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六

這是全保來省城打工的第二個冬天了。

和往常一樣,全保就著一隻鹹菜疙瘩,啃著從家裏帶來的饅頭。

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感到胃裏有些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來,這種感覺已經有一陣子了。這時,耳邊又響起老李的話——那天,老李見全保又吃冷饅頭,皺起眉頭,責怪他:老丁,光這樣下去,你的胃吃得消嗎?那時,全保感激地望老李一眼,無奈地笑了笑,給自己解嘲:“老哥,我們鄉下人身子皮實,吃幾頓冷饅頭,哪就把胃吃壞了?”說嘴打嘴,時間不長,他就感到胃部有些不適。當時他並沒有在意。可這麽多天了,每當吃過飯,都會有這種感覺,而且越來越嚴重。

尤其是今天,吃過飯都許久了,心口處還堵得慌,像是有一塊石頭壓在那裏。

是不是胃真出問題了?他用手捂著心口,暗暗思忖。但很快又否定了。明天不再吃冷饅頭,去食堂吃幾天試試看。

第二天,他跟著老李走進廠裏的食堂。這是他今年第一次來這裏打飯。去年他隻是來過廖廖幾次,他舍不得多花錢。正值飯口,裏麵熙熙攘攘,來打飯的人排起了長龍。他發現人們在打量他,目光卻是複雜的。有的還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在說:咦,這是新來的吧?一準是鄉下人,看這麽土氣。熱電廠大多是固定工,彼此都很熟悉,因而全保的到來就格外搶眼。

他打了一份小米粥,一份素炒土豆條。艾香活著時,時常給他煮小米粥喝。小米粥養胃!

吃食堂的飯,到底比吃自帶的幹糧熨帖。吃過飯,他跟在老李身後,往鍋爐房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捂在心口處,他在心裏和自己的胃對話:嘿!我的老夥計呀,這次可對得住你了吧?咱不吃涼饅頭了,咱喝熱乎乎的小米粥——熬得多好的小米粥呀,都快趕上艾香煮的了,你可舒坦了吧?——人和自己的胃,怎麽就不能是一對好朋友呢?那是誰也離不開誰的好朋友呀。

還別說,全保這一番說道,他的老朋友真的再沒有和他鬧別扭。他心裏輕鬆了,像卸掉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看看,真沒有什麽大問題吧!能有什麽大問題呢?不就是吃冷的生的吃的唄。幸虧沒有去醫院,去了,也不會查出什麽大毛病的,還不是白糟害錢!

可他高興得太早了。當他剛回到鍋爐房,拿起鐵鍬,正要往鍋爐裏添煤時,心口處的不適感又卷土重來。

他怨懟他的胃:嗯呀,老夥計呀,你真不夠意思,莫非非要和我過不去?

但他還心存僥幸:來這裏都兩個冬天了,你才吃過幾頓熱乎飯?你真對不住你的胃呀,人家不給你點顏色看才怪。又勸自己:莫著急,隻要你不再吃冷饅頭,老夥計就會慢慢消氣的。

他非常相信自己的推斷,在以後的幾天裏,他真的就每天去食堂打飯,吃那種煮得稀軟的小米粥;對於胃部出現的不適感,他也是硬抗著。平時村裏人有了什麽毛病,大多是這麽硬抗著。奇怪,也許是鄉下人命硬,好多病也真就這麽抗過去了。他一邊抗著,一邊留著心,看他的老夥計有什麽變化,哪怕是些細微的變化,他也會捕捉到的。他變得很敏感。他也試過一個土辦法:用鐵鍬,從鍋爐裏掏幾塊紅通通的煤,把饅頭放上去烘烤。饅頭的顏色漸漸變黃,再變紅,是那種剛出爐的麵包似的深紅,隨著一股白煙升起,一股誘人的香味也四散開來。他**一下鼻子,卻不吃。再烤,饅頭就漸漸變成黑色,像炭一樣黑。看火候到了,用筷子夾起黑乎乎的饅頭,趁熱吃起來,嘴唇上沾幾粒黑芝麻一樣的碎屑,像長出了一層胡茬兒。吃烤焦的饅頭,是鄉下人治療胃病的一個土辦法。還別說,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效,他的老朋友果真老實了一些。

今天,全保和往常一樣,又吃了一隻烤焦的饅頭。

讓他無比沮喪的是,今天這個辦法不管用了。他以為吃得少了,在後來的幾天裏,他每頓飯都要吃上一個。先吃烤焦的饅頭,然後再去食堂打飯。然而症狀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看來他的老朋友是徹底和他翻臉了。莫非,正像老李說的,老朋友真出毛病了?

但這個想法又很快被他否定。不對!這麽多年都沒出過問題,怎麽偏偏這時候就出問題了?

