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七
蘭芳端一碗熬得香噴噴的小米粥,來到了秋山老漢跟前。
“嘖,你再著急有嘛用,就是急下老天來,人家就不聽你的,你有嘛轍哩。買不回米來,咱也不能把口袋丟了,還是咱自個兒身子骨要緊哩。聽人勸,吃飽飯,叫我說,你就甭管他,人各有誌嘛,連春那是真想回來幹一場哩。來,快吃一口。”蘭芳像哄調皮的小孩子一樣,勸說秋山老漢。
就為這件事,秋山老漢在炕上躺了整整三天了,他是用這種方式逼兒子回心轉意,放棄那個荒唐想法。王八羔子,在外麵幹得好好的,怎麽又回來和劉囤爭村長呢?劉囤是什麽人?這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這不就和劉囤結冤了嗎?
可連春就是不聽他的。被老父親逼急了,就說,爸,我就是想回來幹,不出五年,我就得讓咱柏樹莊徹底變個樣,讓人們不再喊咱村“膈肢窩”!我在外麵每聽到這個,臉上就臊得慌!秋山老漢忍住怒火問連春,你就是為這個才回來的?連春說,不單單為這個,我還看不慣劉囤那副作派哩。還有,我要報當年那一箭之仇,把他個狗日的擼下來!
秋山老漢冷笑道:“我看你當經理當的,都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了?昏了頭!”
秋山老漢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他們李家是良善之家,這在村裏是有口碑的。幾輩子了,都很少和人犯過臉紅,一直遵循“為人處事兩件寶,和為貴來忍為高”的古訓,遇事總是讓一步,不肯與人結怨。當年他能當上大隊長,就是憑了一個好人緣。盡管他也看不慣劉囤的所作所為,但看不慣歸看不慣,平時不打聽事兒,眼不見為淨。他這一生,除去那幾年鬧運動——那是沒辦法的事兒,屬於特殊情況——他還從來沒有栽過大跟頭,他認為這就是因為自己遵循了這個做人的訣竅。
父子倆就這麽僵持起來,這下可愁壞了蘭芳。無論她怎麽勸說,老頭子就是聽不進去。對於連春回來競選,蘭芳也不大理解。但因為是後媽,人矬不拉架,臉小不勸人,她不便去說連春,隻好苦口婆心地勸說秋山老漢了。
“不吃,不吃,就是不吃!”秋山老漢像個淘氣的小孩子,朝蘭芳擺擺手,然後將頭狠勁地扭向一邊。
這幾天,每次吃飯都是如此。蘭芳好說好勸,他才勉強吃上一小碗。
今天,也沒有什麽大起色。蘭芳又勸說了一會兒,秋山老漢才極不情願地坐起來,含住了蘭芳遞過來的小勺子,咽下了第一口米飯。
雖說秋山老漢年近七旬了,看上去不但不見老,反而比從前顯得年輕了一些。那張瘦削的刀條臉上,還泛出一抹駝紅。這是愛情的力量,在他體內發生了效力吧。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連春不但時常給父親買高級補品,還用人參、枸杞、鹿茸等幾味中藥泡了一大瓶高粱酒。每天臨睡時,秋山老漢都要喝上兩杯,滋腎養精,才有了這麽好的精神氣。
而蘭芳呢,因為和秋山老漢明正言順地做了夫妻,秋山老漢的風趣詼諧又讓她忘記了一切憂愁,感到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幸福嗬。就這樣,他們快快樂樂地在一起生活幾年了。這幾年,對蘭芳來說,每時每刻都是美好和幸福的。
今天和先前不同,秋山老漢讓蘭芳一口一口地喂他。他是故意享受這種溫存和幸福的。
蘭芳一邊喂他飯,還繼續開導他:“咱都這把年紀了,能閉一隻眼就閉一隻眼唄。真把你急病了,最著急的還能是誰?還不是俺呀!”說到這裏,臉上流露出幾分淒楚和感傷。
這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秋山老漢深深地吐出一口長氣,然後吞咽米飯的聲音也響亮了起來。
突然,屋門被推開,連春走了進來。
看到蘭芳正喂父親吃飯,連春有些尷尬:“爸,還沒吃呐!”一轉身,坐在那把淡黃色的木質沙發上。
秋山老漢眼皮都沒抬,氣哼哼地說:“吃個屁,都叫你給氣飽了!”
連春明白,父親對他發火倒是件好事,證明情緒好了一些。前兩天無論他如何對父親解釋,老人躺在**,一聲不吭,隻是氣咻咻地喘氣,臉陰沉得似要滴下水來,那才是父親生氣的頂峰。
蘭芳趕忙為連春解圍:“哎呀,快吃飯,快吃飯,再不吃就涼了!”回頭問連春,“你吃了沒?”
