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九

連春沒有想到,他今天會接到安猴子的電話。

“喂,是李經理嗎?”一個粗啞的聲音,有些拿腔拿調。

“是我,你——”連春手握聽筒,淡淡地說。其實,他已經聽出對方是誰了。那個沙啞得像公鴨一樣的嗓音,就是把它剝了皮他也能分辨出來。

對方沒有立刻應答,連春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轉瞬間就傳來一聲大笑。這笑聲乍聽上去爽朗響亮,完全不似他說話那般沙啞,做作,但如果仔細聽,會發現這笑聲是幹澀的,就像幹枯的樹枝燃燒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裏麵沒有一點感情成份。

“哈哈,我是老安!你小子聽不出來?”

媽的,這個安猴子,他找我幹嘛呢?連春心裏犯著嘀咕,嘴上卻說:“是安廠長呀!怎麽,現在忙吧!”

“忙,一天到晚就那堆爛雞巴事!哎,你晚上有沒有時間呀,我想請你一塊坐坐。”

連春愣住了,想不到安猴子要請他吃飯。這家夥,哪來的這麽大方呢?他感到很蹊蹺。

“好吧!”連春對著話筒,假裝很高興的樣子。這家夥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呢?也許因為好奇,他就爽快地答應了。

聽到連春答應了,安猴子的喘氣聲又粗重起來,像一隻即將**的獵狗那樣情緒激昂:“好的,今晚上六點在香格裏拉飯店216——”

放了電話,連春看了看表,正是下午四點鍾,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他坐在辦公桌前,點燃一支煙。轉瞬間,煙味就彌漫了整個房間。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年為那兩棟家屬樓,他三番五次找安猴子的情景,心裏頓時生出一種憎惡。想不到,這次安猴子要宴請自己,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嘿,稀罕呀!

縣城的大街上一派秋後的景色,法國梧桐闊大的葉子所剩無已,槐樹葉落得晚一些,黃燦燦的像落滿了金色的蝴蝶。一陣微風吹起街上的落葉,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而月季花依然開放著,那一朵朵高高擎起的花朵,在這萬木開始凋蔽的季節,像公主那美麗而不乏高傲的笑靨。

香格裏拉飯店位於縣城西北角上,是這兩年古城餐飲業崛起的新秀,生意非常好。216號雅間裏,隻有安猴子一人。

見連春進來,矮篤篤的安猴子趕忙迎上前,伸手和連春握了:“哎呀,咱一年多沒見麵了!”

“安廠長是個大忙人,今天怎有時間喝酒呢?”連春坐下來,接過安猴子遞過來的煙,調侃道。

安猴子抬起呈V型的下巴,哈哈地笑道:“你行呀,連春,也學會來這一套了!”今天,他穿一身灰色西裝,係一條紅領帶,兩隻眼珠子閃著光亮,看上去格外精神。

司機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問安猴子:“安廠長,菜點好了,酒水也按你說的要了!”

“好吧!”安猴子揮一下手,“你在下麵隨便吃點吧,我和老李說點事兒!”

司機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後,連春問安猴子:“還有誰呀?”

“就咱倆!”安猴子說,“老弟,咱好久不見了,今天就好好嘮嘮,平時咱都忙,難得聚一聚!”

連春點點頭,心裏卻想:究竟有什麽事,讓安猴子這麽神秘呢?而且對自己又這麽熱情。他如墜五裏霧之中。

安猴子顯然猜到了連春的心思,向他解釋,“去年你給我攛忙蓋房,我今天想表示一下!”

“哎呀,沒這個必要!”連春笑了笑。心裏卻想:扯謊,都過去這麽久了,你才想起這個?再說,為這件事請吃飯,也不至於這麽躲躲閃閃呀。鬼才相信你的話呢。但他不動聲色,他要看看安猴子要唱哪出戲。

服務員開始上菜了。今天的菜非常豐盛,安猴子一個勁地和連春碰杯。沒過多久,連春身上發熱了,臉上也燒起來。

看上去,安猴子也像是喝多了,舌頭開始發硬,然而兩隻眼珠子又是活泛的,比平時要活泛好幾倍。

“馬主任對你真不錯呀——”安猴子那張雷公嘴翕動幾下,目光閃電似的掃向連春的臉,像是要從上麵扒下什麽來,“隻是,我聽說這人太貪——”

連春驚詫了。盡管今晚他喝多了,但還沒有多到一塌糊塗的地步。安猴子怎麽在背後說起了馬主任的壞話?他的腦袋嗡地脹大了。再看安猴子那雙鬼精的眼睛,後背上絲絲地冒出了冷氣。他意識到,今天安猴子請他吃飯,似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不相信嗎?”安猴子笑笑,目光像蛔蟲般又探進連春的眼睛裏,“他是什麽人,莫非你還不知道?”

“我不信——”連春毅然搖了搖頭。這事兒太突兀了,突兀得讓他猝不及防。不過,他很快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反問安猴子,“我怎麽就不知道?”

“操!你小子真不夠意思,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心裏話,沒半點虛的!”

“鬼才信!”安猴子晃動著手裏的煙,做出一副大哥責怪小弟的姿態。然後仰起下巴,眼睛望向屋頂。

“我真的不知道!”連春到底是喝多了,心眼就不大拐彎。

安猴子狡黠地一笑,換一副麵孔,問連春:“無利不起早,有奶便是娘,老馬那麽熱心幫你,他可是有所圖的!”見連春一臉的驚愕,把嘴巴湊過來,“兄弟,這事兒莫非還讓我挑明嗎?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哩?你老哥我,今後不會虧待你的。後年,我們還要擴建廠房,我可以把建築活兒統統都交給你!”眼睛又閃電似的眨一下,“你想想吧,一擴建廠房,我們必定還要招收工人,工人多了,規模擴大了,我們不蓋家屬樓幹嘛?到時候可不是一座兩座了,說不定得蓋它個四五座哩——這活兒我也不給別人,都讓你幹!嘿,誰讓咱們打過交道呢,誰讓我對你印象那麽好呢?你這人呀,又實在又義氣!”

這種承諾對連春來說,無疑是極有**力的。一瞬間,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也真的為這個信息感到欣喜。他連煙也忘抽了,就那麽呆呆地而又滿懷期待地盯著安猴子。安猴子嘴裏發出噗噗的聲音,是那種帶有喘息的笑。但他很快就發現,連春對他這種美好的構想失去了興趣。

連春已經回過味來了,他甚至為自己剛才那一刹那的欣喜,感到羞愧和惱怒。你都想了些什麽呢?你完全被那個美好景象吸引了是不是?人家這是設套兒呀,想方設法讓你往裏鑽!他狠狠地在心裏責備自己,不僅為自己感到臉紅,而且還瞧不起自己。馬主任可是你的大恩人。沒有他,哪有你的今天?

“馬主任是位好領導,打著燈籠也難找嗬——”連春斬釘截鐵地說,“那肯定是謠言,我不信!”

安猴子搖搖頭,目光裏透出失望和無奈。

連春又義正辭嚴地說:“馬主任幫我,那完全是為了工作。他想扶持咱縣的個體企業,誰要是打他的歪主意,沒門!”

安猴子看氣氛不對,趕忙對連春擺手:“我隻是聽到些風言風語,這對馬主任很不利。其實,我也是好意嘛!”他趕忙把話往回收了,拿起筷子,搛一塊熱切丸子,送進嘴裏。

連春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老安嘛時候有過壞心眼呢?”

說完,有些厭惡地瞥安猴子一眼,心裏卻替老馬捏著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