秋山老漢一晃。
“哈,四歲了?”秋山老漢笑了,“乖乖,真聰明!”
見秋山誇小孫子,水道爺又咧開嘴笑了,說:“老夥計,快到家來吧。我還有點好葉子,一直給你留著呐。我還念叨哩,你這陣子怎麽就不來了哩?”低下頭,拍拍小孫子的腦袋:“我的小祖宗,你不是剛吃一包餅幹嘛,怎又怪饑啦?嗨,饞猴子!聽爺爺話,咱待會兒再去買——”扯住孩子的小手,就轉身往回走。
也許是見到陌生人,雖說不大情願,但小孩子倒還聽話,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盯一眼秋山老漢,邁開兩條小腿,跟著爺爺朝屋裏走,小手指含在嘴裏,輕輕地吸吮。
和外麵完全不同,水道爺家的堂屋裏古色古香的,一對漆紅的太師椅,連同那張深紅色的八仙桌,都是他祖上傳下來的,那是他家的傳家寶嗬。桌子上方的屋牆上,懸掛著用紅檀木框鑲嵌的四扇屏,上麵畫了“梅蘭竹菊”四君子,和八仙桌太師椅非常匹配,迎著堂屋門散發出幽幽的光澤;一把鏽跡斑駁的水煙袋,端放在方桌的右邊角,也是他父親傳給他的,如今成了真正的老古董。麵對這些,恍若讓人走進一段逝去的幽深歲月。
在柏樹莊,水道爺是個備受人們敬重的人物。水道爺為人處事很講究技巧,譬如吧,他要是誇你,當你麵反而不說,卻在背後誇,從不吝嗇那些好字眼。同樣是說人好話,這樣一來分量可就重多了。而且越是和誰有過節,他越是在背後說人家好話。久而久之,他的好名聲就出來了。況且,他又有點文化,平時愛給人講古,心腸也好,遇到誰家有個為難事兒,他總喜歡幫一把,這樣在柏樹莊就漸漸有了威望。他們白家,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要請他來主持。沒有水道爺的酒席,還能算得上酒席嗎?別看水道爺平時酒喝得不少,那都是人們主動請他的。常言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但人們從不讓水道爺回請,在這方麵他是很少掏腰包的,大家就樂意讓他白吃白喝,認為那是水道爺看得起自己。劉囤正是利用了水道爺這點名望,才請他當支書的。此外,他還看中了水道爺的脾性,麵子軟,從不肯說人壞話,對他的胡作非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水道爺知道劉囤看中了自己什麽,因此在工作上,對劉囤做出的決定他很少發表不同意見,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幹讓劉囤不高興。他害怕劉囤身上那股子痞子氣。每每聽到村裏有對自己不利的言論,劉囤就在村委會大院裏罵大街:媽的,誰敢嚼我的舌頭?說老子那樣,你們見來?有嘛證據?給我拿出來呀?嗨,有種兒的跳出來讓老子看看呀。那凶巴巴的樣子,就差在大喇叭上去吆喝了。水道爺當這個支書隻是圖了個名聲,此外還有一些補貼。他不得不依順劉囤。
“老嫂子哩,怎麽不見老嫂子?”落座後,秋山老漢環視一下屋裏,問。
“昨天被閨女給接走了。這一走呀,起碼得住個半月二十天的,哼,老嘍,人家不稀罕咱了,甩下我這老頭子不管了。”然而,他的語氣卻又是愉快的。說完,從桌子上拿起一個電動小汽車,塞到小孫子手裏,“乖孫子,玩去吧,我和這個爺爺說會兒話——”就去給秋山沏茶,從八仙桌上的茶葉盒裏,倒一撮茶葉放到手心,伸到秋山鼻子跟前,說:“你聞聞,這是雨前的龍井,我那個在杭州當軍官的外甥給我帶來的。”
轉眼間,一股綠茶的幽香,在堂屋裏彌漫開來。
