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七
連春提一塑料袋水果,一箱營養品,走進了市一院。
連春是懷著怎樣一副心情,邁進住院部樓梯的?食道癌——這是多麽駭人的字眼。這些年,村裏也有人得過這種病,大部分也都做過手術,但終究沒能逃過那一劫。這個病怎麽會落在了全保身上?他不解,卻猶如萬箭穿心。
是昨晚吃飯時,二蘭子告訴他的。今天,他沒有去公司,一早就趕到了省城。
病房裏,全保的妹夫,還有老李和小劉在守護著他。
當連春看到躺在病**的全保時,心裏很不是滋味。全保已從麻醉狀態中醒來,身上插滿了管子。他的臉頰灰得像一張弄髒了的牛皮紙,頭發淩亂,元氣大傷的樣子。這就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又差一點歃血為盟、永結芝蘭之好的夥伴嗎?
連春眼睛一熱,輕輕地叫了一聲:“全保——”
全保吃力地睜開眼,看到連春,努力地笑了笑,用感激的目光望著他:“還麻煩你跑一趟!”聲音很低,有氣無力的,眼睛裏閃出淚光。
連春將東西放到床頭櫃上,握住全保的手,抱怨他:“這麽大的事,你為嘛就不說一聲?還是你嫂子告訴我的。”
全保的嘴唇蠕動一下,說:“你弄著那麽大個攤子,我不想麻煩你。”他的嘴唇起了一層白皮,像敷上去一層白粉。
對連春前來探望,全保的心情也是複雜的。即感動,又有幾分酸楚。也就是說,他既企盼著見到連春,又不願意見到他。想見到他,是對那段他們共同擁有的美好時光的懷戀;而害怕見到他,是因為腦海裏總是浮現他和艾香親昵的那種畫麵。
然而,全保這句話,卻讓連春心裏感到很不好受。一方麵,他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另一方麵——尤其是全保眼前的淒慘景況,又讓他心生不安。如今,他不能再責怪全保保守和愚腐了。他覺得他太可憐了。他還想抱怨他幾句:你為嘛不到我那兒幹,而去給人家燒鍋爐呢?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下去。這會兒哪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望著全保那張倔強的臉,他忽然又完全理解了他,不想再刺激他了。
臨走時,連春掏出三千塊錢,放到床頭櫃上。
全保就是不想要,他也沒有辦法拒絕,此時他仿佛讓繩索給捆綁住了——他完全動彈不得。他就像一隻被摔得遍體鱗傷的獸,感到自己跌進了人生的低穀。
當連春的身影在門口一消失,一串淚珠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噗噗地從全保的眼裏滾出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淌在了枕頭上。
老李問全保:“這是你什麽親戚呀?”
全保搖搖頭,將臉扭向一邊——他不願意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眼淚。然而,淚水還是順著臉頰漣漣地淌下來,已經把枕巾洇濕一大片。他吃力卻又激動地說:“不是親戚,這是我從小一塊長大的夥伴!”
老李驚歎道:“哎呀,你要是不說,我還以為是你親戚哩!”又嘖嘖稱讚,“你這個朋友真夠意思!”
全保說:“他可了不得,在城裏辦了個建築公司。”說這句話時,他眼睛裏泛出了光亮。然而,心裏又像讓針尖戳了一下。
一直站在一邊,沒有言聲的小劉,突然對全保的這個好友發生了興趣。“哎呀,這是個大老板唄!”嘴上說著,眼睛裏也露出一絲羨慕。他哪會想到,這個看上去土頭土腦的鄉下人,竟然還有這麽有能耐的朋友。雖說那次全保把他揍了,但後來全保對他非常好。從家裏給他拿過新磨的玉米麵,還有大白蘿卜。全保的厚道和熱情,讓他越發感到羞愧。這麽實在一個人,我幹嘛非要欺負人家呢?從此,他對全保的態度徹底改變了。也不再那麽蠻橫、霸道了。
老李和小劉的神色,全保都看到了眼裏。他感到格外高興,為了連春,也為了他自己。此時,還有一種情緒籠罩著他。這就是他和連春的友情。那溫暖的友情嗬,到這種危難時刻,它更顯得彌足珍貴。其實,他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決定做手術的。因為要籌集手術費,他才不得不告訴了親人。他妹妹全珍,聽說哥哥得了這個病,當即拿出了幾千塊錢,讓哥哥趕緊住院治療。雖說她家條件也不太好,哥哥又朝她借過幾次錢了,但為了救哥哥的命,她還是傾囊相助——她不管誰管呢?都是一個娘肚裏爬出來的,親嗬。明知道哥哥凶多吉少,但還是盼著能在哥哥身上出現奇跡,逢凶化吉。
全保沒有好意思向同事們張口借錢。幸好,這種手術費用不太高,妹妹又發動其他親戚幫忙,才解決了這一難題。
當連春離去時,在病房門口,他隻是和送他出來的全保的妹夫匆匆辭別,卻不敢回頭往病房裏瞅一眼,他不願意讓全保看到他眼裏的淚光。
此時,他不再計較全保什麽了。他眼下最關心的,就是將來全保如何生活?他的病是否真的會好起來。
在眼裏窩了許久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頰落下來,滴在了走廊上。連春抬手抹一下眼睛,但淚水似湧泉般再次湧滿了眼窩,眼前匆匆走動的護士變得模糊起來,像一團團潔白的雲在天上飄動……
三 十 八
全保出院後,就回家養病。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廠裏答應他,待他身體康複後還讓他去上班。因此,他恨不得快些康複,他耽誤不起。
全保非常清楚,這種病痊愈的機會很少。不過,他也期待著這種幸運真的光顧自己。當他心存這種希望時,心情就格外好,對未來就生出美好的憧憬。是呀,槐林和槐花都還沒有成家,老天爺能讓他就這樣心懷抱憾地去那個世界嗎?
