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一
人們在日複一日的忙碌中,迎來了新世紀的第一個金秋。
李連春沒有想到,這次的河堤村之行,讓他心裏曾萌動過的那個想法變得更清晰更具體了。
河堤村臨近滹沱河畔,隻有幾百戶人家。村南有幾百畝河灘地,過河就是省城。而東麵距離縣城也隻有十來裏路,因此近年來村裏不僅大力開發河灘地,而且又在村北通往縣城的公路邊上,大力發展板材業,一躍成為全縣新農村建設的典範。今年,他們又要建村民住宅樓。連春是經過公開競標,一舉中標的。
如今,國家講政企分開,進入新千年後,縣建築公司完全改為市場化運作,張大虎終於把包括連春的“飛宇”在內的幾家個體建築公司收編到了他的麾下。他成立了縣建築總集團,出任總經理——他的夙願終於實現了。攤子大了,他又蓋了一幢新辦公樓。新樓玻璃帷幕,氣派大方,裏麵裝修得也極為豪華,無處不彰顯著新世紀的風彩,也體現了他這個建築業巨頭的地位。新樓房建好後,他就把自己從前的辦公室讓給了連春。
歸屬於大虎旗下,連春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不但活兒好攬了,而且也有了保障。中國經濟發展的步伐之快,令連春感到驚歎不已。當年他剛進城時,對縣裏的國營建築公司,又是羨慕,又是敬畏,總覺得自己這個“民營”是後娘的孩子,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在業務上也隻是揀人家的“丟落”,哪敢奢望有和人家平起平坐這一天!然而,白雲蒼狗,日月如梭,十多年過去,這個行當竟然沒有國營和私營之分了,他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手下的員工,也增加到了百十來人,固定資產已達上百萬元。
他非常看重河堤村這宗業務。十年前,他成功地攬到了磷肥廠那兩棟家屬樓,讓他和他的公司在全縣名聲大噪。而十年後,他又把全縣第一宗農村住宅樓的業務搞到了手。
和十年前不同,如今他已將摩托換成了小汽車——是一輛白色的“雪鐵龍”,那是去年買下的,也算是鳥槍換大炮了。對他來說,這也算是新千年的新氣象吧。
河堤村村委會位於村子的西南角上。事先,他和村主任老倪約定好了。他將汽車停在了村委會大院,啪!鎖上車門,朝南端的那棟兩層小樓走去。
進樓,靠北麵是一排走廊,走廊北端粉白色的牆上懸掛著一張村規民約,還有市縣領導來視察的大幅照片。走廊南端是一溜排開的屋門,分別寫著“會議室”、“辦公室”、“財會室”等等,讓人疑心走進了城裏的某個機關。
他敲開了老倪的辦公室,老倪正打電話。
老倪長得精瘦幹練,說話急促響亮,一看就屬於勤於用腦又善於動手的實幹家。
“哎呀,歡迎李大經理來我們村視察!”收了電話,老倪的雙眼笑成了月牙狀,起身和連春握了手,又拿起桌上的“綠石”,抽出一支,向連春遞去。
“老倪,我今天來,是想先看看建樓的地方!”連春吸一口煙,笑容可掬地望著老倪。他們雙方已經簽訂了合同,因此今天麵對老倪,連春心裏非常坦然。
“好——”老倪頷首微笑著,“我也正好讓你到我們村裏參觀一下。”
為了參觀得真切,老倪就領著連春步行,一邊看著村街,一邊往蓋樓的位置走。
連春知道老倪很忙,如今他是縣裏的大紅人,正像他自己前幾年一樣。那時他是縣裏個體建築業的典型,被人稱為農民企業家。他暗自覺得好笑,他和老倪走在一起,真是一種緣分嗬。
河堤村雖說也是一排排平房,但一留心,就能看出這裏和其他村子的不同。那每一排平房高低一致,排列整齊,每一個小院以及和它們相連的胡同,顯然也是規劃過的,像是畫在紙上的幾何體。無論是大街還是小胡同,都一律鋪上了水泥麵,幹淨,整潔。村子中央的小廣場上,有一大塊綠茵茵的草坪,草坪上還有一個人工堆積的小土丘。土丘不大,卻給人以視覺上的美感。在幾棵海棠花樹旁邊,還擺放著一溜健身器材,城裏社區有的,這裏一樣兒也不缺。幾個老太太領著小孫子正在那裏玩耍,見他們走過來,都熱情地和老倪打招呼。忽然,一陣說笑聲和“哢——哢”的撞擊聲傳過來,循聲望去,隻見廣場北端有一排平房,正門敞開著,幾個老人圍坐在一起。見連春往那裏瞧,老倪說,那是娛樂室,老人們正打麻將玩哩。
他們又順著大街往正東走,街兩旁種了法桐,看上去栽種時間還不長,樹冠還沒有夠到兩邊的屋頂。連春想,草坪,法桐,還有村民住宅樓,莫非這就代表了新農村建設?雖說新鮮,但不免單調了一些。他不明白,規劃這麽好的平房和院落,幹嘛非要拆了?可惜不可惜?這不是資源浪費嗎?莫非,住樓房就比平房好?再說村裏人都願意住樓房嗎?雖說感到困惑,可又不便問老倪。於是,他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裏構築自己所喜歡的新農村——新民居不見得一律都蓋高樓,不能一刀切,要有鄉土特色,農家小院也很好嘛,又方便又實用;而且,法桐要和榆樹、槐樹、柳樹、椿樹等本地樹種相混雜,來個中西合璧,這樣才更富有鄉村韻味。
住宅樓建在村東的一塊空地上,因為已經規劃好了,去年秋後再沒有種冬小麥。隻是有一些人家吝惜這塊地兒,在上麵種了幾畦菠菜。老倪指著那幾畦秋菠菜,告訴連春:“不礙事,你們哪天開工,我就讓他們把菜收了!”
