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太陽不知何時沉沒到了西山裏,黛青色的遠山像幾隻振翮欲飛的大鳥。順著山巒的頂端,露出了一抹褚紅色。“暮從碧山下”,夜色就像溪水般從那裏流淌下來。已有炊煙升起,像一層淡淡的霧氣飄浮在村子上空。旋即,就讓暮色吞噬了,由乳白色變成鉛灰色,又和暮色溶為一體。
“快回家吧!”白玲玲催促全保,“要不,真有狐仙出來了!”
一隻黑乎乎的大鳥拍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飛過,轉瞬間,就融進了蒼茫厚重的暮色裏。
三 十 九
全保在家裏歇了一個多月,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他再走進熱電廠時,已臨近春節。大街上到處是一派年前忙亂的景象,然而,躁亂裏又摻雜著一絲節日來臨的喜悅。
熱電廠卻一如平日的樣子,沒有因為臨近年根而有什麽變化——那兩隻高入雲端的大煙囪,依然綿綿不斷地噴吐著浮白色的煙氣。隻是,廠院裏的月季花終究不能抵擋嚴寒,呈現出一種掙紮之後的殘敗之象。
對全保的到來,大家都感到高興,臉上的笑容是善意的,善意裏又包含了更多的同情。
“哈,這下我們輕鬆了!”小劉手裏拿著扒煤的鐵勾子,瞥一眼全保,高聲說道。因為咧著嘴笑,那兩隻本來就有點往外突的門牙,完全凸出來了。全保住院和養病這段時間,他們沒有讓廠裏另找人,而是輪流頂替全保的班,這樣廠裏就不扣全保的工資了。他們是采用這種方式,來幫助全保的,不過因為時間太長了,都未免感到一些疲憊。
全保對工友們心存感激。而且,因為又是自己給他們添了麻煩,心裏又有幾分愧意和不安。
一邊上班,全保一邊按大夫說的進行化療,服藥。每當化療和吃藥時,他的耳邊就響起一個聲音:“你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隻要按時化療,吃藥,痊愈的可能性非常大!”
這是大夫的聲音。就因為是大夫的聲音,才讓他燃起了生的希望。
那天,下班後他在大街上遛達,碰到了中學時的同學大本。
他們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但全保一眼就認出了他。大高的個子,一張粗糙的寬臉,厚嘴唇,隻是上麵長滿了黑密的胡楂子。
“哎呀,是你小子!”大本驚訝地問他,“你怎來這兒了?”
全保愉快地笑了。在離老家隻有四十華裏的省城,他竟然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我還想問你哩!你來這幹嘛呀?”全保像從前一樣,在大本胸脯上重重地擂一拳。
“操,我可沒有閑工夫來這玩!”大本嗬嗬地笑著,回答他。他告訴全保,他在附近一家小型中藥廠燒鍋爐。因幹的是夜班,白天沒事就出來轉轉。
全保笑道:“怎麽這麽巧?我也在這兒燒鍋爐,也是幹夜班!”
兩人就找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兩個小菜。全保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
他對大本說了自己的情況。
大本正嚼一塊豬頭肉,停止咀嚼:“哎呀,我不知道你這麽苦——”
全保靈機一動:“我想請你幫個忙——看看你們那裏還缺不缺人手?”
大本把眼瞪得像鈴鐺般大,問他:“你不是幹得好好的嘛,莫非,還想跳槽?”
全保苦笑道:“跳槽?我哪有那麽浪漫呀!我想找個兼職!白天在這裏幹,晚上再過去幹夜班!反正,我也不回家去!回家也沒意思,一個人,冷屋子冷炕的,還不如多掙一份工錢哩!”
看大本遲疑,又故作輕鬆地說:“幹咱們這一行,再苦,比起做農活來,也算輕閑了!無非少睡會兒覺,多熬點夜唄!”
大本又擔憂又有幾分憐憫地望著他的老同學:“操,你還真會琢磨!不過,我怕你身子吃不消——你的病不是剛好嘛,再累著了多不劃算!”