而當他的心情不好時,他就感到自己的病是沒有希望的。得這種病的人,有幾個能蹚過去呢?沒有!隻不過是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問題吧。一生出這個想法,他就有了一種緊迫感。快去掙錢吧,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家裏所有債務都償還清,不欠別人一分錢。
也許是他的體質格外好,手術後還不到一個月,就恢複得和從前差不多一樣了。他的飯量大增,身上也有了力氣,甚至比得病前還有力氣。
在家裏呆著麻煩,這天他就來到村西,站在他家那塊地邊上,呆呆地出神。
艾香的墳瑩佇立在田地的當央。冬日的陽光下,墳瑩披一層蒼黃色,這淡淡的蒼黃色卻又讓全保感到一縷溫馨。他不敢走近艾香。他心裏發怯。他又看到了艾香臨終時那雙滿含期待的眼睛,他感到自己愧對這雙眼睛。
當他的目光從那裏移開時,心中又充滿了期望。待天暖和了,他還要回來種莊稼的。他想,隻要自己能趟過這個坎,他不愁還不清欠款。他不但要還清欠款,還要掙更多的錢給槐林娶媳婦。
他做手術的消息,沒有告訴槐林,怕影響他的學業。槐林大學畢業後,因品學兼優,經學校推薦成為公費研究生。對全保來說,這是個大喜事兒。他也沒有告訴女兒,但女兒星期天從學校回來還是知道了。他就特意囑咐她,務必對哥哥保密。槐花很懂事,看到父親手術做得這麽成功,而且也漸漸好起來,懸起的心又放下來。這個單純的小姑娘,她一旦回到學校,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學習上。隻有星期天,她才在家裏呆兩天。這兩天,她就變著花樣兒給父親做好吃的,讓父親盡快恢複體力。別看她隻有十多歲,手卻出奇的靈巧,這是遺傳了母親的基因——她會蒸饅頭擀麵條,還會烙餅包餃子。而且,和她母親一樣,動作麻利,靈活,完全不像這個年歲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嗬!
但全保不敢看女兒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尤其是她聳動著單薄的肩膀擀麵條時,讓他想到了她的母親。一想到艾香,全保的眼睛就熱辣辣的,鼻子發酸,趕忙把目光移開。
但他的身子的確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全保正站在田邊沉思時,白玲玲走了過來。
“哎呀,在這幹嘛呀全保,是不是想著碰到狐仙呀?”熟悉而響亮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全保扭轉身,他有些詫異:“你到這兒幹嘛呀?這大冷天的!”
“我是——”白玲玲又向他走近一步,卻欲言又止,目光裏流露出一絲擔憂和關切。
今天,她一出門,偏巧看到全保獨自一人往村西走去。知道全保又去艾香的墳上,怕他太傷感而損害身體,便扭動著細溜溜的腰肢,悄悄地跟過來。她是故意用輕鬆的口氣和他開了一句玩笑。
望著白玲玲,全保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有幾分溫暖,更有幾分感動。他做手術後,白玲玲去醫院看過他一次。當時,小劉和老李在場,他們問白玲玲,你是全保什麽人?白玲玲大大方方地說,我是他鄰居。小劉和老李禁不住在心裏感慨:看全保在村裏這人緣,連鄰居都來看他。又將目光盯住白玲玲,嗨,看這女人,長得漂亮不算,說話還這麽響快,這在鄉下該算個人尖兒了。臨走,白玲玲還給全保留下了五百塊錢。全保不收,她硬是塞到了他枕頭下麵。
“我倒真想碰到個狐仙,讓她把我帶走算了,這不狐仙沒來,倒把你等來了!”全保的臉讓冷風吹得微微泛紅。
白玲玲先是咯咯地笑,隨後瞪全保一眼,嬌嗔道:“想讓狐仙把你帶走,想得倒美!”她穿一件淺綠色花格子呢子大衣,一頭秀發攏在腦後,用一塊紅綢布束住。那炫目的紅色,像冬天原野上跳動的一團火苗,有一種夏天般的熱烈。
全保出院回來後,她也去家裏看過他兩次。有一次,她還瞞著麻五,把家裏一隻老母雞宰了,熬了一鍋香噴噴的雞湯,悄悄地給全保送過去。也許是她這一生太坎坷了,這麽多年又被劉囤這條惡魔纏著,對“惡”的痛恨,愈加激發了她對“善”的崇尚,以及對弱者的同情。她認為全保這一輩子太不幸了,自己隻有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對他的同情。
開了幾句玩笑,全保告訴白玲玲,自己是在琢磨這塊地,盼著明年的小麥有個好收成,下茬再種上玉米,又省事兒又省力氣,反正糧食也吃不清,他再賣一些換成錢。
“你想得不錯。不過嘛,也得悠著勁,還是身子骨要緊。俗話不是說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白玲玲用十分莊重的語氣,叮囑全保。
全保麵露愧色,低下頭說:“我平時總拿吃飯不當回事,涼一口熱一口,饑一頓,飽一頓!是我害了自個兒!”
見全保神色黯然,白玲玲趕忙安慰他:“往後可別這樣了,這人呀,到嘛時候都不要忘了顧惜自個兒的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