同樣是一片片的綠色,村當央那片草坪,帶給連春的是一種新鮮感。而這一畦畦綠瑩瑩的秋菠菜——那肥大厚實的葉片將田地遮蓋得嚴嚴實實——卻讓他感到非常親切和溫馨。麵對新農村,他心裏竟然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
往回走著,老倪得意地向連春介紹他們村的福利:村裏人一到六十歲,每月就可領一百元養老金。而且村民的水費、電費、有線電視安裝費以及部分醫療費全部由村裏負擔。嘿,明年——老倪提高了嗓門,說:“等村民都搬進大樓,暖氣費我們也負擔!”
望一眼興致勃勃的老倪,連春從心裏佩服他。老倪可不是吹牛說大話,他正是這麽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了全縣村幹部的前列。這不禁讓連春想到了過去的“農業學大寨”,想起了近些年崛起的江蘇華西村。他想,總會有這麽一些“人尖子”,靠他們的智慧和實幹精神,成為他們所處那個時代的象征和“品牌”。
“我們靠的是公共積累——”老倪又扳著手指頭,如數家珍一般對連春介紹:他們不但在村南河灘地建有養魚池;而且還要充分利用那一大片槐樹林——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種植的,那時在滹沱河兩岸密布著大片的槐樹林帶,潔白的河灘,碧藍的河水,還有兩岸蓊鬱蔥蘢的槐樹,構成了那個時代滹沱河特有的旎麗風光。進入80年代,由於各種原因,河水漸漸斷流了。長到人胳膊粗的洋槐樹,竟也被村民偷偷砍伐。於是,白沙灘又**出來。難能可貴的是,河堤村的這一大片槐樹林卻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因為河對岸就是省城,如今他們就依托這一大片槐樹林,進行綜合開發,吸引河對麵的城裏人來此遊玩,消費。
本來,老倪還要開車帶連春去那片槐樹林和河灘地轉轉的。他想讓連春看看他們的大草場,還有專門在槐樹林裏為城裏人修建的集垂釣、休閑、娛樂為一體的孔雀園——裏麵不但有人工池塘,還把一大片的槐樹林用鐵絲圍起來,裏麵放養了十幾隻孔雀,供人們觀賞……隻是,沒有了河水的滋潤,這裏再美,也有些像舞台上的布景,缺少了幾分鍾靈之氣。
老倪突然接到鄉裏的電話。
“哎呀,真不巧——”老倪將手機放進口袋,一臉抱謙地對連春笑道,“我得馬上趕到鄉裏開會,以後有的是時間,到時候我再帶你好好看看。我還要請你吃駝鳥肉哩!我們還在河灘裏建了個駝鳥養殖場——”
辭別了老倪,連春駕車往縣城趕。車窗外,臨近成熟的玉米像畫片般一掠而過。那黃綠雜糅的顏色,呈現出一派收獲的喜慶。連春仿佛又嗅到了玉米成熟時的那種香噴噴的氣息,他興奮地**了幾下鼻子。
而他的腦海裏,隨即又浮現出柏樹莊那亂糟糟的街道,街口上有一大堆臭氣薰天的垃圾,上麵落滿了蒼蠅,狗和貓在上麵扒拉著覓食。有時,為爭奪一隻死老鼠,兩條狗狠命地撕咬扭打;同時出現在他腦海裏的,還有劉囤那雙狡黠貪婪的眼睛;這些年他們村成了鄉裏的老大難,沒有一個人願意去那裏做工作,人們還給它起了個綽號:膈肢窩兒。
哎呀,柏樹莊竟然有了這麽個不光彩的綽號,每每想起來,都會讓連春無地自容……
就任劉囤這麽折騰嗎?連春在心裏問自己:你頭進城時,不是曾發誓將來事業有成後,再回來和劉囤較量嗎?是的,他怎能忘記這個誓言呢?隻是,後來因為忙於創業,暫時把這個念頭藏在了內心深處。對,回柏樹莊,讓家鄉變個樣兒。是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然而,這依然隻是個想法。他不知道自己要通過什麽途徑,來把它變成現實。
他咂咂嘴,一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