“沒那麽多事兒!你看我,在家養得這麽肥實,比得病前還壯實哩!體重增加了十斤。”全保邊說,邊拍拍胸脯。
“好吧!”大本端起酒杯,一仰下頦,吱一聲,喝光了,拿筷子去搛一粒煮花生,“我得給我們工長說一下,正巧有一個人不幹了!”
“太好了!”全保欣喜地望著他,“那就麻煩你了!”
大本一擺手:“別雞巴跟我客氣!能幫你忙我心裏頭高興!”
果然,沒過兩天,大本就給全保帶來了好消息。
“我跟工長說了你的情況,他答應了。隻是你得和你們這邊協調一下,把時間掌握好!”
全保扔給大本一支煙:“這好辦!這裏人都對我不賴,他們不會為難我!”
全保就把兼職的事兒對同事們說了,他們都非常理解,都說保證為他提供方便。
第三天,全保就去那家單位上班了。
終於又多了一份收入。可別小覷這個,因為比先前收入多了一倍,全保覺得自己離還清借款的日子又近了一大步。
就這樣,他晚上在熱電廠上班,早晨下班後,匆忙洗一把臉,又匆匆地往中藥廠趕。雖說他精力旺盛,但再旺盛也有吃不消的時候。不過他自有他的辦法,實在困得頂不住了,就坐在椅子上打個盹。此時那轟然作響的機器聲,就變成了他的催眠曲。何況,上夜班是兩人輪著幹,一個人還可以睡半宿。因此他完全能承受得住,他非常滿意自己的這種生存狀態——屬於他生命的時間排得滿滿當當,他感到無比充實和愜意,就像一支連綿不斷的交響樂,每一個樂符都快樂地跳躍著。
尤其一到月底發薪,他的這種快樂就達到了頂點。從熱電廠領一份兒,隨即又到中藥廠領一份兒。望著那一疊比從前加厚了一倍的鈔票,他感到有個明晃晃的大太陽照耀著他,那種溫暖,從頭頂上一直傳到了他心裏。
他想請大本吃一頓飯,他得還他個人情。起先,大本不肯,但還是拗不過全保。
這是他們第二次在一起“坐坐”。是在中藥廠旁邊的一家小飯店,正值晚飯當口,裏麵坐滿了吃客,大多是工薪階層,顯得比街對麵那家裝璜豪華的大酒店還有人氣。一股燒酒和炒菜的香氣,營造出一種家常般的溫馨氛圍。
“操,你小子,又是滴酒不沾!”坐下來,大本和全保打哈哈。
“我還是以茶代酒,陪著你還不行嗎?”
大本無奈地笑笑:“哼,也隻有這樣了!——要不是你那個病,我饒不過你!”還是那個直筒子脾性。
今天,全保非常高興,他覺得自己完全恢複成了一個健康的人。是呀,那瘦小而敦實的身體,像積蓄著無限的活力。那張方臉雖說顯得清臒了些,但卻是黑裏透紅,那是一種健康的光澤呀。他認為自己就屬於那種極少數的幸運者,病魔已經離他遠去了。
“我和你喝一杯!”全保突然將茶杯裏的水倒掉,拿起酒瓶,就要往杯裏倒酒。
酒瓶卻被大本奪去了。“操,非讓我揍你呀?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大本臉色凝重地看著全保,完全是一位威嚴的老大哥。
大本的大嗓門將客人們的目光吸引過來。
麵對像是生了氣的大本,全保沒有再堅持,心裏卻一熱。突然,他望著大本,一咧嘴笑起來。
大本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緊盯著他問:“你笑嘛哩,全保?”和煤一樣黧黑的眉毛往上揚了揚。
全保止住笑,壓低聲說:“我呀,想起你這名字的來曆——”
大本一怔,馬上明白了,也噗哧笑了。那一條條在一瞬間扯出來的皺紋,把他那線條粗硬的臉弄得像京戲裏的大花臉:“操,你小子蔫啦巴嘰的,肚裏的壞雜碎倒不少!嘿嘿嘿——”