這些天,因為心裏麻煩,秋山老漢一直沒來過水道家。柏樹莊人都知道,秋山和水道關係可不一般。當年秋山當大隊長時,水道是第七生產隊的隊長,方方麵麵,他對秋山都大力配合。而且,兩人說話又十分投機。怎麽個投機法呢?就是兩個人見麵,喜歡相互挖苦。如果昨晚開了社員大會,水道就說,哼,你還坐在台上講話哩,看你那雞巴樣兒,一條小蟮魚,還想充長蟲!秋山回敬他,就你那個雞巴樣好?水道,水道,你不就是一根雞巴唄,倒給我充起人樣兒來了。那時他們都年輕,才三十多歲,又是平輩,說話無所顧及,那種青春的**讓他們沒個正形。柏樹莊的風俗是,如果倆人要好,其表現方式無非有兩種:一種是互相客氣,互相禮讓,都是一副謙謙君子樣兒,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兩人的友情,害怕稍有一點不妥,將其傷害了;另一種卻完全相反,就如秋山和水道一樣,互相挖苦得越狠越損,就越顯得親密。有時,他倆還拿各自妻子開玩笑,一個說,嘿,讓你老婆子陪我睡一宿好不好?另一個說,好哇,可有一樣兒,你也得讓你老婆陪我睡。前者馬上反駁,小氣鬼,這事兒也斤斤計較,小心眼子!後者趕忙接腔,呸,你大方,把你老婆換給我呀。另一個不幹了:你想得倒美,我家裏的可比你老婆小好幾歲哩,別淨想沾便宜!於是,雙方都哈哈大笑。
那個時候,秋山和水道沒事兒喜歡湊到一起喝酒。因為物質極度匱乏,往往一碟煮花生米,幾塊臭豆腐,兩隻鹹鴨蛋,就是下酒的菜。有時連這個也沒有,就是一碗醃辣椒。兩個人喝一口燒酒,再嚼一口辣椒,辣對辣,無大差,都張著大嘴吸溜氣,過的就是這個辣癮!他倆性格也不一樣,秋山性子急,說話做事幹脆利落,而水道呢,遇事愛琢磨,生怕有什麽閃失,這樣一急一緩,就像牢牢擰在一起的兩根草繩,於是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自從水道爺當了支書後,秋山來找他的次數就少多了。有許多次,他都想勸水道不要給劉囤當這個傀儡。但又不好出口,因為他知道水道愛麵子,而且也不是白幹,還能掙點補貼。有了這點補貼,水道家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有時,秋山又試圖讓自己諒解他。
今天秋山挨了連春的搶白,他沒輒了,就想向老朋友說道說道,吐吐心裏的那口怨氣,順便還要讓水道去做說客,勸說自己那個一根筋的兒子。
“哈哈,你這老家夥,老**,說說,是怎麽把人家蘭芳迷住的?怪不得哩,你這陣子不來我這兒了!敢情是有了相好的,把我這老夥計給忘了。”水道端起紫砂茶杯,噝溜,抿一口茶,再抹一把嘴,嘿嘿地笑起來。
秋山也笑了,胳膊拐支在方桌上,說:“少雞巴跟我說這個,我哪有你福氣大呀。晚上老伴給你暖被窩,又給你沏茶倒水的。我哩,一天到晚冷屋子冷炕的。孩子們再結記,也比不上老伴呀。不一樣的,畢竟還隔著一層哩。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還是有個伴好嗬,貼心貼肺的!”
水道把手在大腿上猛一拍:“那倒不假。不過嘛,你老家夥豔福可不淺,嗨,你這頭老牛,又吃上嫩草了。好吧,我就去勸勸連春,看大侄子敢不聽我的!他發跡怎麽了,也得孝順老子吧?”
秋山趕忙擺手:“孝順,孝順,連春倒是個孝順孩子,平時吧,吃的喝的嘛也沒短了我的,這方麵我真沒說的。”
水道打斷他:“唔,光吃喝上孝順就得了?要是孝順,他就不該擋你找老伴兒!人老怎麽了,人老心不老,誰也不願意當和尚!再說,說老也不是太老,咱身子骨倍棒,晚上哪不想那個——”
秋山老漢一仰脖子大笑起來:“說你是個老騷壺,還真是一個老騷壺——”
忽然,啪嚓一聲,兩人都扭頭去看。原來那個小孩子玩膩了,一賭氣把小汽車用力摔到地上,哇地哭起來:“爺爺,我不要這個,我不要這個。我要吃冰淇淋,我要吃冰淇淋。”
“我的小祖宗喲,你怎麽這麽大脾氣哩?好,好,好,我這就去給你買——”水道爺奔過去,一把抱起他的寶貝孫子,吱——,在臉上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