然而,胃部的隱隱作痛,就像一隻逮不住摸不著的小老鼠,時時地齧咬著他,咬得他心煩意亂。

老李也為他擔心:“老丁,以我說,你還是去醫院做個檢查吧!如果沒有多大問題,不就放心了。——這事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李也是鄉下人,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通過招工來廠的。在全保剛來那幾天,輪到老李和他一個班,老李就很熱情地向全保傳授燒鍋爐的要領。幸好,司爐工是個技術含量不太高的工種,全保手腳靈活,沒過幾天就能熟練操作了。老李很高興。他也非常喜歡和全保一個班幹活兒,在班上他可以聽全保聊鄉下的事情,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回憶,溫馨而甜蜜的回憶嗬。那吐著紅纓似一束束跳躍的火苗般蔥綠的玉米地,那佇立在田頭的看瓜人的窩棚,還有從村裏傳來隱隱約約的雞鳴,犬吠,以及夕照下嫋嫋的炊煙,這些代表著農耕文明的景象在老李的腦海裏浮現出來,有些像老照片,雖然隻有黑白二色,卻留有足夠的空白讓人的想象來填充,因此就顯得意味悠長。

全保還給老李講了一個笑話:那年秋天,一個剛來他們村插隊的女知青和人們在地裏幹活,看到拉玉米秸的公馬的**長長地垂下來,便大呼小叫地喊:“隊長,隊長,不好啦,馬腸子流出來了!”

噗——老李噴出嘴裏的煙氣,一隻手拍著膝蓋,仰著粗短的脖子,哈哈地大笑起來:“老丁,看不出來,你小子還真能編排!”那張胖得像發麵饃一樣的臉,又變成一尊笑佛。全保沒有笑,一臉認真地為自己辯解:“這可是真事兒。那兩年這個女知青一見人就臉紅,像做了一件多麽丟人的事兒。”老李憋住笑,問全保:“那個隊長怎麽回答她?”全保詭譎地眨眨眼睛:“你猜猜——”老李哪有那個耐心,笑著說:“你小子別給我賣關子了,我猜不出來。”“隊長就對女知青說,不礙事,不礙事,一會兒馬腸子就自個兒縮回去了。嘿,真是邪門了!那馬爭氣嗬,時間不長那家夥就真縮回去了。那女知青好幾天也弄不明白:我的媽,這馬好厲害呀,肚子破了自個兒還能長好,怪不得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原來鄉下的馬也這麽有能耐!真神了!於是她就下決心好好向農民伯伯學習。”全保是慢悠悠地講的,而且講得繪聲繪色。

老李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忽然止住笑,抬起關節粗大的手,在臉上抹一把。他並不猜疑老丁是在變著法兒挖苦城裏人,他靜靜地盯著這個膚色如煤炭般黧黑的鄉下人:呦喂,真是人不可貌相,真想不到老丁蔫啦巴幾的,竟然這麽有意思。嘿,有意思!

“全保,我在這兒盯著哩,你去醫院看看吧。快去吧,下午病人少!”老李催促全保。

全保向老李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去屋子的西南角,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脫下深藍色工裝,披上那件半舊軍大衣,走出了鍋爐房。

在內科門診,大夫問了他的情況,二話沒說,拿起筆來,唰唰唰,開一個單子,遞給全保:“去胃鏡室,先做個檢查吧。”

這是市第一人民醫院,上午人多得總要排起長龍,大多是從各縣來的鄉下人。下午,排在各診室門前的長龍不見了。沒用多少時間,全保就走出了檢查室。

大夫接過遞過來的診斷結果,掃一眼,抬起頭,神色嚴竣地問他:“誰陪你來的?”

全保的心揪了起來:“沒有,就我自個兒!”又說,“大夫,有嘛問題你就直說吧!我能扛住!”

大夫是一位年輕人,看上去很和善。他瞥全保一眼,沉吟一下,隨即說:“趕緊住院吧!”

“轟——”全保感覺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眼前一黑,腦袋嗡地大了。

“大夫,你告訴我,我到底得的嘛病呀?”全保覺得心也被掏空了。

大夫摘下眼鏡,一邊擦著,一邊說:“沒關係的,也許是食道潰瘍,即便是腫瘤的話,可能也是良性的,這還得住院進一步檢查!——得做個切片,才能確診。”他把擦幹淨的眼鏡複又戴上,目光盯在全保臉上,裏麵閃過一絲同情。

全保從大夫的目光裏明白了一切,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一定要鎮定,不就是癌症嗎?大不了是個死!他朝大夫笑了笑,笑得有些淒然:“大夫,你看,這事嘛,也太突然了——我也得回去跟家裏說一聲!”

