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六
晚上,蘭芳躺下後,哪裏還有一點睡意呀,滿腦子都是秋山的影子——兩條臥蠶似的濃眉,炯炯放光的眼睛裏像燃燒著一團火,清臒的刀條臉不乏剛毅,這種曆盡風雪雨霜之後的極為成熟的氣質,對她是多麽富有吸引力嗬。她閉上了眼睛,仿佛又依偎在了秋山寬厚溫暖的懷抱裏。
當她睜開眼時,她又突然覺得,自己的這種期待已經破滅了。
她掀開身上的被子,下床,打開衣櫃,拿出了一套新衣服,這是秋山答應和她結婚後,她為自己買的嫁衣——攀扣的中式絳紅色褂子,一條咖啡色筒褲。她捧著這身衣服,眼睛裏不由得汪出了淚花。那淚花在眼裏打轉轉,之後,噗簌簌,連同裏麵的燈影,一起滾到了地上。她耳邊又響起了那些流言蜚語,說她嫁給秋山,是圖了連春家的萬貫家產。這時她才明白,為什麽連春極力反對她和秋山的婚事。原來,他也是把她看作了那種女人嗬。
她又瞥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借著燈光,她看到的是一雙淚光迷離的眼睛,裏麵有委屈,更有憤慨。她問自己:你真的喜歡秋山嗎?他可比你大了十多歲!她緊緊地盯住自己的眼睛,想從裏麵看到否定的答案。然而,非常遺憾,那雙眼睛分明在告訴她:她嫁給秋山的確是為了愛情。對,愛情!不知怎的,這個發現讓她激動不已。她從自己的眼睛裏,看到她對秋山的愛沒有摻合一點雜質,就像大雨過後明淨的天空。那是純粹的愛情嗬,一塵不染。她竟然被自己感動了,淚水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擦著鼻溝淌下來。
這天晚上,秋山老漢也久久無法入眠。
他的眼前,一直晃動著蘭芳那張俏麗的小窄臉,還有她那雙溫柔善良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呀,像泉水一樣清澈明亮——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竟然還有這樣的目光,仿佛人生的風風雨雨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一點印痕。這雙眼睛讓他感到心顫,他禁不住想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眼睛。那是誰呢,就是連春的母親。
我不能再失去這雙眼睛!躺在被窩裏的秋山老漢,在心裏暗暗地思忖道。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人了,不能再失去蘭芳。他忽然感到,這雙眼睛裏藏有連春媽的精靈。
雖說後來他請水道去做連春的工作,但連春依然不鬆口,這讓水道很沒麵子。
再去和連春談談,如果他再不同意我和蘭芳結合,我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沒有了父子關係,他就再管不著我的事兒了。
又想:老子不稀罕你的錢,你就是掙一座金山老子也不稀罕。就是斷絕了父子關係,我也不要你一分錢,我和蘭芳還能幹活,我們要用兩隻手過自己的日子,關你個屁事!
這個老頭子,這些年,他還從來沒有生過這麽大的氣。都什麽年代了,誰還幹涉老年人再婚呢?國家的法律還大開綠燈哩。連春卻對他們橫加幹涉,這讓他又是傷心又是氣憤。
正在秋山老漢胡思亂想時,傳來了輕輕的推門聲。
秋山老漢心裏一熱,一骨碌坐起來,披上衣服,下地開門。
門開了,果然,那股他極熟悉的氣息迎麵撲來。借著暗淡的星光,秋山老漢看到蘭芳眼裏有淚花在閃動。正在秋山老漢愣神時,蘭芳一頭撲進了他懷裏。
隻有撲進秋山寬厚的懷裏,嗅著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雜糅著煙味的溫馨氣息,蘭芳才重新找回了那種踏實感。在這個初秋的晚上,她終究在家裏呆不住,那麽大一個院子,就她一個人——女兒在城裏上學平時很少回來,因此一到晚上,院裏就靜得讓她感到恐懼。偶而,匆匆跑過的一隻老鼠,或一隻黃貓,也會嚇得她脊梁骨發麻發緊。在那闐靜無聲的黑夜裏,她仿佛能聽到時間匆匆而過的聲響。是的,時間帶走了她的青春,可並沒有為她送來幸福。她非常沮喪,她感到這每一天都是孤寂難捱的。但她並不絕望,因為在她心裏還亮著一盞明燈,盡管它總是搖曳不定,但沒有熄滅。那終究是一縷希望嗬!
兩人就這麽相擁著。蘭芳感到自己被一團熱浪裹挾著。
“我,我不能失去你!你答應我的,你可不能反悔!”她像一個小女孩子一樣,扶住秋山老漢的肩一邊搖晃,一邊啜泣著。她感到他的肩膀那麽厚實,是一堵可以擋風的牆,也是她溫暖的港灣。
秋山老漢撫摸著蘭芳光潔的額頭,安慰道:“蘭芳,別哭,我怎麽能哄你呢。我答應你了,就一定會辦到的。別說是一個連春,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幹涉不得咱倆的事兒!”
蘭芳就是等著秋山老漢這句話。看來他的心沒有變,他還是在乎她的,他還樂意和她在一起過日子。她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她的眼力沒錯,秋山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這秋天的晚上,涼爽得讓人覺得像泡在河水裏。院裏的絲瓜架上,有小蟲子在低吟,輕輕的,似琴如瑟,撩撥著人的心弦。夜露降下來了,先是以霧氣的形態飄浮在空中,隨即就依附在了絲瓜葉子上,也依附在了樹葉上和晾衣繩上。就連掛在屋簷下的農具,也附上了一層露珠。一隻大肚子蟈蟈,藏在絲瓜葉下麵,吸吮著涼浸浸的夜露,放開喉嚨歡快地吟唱起來,咯吱吱,咯吱吱——
夜,漸漸的深了。
忽然,從秋山老漢屋裏傳來一種滿含**的響聲。那聲音帶著一股狠勁,像是向人證明著什麽,猶如大雨過後打著旋兒的河水一樣在院裏流淌著。一隻飽飲了夜露的秋蟬受到這聲音驚嚇,“吱”的一聲,飛離院裏那棵老榆樹,向遠處的大槐樹飛去。那尖利的鳴叫聲,仿佛要將這寂靜的秋夜扯開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