大本的名字的確有來曆。原來在他們這一帶,“本”字代表了一個人的“根”,也就是作為男人“本錢”的意思。如果,小男孩的小雞雞長得壯碩,大人往往就給這個孩子起名“大本”。孩子長大後,再起別的名字也是枉然,再好聽也叫不起來。因為那小名已經深入人心,先入為主了,何況又形象又有趣。因此,每個村裏都有幾個叫大本的。這個大本,本來上學時也起了一個學名,卻沒有叫起來。
大本端起酒杯,吱,喝幹了杯中酒,然後將酒杯往桌上一墩,邊伸筷子搛菜,邊說:“這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想想上學那時候,就像做了一場夢。”也許全保的話又將他帶回到充滿浪漫幻想的學生時代;也許他就是為了轉移那個讓他尷尬的話題,當著這麽多吃客,這個身材魁偉的漢子麵露羞澀,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一瓶二鍋頭,讓大本喝個幹淨。他的舌頭有些短了,說話也口吃起來。大本結的賬。沒辦法,他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和全保爭著埋單。
“操,你非得讓我揍你?”大本嘴裏噴著酒氣,搖晃著身子,眼珠子紅得像剛燒過的烙鐵,那蒲扇一樣的大巴掌隨時要落在全保身上。
全保依了他。這家夥,還是那個牛性脾氣!大方,義氣,誰說歲月能讓人變得麵目全非?
回到宿舍,全保從床頭拿出一個小本子。打開來,上麵有一行行的名字和錢數——那是他的借款記錄。除了連春和白玲玲,幾乎全是從親友手裏借的。最少二百,最多的就是連春那四千。共記兩萬多元。這是他所有的債務嗬。
他在心裏默算著:他每一份工資六百元,一個月就是一千二。一年下來,就是萬把塊錢。再加上地裏的收入,除去槐林和槐花上學的費用——嗨,頂多有三年,他就可以還清所有借款。就像一個遠航的人,終於望到了綠樹環繞的陸地,又像一個害怕黑夜的人盼來了喜人的曙光,他激動得兩隻手都有些發顫了。
這天晚上,輪到他幹後半夜。和平時一樣,他躺到**後,卻又久久無法入睡。
不知什麽時候,他又回到了柏樹莊,來到了艾香墳前。就像是知道他要來,艾香正坐在那裏等他。他一把抓住了艾香的手,用力搖晃著,告訴她,他又找了一份工作,掙的是兩份工錢!再過三年,他就能把所有的借款還清了!誰知,艾香甩開他的手,雙手捧住臉嗚嗚地哭起來。全保板她的肩膀,用力地扳,問她,咱不是一直盼著這一天嗎?你怎麽還哭?艾香忽然破涕為笑了,好!俺這就放心了!說完一把將全保推開,一眨眼就不見了。和他不辭而別,像風似的消失了。
不能失去她。全保雙手卷成喇叭狀,使出全身力氣喊道,艾香!艾香!他以為像從前在玉米地裏幹活兒一樣,他在地頭這麽一喊,艾香就會答應的。——許多時候,是艾香故意藏起來,和他開玩笑,鑽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地或高粱地,故意讓全保找她。這樣一嬉鬧,一身的疲乏似乎就煙消雲散了。
然而,非常失望,他再沒有見到艾香的影子。正在他沮喪和傷感時,“叮玲玲——”一陣刺耳的鈴聲驟然響起。他睜開眼,看到了從窗外射進來的昏黃的燈光,還有不遠處鍋爐房裏傳過來機器的嗡嗡聲。那聲音像有幾百隻蚊子在鳴叫。原來是一場夢,在夢裏他見到了他的艾香。
不知不覺間,他還是睡著了。
他趕忙起身,披上大衣,把**的那盒廉價的荷花牌香煙揣進口袋,就走出屋來,去鍋爐房接老李的班。
一輪殘月掛在天空,像敷上冷霜的瓦片,和昏黃的燈光相互輝映。那兩個聳立在夜色中的大煙囪,變成了黑黢黢的剪影,顯得比白天巍峨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