“好吧,最好不要往後拖,這兩天就來吧——還來找我,我負責給你辦住院手續!”

告別了大夫,全保就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醫院大門口的。正是隆冬季節,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已有了黃昏的味道。這些年,隨著汙染的加重,一到冬天,這座城市的上空總是彌漫著一層灰朦朦的塵埃,似霧而又非霧。太陽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明麗,像一隻蒙塵的黃杏子。這個城市的冬天,總是讓人感到沉悶而壓抑。

全保絕望地站在大街上,他覺得這個世界隻剩下了他自己,身邊來去匆匆的行人,就像風一樣悄無聲息。

他握著檢查結果,在大街上站了許久。腦子裏非常亂,不知道想了些什麽。仿佛又什麽也沒有想,像一張沒有字的白紙。冷風從衣領處鑽進去,他的脊梁骨上像澆一層冰水。

他一走進鍋爐房,老李就湊上來,關切地問他:“怎麽樣啊,老丁?”

老李突然從全保臉上察覺到了什麽,又吃驚地說:“嗯呀,你——”

全保蹲下來,兩手抱住腦袋,絕望地歎息一聲:“唉——我得了那個病——”他沒再說下去,他不願意,也不忍心說出那個“癌”字。在他的意識裏,人一旦和這個字沾上邊,就隻有一個字——死!一行淚水,從他眼裏淌下來,又馬上克製住再次湧上來的淚水。

“啊——”老李張大嘴巴,怔在那裏。很快他又醒過神來了,不該以這種神態麵對這個老實人。於是,故意擠出一絲笑,安慰全保:“沒關係的,如今醫學這麽發達,沒有不能治的病!夥計,你千萬不要有壓力!”

全保心裏一熱。如果說他剛才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令人恐怖的深淵,那麽老李的話無疑是一束射向他的亮光。而這光亮是帶有溫度的。於是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雙手捧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但很快,他止住了哭,抬起頭,抹一把眼淚,對老李說:“哎,老哥,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個頭吧。早死,晚死,還不是一個樣?不就是倆腿一蹬,倆眼一閉唄!”在這個時刻,他覺得老李就是他的一位親人。

老李把臉一沉,睇他一眼:“夥計,你可不要這麽想,聽醫生的話,趕緊住院確診,也許不像你想的那樣嚴重,即便是那個病,趕緊做手術,就不會有大問題!”老李的語氣像大哥般慈愛。

正是老李那真切而溫暖的目光,讓絕望的全保感到了一種力量。眼裏又湧出一串淚水,噗,掉在了落滿煤屑的地上。

這天下班後,全保回了一趟老家。

他沒有進村,直接來到了村西,來到了艾香的墳前。

天完全黑下來。在暗灰色的暮藹裏,升起一輪紅月亮。真的是紅月亮嗬,是那種凝重的褐紅色,像一枚大個橙子,帶著混漉漉的氣息,悄悄地升起來。月亮下麵的柏樹莊,是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像夕照下的遠山,又似一團朦朧的煙柳。從村裏飄來柴草燃燒的香氣,是有人家在燒火炕,他喜歡這種氣味,一縷溫暖霎時籠罩在他心頭。

全保在艾香墳前木然地站著,北風撲在他臉頰上,冷嗖嗖的,像用鋼針紮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裏,是有話要跟艾香說?或許,隻是告訴艾香,他得了絕症,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要來這裏和她作伴。——就像從前一樣,他們日夜廝守在一起。

有一隻夜鳥從他身邊飛過,速度非常快,留下了幾聲尖細的啁啾聲。冬日的原野,遼闊,坦**,卻又清冷,肅煞。

全保的眼前,浮現出了艾香紅撲撲的臉頰,還有那雙望向他的似是哀求的目光。

“你不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不給槐林娶上媳婦,你就甭來見我!”這是艾香的聲音。艾香的聲音裏有責備的成份,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起來。他又看到艾香臨終時,指向槐林的那隻手。

全保的心頓時像讓錐子刺了一下。他向四周望了望,覺得艾香就在他身邊。要不,他怎麽能聽到她的聲音呢?然而,卻沒有艾香的影子。隻有冷風,從他身邊吹過去。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那種褐紅色像是讓晚風吹去了,露出一抹淡淡的銀白。田塍上的樹木,在月光下現出模糊的影子,那光禿禿的枝杈,像浸泡在清水裏,又像是畫在了幕布上,有了一種朦朧而淒楚的美感。

我不能等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全保喃喃地說著,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他感到有一種力量,從他心裏最深處悄然滋生,然後漲滿了他的全身,猶如早年間汛期的滹沱河河水,頃刻間溢滿了河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