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在這個世紀末初春的一天，白玲玲又來到了李鎮。
這是第幾次來李鎮？白玲玲也記不清了。
她這麽想的時候，已經站在了李鎮的大街上。柏樹莊距離李鎮三十多裏，坐公共汽車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李鎮是個大鎮，坐落在平原和太行山交界處。鎮子的東麵，就是沃野千裏的大平原；西端則是連綿逶迤的大山，那起伏巉峻的山峰，像迎向大平原碩大無比的屏風。李鎮是平原和山區的分界線。
就是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使得李鎮成為一個物資集散地。每逢集日或廟會，山裏人就用擔子挑，用肩扛，用小車推——那是從前，後來就改為自行車馱，三馬車拉，將山貨——像綿核桃，紅棗，柿子呀，還有花椒，黑棗等等，運到這裏，賣給從平原上來的商販。然後再從他們手裏購買大米，小麥，鮮藕等農副產品，自然還要買牙膏、牙刷、毛巾、香皂這些日用品。因此每逢集日，這裏商賈雲集，摩肩接踵，山裏人和平原人混雜在一起，熱鬧非凡。
白玲玲走在李鎮暄鬧的大街上，她感到和往年並沒有什麽不同。在這幾年裏，她幾次來這裏，其實就是為了做一件事——她想見李明亮一麵。
春陽把白玲玲照得全身暖烘烘的。她一邊隨著人流，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緩緩行走，一邊用目光掃視著身邊的人，搜索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盼著遇到他。他總得出來買東西吧。
李明亮被調到這裏後，剛開始那幾年，她隻是把他深藏在心裏，雖說日夜都在思念他，但並沒有生出和他見麵的想法。直到又過去了十來年，她就有了要和李明亮見上一麵的渴望，這渴望越來越強烈。她悄悄地打聽過李明亮的情況，知道他一直在李鎮教學，而且，已經成家。後來，她終於鼓足勇氣，在村北的公路上，踏上了開往山裏的汽車，向李鎮趕來。
和從前不同，這一次，她來到了李明亮所在的學校門口。她不敢走進去，而是來到了正對著學校大門的一條胡同口。她隱蔽在這裏，等待著那個身影出現。
終於，下課鈴聲響起來。
她的目光一刻也不肯離開學校門口了。她看到緊隨著放學的學生，有三三兩兩的老師走出來。
果然，那個熟悉的麵孔出現了。李明亮是和兩個男教師結伴走來的，一邊走，他還扭頭和身邊那個矮個子說句什麽。這是他倆分別後，她第一次見到他嗬。二十多年，像眨了一下眼睛，又漫長得似過去了一個世紀。他比從前略微發福了，那張英俊的國字臉上，也多了些滄桑感，那是歲月留下的刻痕呀。他穿一件天藍色的短袖襯衫，下身是一條灰色西褲，微風將他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吹拂起來，他的前額顯得更寬更飽滿了。嗬，他還是那麽儒雅，風度翩翩，隻是比從前多了幾分成熟和穩重。在這一刻，她感覺自己的心髒驟然停跳了，她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白玲玲恨不得馬上趕過去，撲進李老師的懷裏，就像第一次投入他懷抱時那樣。她記得，那時當她滾燙的臉頰貼近他的胸膛時，一股幸福感立刻將她包圍了。當李明亮的手指輕撫她的頭發和臉頰時，她差不多就要暈過去了。她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世界。這是個愛的世界呀，他倆愛得死去活來的。
太陽白花花地照著，這裏的太陽比平原上顯得更白更亮堂一些。太陽映亮了天空，也映亮了小鎮上鱗次櫛比的房屋，還有行行色色趕集的人。白玲玲心中的那種欲望就像這陽光一樣熾烈。
在一個路口，李明亮和他的兩位同事往西拐去，順著人流，急促地往前走。他們不再說話，而是小心地躲閃著行人。他們去吃午飯吧？今天是李鎮的大集，也許是吧！她跟在他們身後，和他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大約有十來米，這個距離，能讓她看清李明亮的背影。——這已經讓她激動萬分了。這個距離，還避免了他無意間回頭瞥見她。
就這樣，白玲玲尾隨著他們，在飄滿各種氣味的人流裏，來到了前邊的十字街口。這裏也是李鎮的中心，四周圍擺滿了各種小吃攤，林立著一個個小飯館。什麽馬記餄餎館，張家正宗羊雜湯，等等，那門額上的每一個匾牌，都閃著喜慶而溫馨的光澤，引誘著人的食欲。而缸爐燒餅的香味，早順著微風，吹進她的鼻腔裏。他們說了幾句什麽，就向那家山裏人菜館走去。
白玲玲沒有跟進去。她多麽想和李明亮麵對麵地坐一會兒，互相說一說分別後各自的經曆。哪怕隻有一小會兒，她也就滿足了。她甚至認為，此時此刻和他坐在一起的不應該是他的兩個同事，而是她白玲玲。
她在對麵一家小飯店坐下來，要了一份炒餅，一碗雞蛋湯。慢慢地吃著，喝著，目光不停地朝對麵的菜館眺望。
在等待李明亮的過程中，白玲玲腦海裏就像放電影一樣，浮現出那一段刻骨銘心的美好時光。她想：是誰讓自己在十六歲的花季年齡，戀上了自己的老師呢？如果沒有這件事，她和李明亮的命運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呀。莫非，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嗎？是的，她喜歡看李老師講課的動作和神態——一個懷春少女，就那麽長時間地盯著自己心儀的男人，怎不春心**漾呢？何況，他又是那麽儒雅和俊逸。就這樣，他走進了她心裏。但那時，她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會是一個悲劇。
在這個世紀的最後一個初春，白玲玲坐在李鎮這家小飯館裏，回憶那些逝去的往事，心中竟然生出縷縷甜蜜。然而，想到他們後來各自的處境，甜蜜裏又不免摻雜了一點苦澀。因為那一次的情不自禁，愛情的種子竟然悄悄地發芽了，並在她體內迅速地生長。他們的戀情終於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時間不長，李明亮和他的同事從飯館裏走出來。他們喝了酒，李明亮臉上泛出紅光，在陽光的映照下，他更顯得英姿勃發。他們邊交談，邊往學校的方向走。
白玲玲沒有再尾隨他們，她隻是呆呆地目送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流裏，消失在白花花的陽光裏。
“哎，你還吃點什麽？”一位臉上長滿雀斑的女服務員走進來。她手裏拿著菜單，有幾分疑惑地望著正在發呆的白玲玲。
白玲玲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驚悚地將目光落在了飯桌上，那碗炒餅所剩無幾，一碗雞蛋湯早已被她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