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二
收過秋,麻五就幹起了他的老本行——騎上那輛破自行車,串村買廢銅爛鐵,攢多了,再拉到廢品收購站賣掉。白玲玲並不在意麻五每天賺多少錢,她是不願意讓麻五呆在家裏,不想一天到晚總看到他。
不知不覺又到了初冬季節,白玲玲盤算著再去李鎮一趟。這一次,她一定要鼓足勇氣,和李明亮在一起說會兒話。這些天,白玲玲晚上總是失眠,李明亮的影子總是在她腦海裏晃動。那影子就像天上的飛鳥一樣,在她眼前飛來飛去,她的心就要被它叼走了。
這幾天,村裏有一戶人家蓋新房,今天請小毛頭裝電線。本來中午要請小毛頭吃飯的,但白玲玲早給兒子立下了規矩:像給人裝個電燈呀,往新房裏抻個線呀,盡量不讓人家宴請。在這方麵,小毛頭非常聽話。
和母親一起吃了午飯,小毛頭又給那戶人家忙活去了。白玲玲收拾了碗筷,就坐在外間的沙發上看電視。初冬的中午,太陽還是暖融融的,透過大玻璃門,照進屋裏,客廳裏像鋪一層金粉,黃燦燦的。看了一會兒,她有些犯困,起身把電視關了。
她剛要去屋裏休息,全保走進來。
“全保——”白玲玲眼睛一亮。
全保站在白玲玲麵前,感到她的目光裏依然充滿溫情,他說:“我來看看你。我幹著兩份活兒,很難回來一趟。”
白玲玲起身給全保倒水:“怪不得哩,總也不見你回來!”
說完,她就盯住全保看,看得十分仔細。全保變瘦了,也黑了。不過,那張黑黢黢的臉上,卻透出一種健康的紅潤,這是一種讓人感到無比欣喜的顏色呀。但她還是替全保捏著一把汗。嗯呀,這個老好人,真有一股子執拗勁!她可憐他,又不得不佩服他。
全保沒有再說什麽,端起茶杯哧溜哧溜地喝水。他渴了。茶水的溫熱,頃刻間湧遍他的全身。
放下茶懷,全保的手就伸進口袋,掏出一疊鈔票,放在了茶幾上。
白玲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盯著全保。年過四旬的她,眼角上湧出了細密的皺褶,而且身體也發福了,但那雙丹鳳眼依然嫵媚動人,總是洋溢著火一樣的熱情,仿佛蔑視時間的流逝,頑強而執拗地保留著一種東西。隨即,她就明白了全保的意思。
她正要張口,全保對她笑了笑:“我今個兒呀,是來還你錢的。在我最苦的時候,你幫了我,這點恩我記一輩子!”
白玲玲臉一沉:“哼,我還真以為你是來看看我哩!我不缺這點錢!小毛頭當了電工,每個月還能掙個四五百哩!”
全保望著白玲玲,他感激這個女人。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有一副俠肝義腸呀。
他把錢又往前推了推:“我既然要還你,就是有那個能力了!我每個月,過兩次秋收哩!”說到這裏,他眼裏閃出愉快的光亮。
“這個我知道,關鍵是我也不急著花!快收起來吧!”
全保態度很堅決:“這錢你一定收下!我缺錢花了再向你借還不行嗎?”
見全保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白玲玲不好再堅持。全保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理解他。
從白玲玲家走出來,全保又來到了連春家。
這是他償還的最後一宗欠款——就是連春兩次資助他的那四千塊。連春沒在家,二蘭子在屋裏洗衣服,傳來洗衣機呼隆隆的聲響。
起先,二蘭子不肯去接,還責怪全保:“你看看,你見外了不是?你和連春是嘛關係呀?再說,我們還缺這幾個錢花?你連春哥說了,這錢嘛,我們就不要了!”雖說年近五十歲了,但二蘭子並不怎麽見老。主要是她在化裝上頗下了一番功夫。臥室的梳妝台上,擺滿了各式化裝品,那都是當下女孩子們用的。此刻,她臉上貼滿了黃瓜片——最近,她聽說往臉上貼黃瓜片可以保持皮膚的水份,尤其是在這初冬幹燥多風的季節。自然,這隻是在那些眾多的潤膚霜基礎之上的一種保養!