“吃了!”連春回答。對於這個後媽,他倒沒有什麽可說的,人家自從進門後,方方麵麵都做得不錯。可再不錯,也無法消解他心裏的那份別扭和尷尬。但平時對她很尊重,尊重裏又透出一種客氣。
每當這時,蘭芳就笑吟吟地說:“哎呀,連春,你這不是見外了嗎?咱本是一家人,我既然嫁給了你爸爸,我就是要打算侍候他下半輩子的。隻要他身子骨結實,不就是我們的福氣呀。”蘭芳說著,覷眼望著他這位在縣裏頗有名氣的兒子,心裏禁不住湧出一種特殊的情感和滋味。說是感到親吧,那也是因為和秋山成親的緣故,人家畢竟是秋山的親骨肉,正像人們所說的,人冷,屋子熱。還有,她這“親”裏,還包含著一種欽佩和喜愛。人家連春比自己還小幾歲哩,竟然做出了一番大事業。因為從內心裏佩服,就願意和連春多接觸,在一起說說話。但連春呢,似是故意躲她。從前,兩人見麵後,連春總喜歡和她開個玩笑。在這一帶,和嫂子開玩笑完全可以放開,葷的素的一起來,什麽也不忌諱,甚至動手動腳都沒關係。連春和蘭芳就沒少開那種露骨的玩笑。但當連春知道了她和他父親的那種關係後,不但不開玩笑了,在街上見到她,能繞開就繞開。而蘭芳從心裏還是感激這個“兒子”的,因為不管他心裏多麽不情願,最終還是同意了她和秋山的婚事,而且還給他們張羅了一頓喜宴,讓她體體麵麵地嫁了過來。
“我聽說這兩天劉囤正在派人到處活動——”蘭芳扭頭瞅連春一眼,不無憂慮地說,“又是送煙,又是送酒!”
連春笑了笑,說:“我知道。我絕對不去拉選票。鄉親們信任我哩,就投我的票。要是不信任我,我也不丟人。——我隻是讓劉囤看看,咱柏樹莊並不是人人都是任人宰割的小綿羊!輸不丟人,怕,才丟人!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不差,我也琢磨著,劉囤無論想嘛辦法,也難暖熱大家夥的心。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人們心裏對他都結了大冰塊子了!”蘭芳非常讚同連春的話。
“我可沒這麽樂觀。就怕有人見識淺,見不得人家一點好處——不過嘛,如果人們都這個素質,我還回來幹嘛?”連春是賭氣說這番話的。
秋山老漢睃他一眼:“你以為人家都百分之百支持你呀,都和你一個心眼兒?你別以為自個兒在外麵出了點能耐,就豬鼻子插大蔥,充起大象來了。這村裏人就這個賤毛病,都是軟得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說完,抬手抹了下嘴角,推開了蘭芳手裏的碗。一碗米飯,吃去了大半。自從他和兒子慪氣以來,這是吃的最多的一次。蘭芳把碗放到了茶幾上,嗔怪他:“你看看,還不吃完,差幾嘴哩?”臉上卻露出滿足的神色。屋裏依然彌漫著米飯淡淡的香氣。
蘭芳又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話也不能這麽說,就讓連春試試唄。即便選不上,他大不了還回去幹他的經理。在咱柏樹莊,還有誰敢和劉囤叫陣?我也看不上劉囤那個橫樣兒!一天到晚,就像誰欠他二百塊錢似的。”邊說著,邊端來茶杯,讓秋山老漢漱口。
月亮漸漸升高了,村裏不時響起急促的狗吠。透過窗玻璃,可以窺到院裏雪白的月色。
秋山老漢漱了口,就不再說話,倚牆坐在那裏,一聲接一聲地歎氣,臉色卻不再那麽陰鬱難看了。
連春知道父親的心已經開始鬆動,就給他談自己當選後的設想。今天,秋山老漢聽下去了。連春的話,讓他感到信服。而且,連春那種難以壓抑的火一般的**也把他感染了,讓他又想到了自己年輕時,擰著那麽一股勁,帶領全村人往好日子上奔的情景。那時,他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種抱負嗬。在他胸腔裏激**的那股**,幾乎要將他焚化了。他覺得此刻的連春太像早年的他了。他認為,兒子的設想非常可行,他也相信他能夠實現。
“要不,你也去找找咱當家子,還有關係不錯的,去打個照麵吧。這也是個人情!”秋山老漢想通了,就開始為兒子出謀劃策了。尤其聽到村裏那一聲接一聲的狗叫,他的心也跟著焦躁起來,恨不得親自出去幫兒子拉選票。村裏的狗已經咬了一個晚上了,今晚似咬得更厲害。
父親的話,讓連春心裏感到多麽溫暖嗬。是呀,在這個緊要關頭,再沒有比得到親人的支持更重要了。然而,他又說:“選上選不上都沒關係,我就是想捅捅劉囤這個馬蜂窩。從前,劉囤太不把人們當人看了!”
他的話剛落,二蘭子進屋來了。
她一進門就衝著連春抱怨:“你呀,還真沉得住氣!今晚上咱村裏又像開了鍋了——人家又忙著串門活動哩,你還坐在這抽煙吧。你倒坐得住!”二蘭子是很支持連春回來的。在她看來,男人在外麵再威風,村裏人也不是天天瞧著的。有花戴到頭上,有粉搽到臉上。看看人家劉囤,在村裏那個威風,就是吐個唾沫星子,也立馬就變成金豆子了。什麽是威風,這就是威風!大後天就要開選了,因此,今晚上當她再次聽到村裏的狗亂咬起來,她就為丈夫捏了一把汗。
忽然看到了坐在炕上的公公,趕忙關切地問道:“爸,吃飯了沒?連春做事免不了有欠考慮的地方,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蘭芳趕忙給二蘭子遞個眼色,笑吟吟地說:“人家早想通了,這不,剛吃了一碗米飯哩。”
秋山老漢沒吭聲,臉上的神色卻是柔和而平靜的。
二蘭子笑了笑,又將目光轉向連春:“看看,咱爸可不糊塗,先前再怎麽擋你,還不都是為你好,那都是替你著想哩。”
連春怪二蘭子多嘴,白她一眼:“你這不是廢話嗎?”
二蘭子臉一紅,咯咯地笑起來,自我解嘲般地對蘭芳說:“你看看,人家還沒當上村長哩,倒先牛起來了。”
“牛吧,就讓他牛,在村裏就得牛氣點,要不牛氣,誰還把你放到眼裏?我呀,還等著沾他的光哩!”此刻蘭芳又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口吻了,就連神態也是。她就像個出色的演員,早已稔熟了各種角色的快速轉換。
二蘭子笑著,悄悄地瞥這個“小婆婆”一眼。呀,這女人真是乖巧,說話總是這麽中聽,怪不得公公恁大年紀了,被她迷得鬼迷三道的,連老臉也不要了,硬是把人家娶過來。這女人呀,別看個頭不大,小鼻子小臉的,真是個媚狐子!
自從蘭芳嫁過來,二蘭子以一種非常矜持的態度和這位“小婆婆”相處。正是“媳婦婆婆,近近躲躲”。她也很會把握分寸,在明麵上尊重她,處處給她麵子。——那是一個晚輩對長輩應盡的本份。但從不叫她一聲“媽”,也和連春一樣用“哎”來替代,一個字,仿佛裏麵什麽都包括了。而蘭芳呢,她哪會計較這個,隻要他們能容得下自己,她就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敢有什麽奢望。
因此,有時蘭芳做了好吃的,也要給他倆送去一些。二蘭子呢,心裏自然很受用,又是給蘭芳倒水,又是遞板凳,讓她坐下來說會兒話。但蘭芳總是擺擺手,說,我得快點回去,老頭子害怕一個人呆在家裏。你看看,你看看,非得把我拴在他褲腰帶上不可哩。說完,扔下一串歡快的笑,抬腿走人。她們倆,都不卑不亢,卻又各自懷揣著微妙的心理。這樣相處,倒也平安無事。不過,每一次望著蘭芳遠去的背影,想著蘭芳提到公公時的那種甜蜜勁兒,二蘭子嘴角上就不由得漾出一絲笑——嘲笑?也不太對。是同情吧,也不是。也許,最準確的,應該是這兩種意思都有一些。不過,心下卻想:不就是找了個糟老頭子唄,看把你美的!抱住一副棺材板,還當是金條子哩。盡管明知道不該這麽想,可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因為這樣去想,她才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同樣一個女人,蘭芳能和自己比嗎?嗨!她和自己差遠了,不說差個十萬八千裏吧,也有千裏萬裏。
也許就因為這個心理吧,二蘭子也時常去西院看看。包了餃子,也端過去兩碗。春天,茴香下來了,蒸了茴香餡包子,也用搌布包幾個,送過去讓他們嚐鮮。明麵上是在孝敬老人,可在潛意識裏,是想看到蘭芳和公公呆在一起的情景,老夫少妻,她願意目睹這種反差。
今天,為了連春回來競選,東院和西院的人竟然湊到了一起,而且看法還出乎意料地達成了一致,因此他們就顯得格外親近而和睦。他們要團結起來,同仇敵愾,共同應付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