“你看看,我這個樣子嚇你一跳吧?”二蘭子指著自己滿臉的黃瓜片,對著全保笑笑。淡黃色的牙齒,讓淡綠色的黃瓜片比照著,像一粒粒的玉米豆子。
“這錢你拿走,我還怕你連春哥回來吃了我哩——”二蘭子做出一副生氣和畏懼的樣子,“他如今在家裏呀,比老虎還厲害哩!他真敢把我吃了——”
全保禁不住笑了,今天二蘭子的態度讓他感到溫暖。冬陽透過門上的大玻璃,將東屋牆映得像個橙黃色的大幕布,屋裏也溫暖得像個溫室。這是入冬以來一個少有的暖和天氣。
全保把錢往茶幾上一拍:“大嫂,真的,我手頭真寬鬆了。要是錢不夠花,也不會來還你們的!我不是見外。”
見二蘭子怔在那裏,又說:“我把所有的借款都還清了,這是最後一宗——”
“你看看你,還這麽認真幹嘛呀!怪不得你連春哥總說你仁義——”在這一刻,二蘭子覺得全保一家真是可憐兮兮的。她為自己先前對待他家的那種態度感到懊悔不已了。
“看看,光顧著說話哩,還沒讓你喝口熱水哩!”二蘭子笑著,從臉盆架上扯下毛巾,擦擦手,起身去倒水。
全保扭身往外走:“嫂子,我走了!我還得趕到城裏上夜班哩!”
“你怎麽說走就走呀?”二蘭子見全保走到了院裏,將暖瓶放茶幾上,緊忙趕出來。
快到街門口時,二蘭子朝全保擺擺手:“大兄弟,我就不往外送了,看我這個樣子,不把人嚇個半死才怪——”
全保是一身輕鬆地走出連春家那漂亮的街門的。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兩條狗相互追逐著,是嬉耍,還是調情?誰說得清呢。他先是回家,在院裏躑躅了一會兒。站在院裏,他體味到了一身輕鬆帶給他的那種快感,而且感到自己竟是頂天立地一般高大。是的,從今天開始,他再沒有一分的欠款了。這是他和艾香一直在期盼的時刻呀。他恨不得讓時間過得慢些,再慢此,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他要仔細地品味和享受這晚到的幸福和快樂。
後來,就像讓什麽力量牽引著,全保來到了村西。
來到這裏,他感到一種“靜”。一輪橙紅色的太陽掛在西邊天際。那化育世間萬物的太陽嗬,還是一如既往地寧靜,泰然怡然,以不變應萬變。一望無垠的田野上是清一色的冬小麥,遠山的影子呈黛青色,在夕照下顯得凝重而神秘。那是一種太古般的靜謐,上麵仿佛真的住著傳說中的神仙。
全保趟過麥田,來到艾香的墳瑩前。落日的光輝,為墳瑩鋪上一層暖色調。
“艾香,我把借款全都還清了!”全保對著艾香的墳瑩,興奮地叨念著,“從今天開始,咱就沒有一分錢欠款了!”
他仿佛看到,艾香在朝他甜甜地笑。那彎彎似新月一樣的眼睛裏,閃出晶瑩的淚花。艾香的笑臉有落日一般的壯美。
一股熱流,似泉水般從全保心裏湧出。他真不想去城裏了,他要和這塊土地,這落日,這遠山,還有他的艾香,日夜相伴。在這裏,他終日可嗅到泥土的芳香,耳聽小鳥婉轉的啼鳴。這泥土的芳香和小鳥的鳴唱,總是讓他心裏感到格外的舒坦和踏實。
他突然想大聲喊。他真的就朝著空曠的原野,朝著遠處的村子,卯足勁喊了一嗓子:“我沒有欠款了——”
我沒有欠款了,我沒有欠款了!我沒有欠款了!四野裏響起了他的回聲,似有無數個他在呼喊。那回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在浩瀚的夜空裏回**著,嘹亮而又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