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院裏走出來,連春沒有回家,他朝全保家走去。
當他走近全保家時,兩隻腳又變得沉重起來,他似乎沒有勇氣去麵對昔日的好友。
他踟躕了一會兒,還是叩響了全保家的街門。篤——篤——篤,叩門聲在這月夜裏顯得清脆而急促。
開門的是槐林。槐林瘦高的身材像兀自長出的槐樹,一棵勃勃蓬蓬的槐樹嗬。月光落在他那張俊朗而單純的臉上,像鍍了一層水銀。他單薄而不乏挺拔的肩膀上,也披一層迷朦的月色。
“伯伯,是您呀!”槐林有些驚訝,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定定地盯著連春。他大學畢業後,應聘到省城一家大型企業擔任技術員。
“我來陪你爸爸坐會兒——”連春輕輕地說,然後問槐林,“你嘛時候回來的?”他從槐林眼睛裏,又依稀看到了艾香那雙溫柔裏帶有幾分憂鬱的眼睛。這麽多年了,那雙眼睛一直伴隨著他,讓他無法擺脫。有時讓他痛苦不堪,有時又讓他感到溫馨,就像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今天剛回來。槐花給我打了電話,說我爸——”他的聲音低下去,眼睛裏閃出淚光。
連春朝正房走去。接近屋門時,他聽到從屋裏傳來一陣陣的呻吟聲。他的心頓時揪緊了。
“爸,我連春伯伯來看你了!”槐林快步進屋,俯下身來,給父親報信兒,他的語氣是輕鬆而欣喜的,像是用這種方式來減輕父親的痛苦。
全保止住了呻吟,吃力地睜開眼睛。那是一雙迷茫而絕望的眼睛嗬,就像一盞燈,一盞將要熄滅的燈。然而,裏麵依然有一縷不屈和倔強,當然更多的還是和命運抗爭之後的疲憊甚至絕望。
當他聽到連春兩個字時,兩隻深深陷下去的眼睛裏,馬上射出一道奇異的亮光。
“連春哥——”他抬抬手,因為無力,隨即又無奈地放下了,“你快坐,你快坐——”那幹裂的嘴唇頓時綻出一絲微笑,像枯樹葉上的一抹殘綠,淚水卻盈滿了眼窩。
連春急忙攥住了全保的手。唉,這還是全保的手嗎?是那雙大而有力的,勤勞又靈巧的手嗎?他握住的這隻手,卻枯瘦無力。此刻,麵對小時候的夥伴,他還能說什麽呢?他覺得喉嚨發熱,鼻腔酸脹,但又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臉上盡量顯得平靜。他大聲安慰全保:“兄弟,你不要那麽悲觀!隻要你堅持住,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雖然他的語氣很堅定,可他的內心又是發虛的,沒有什麽底氣。他知道全保已來日不多了。
全保又吃力地笑了一下。這種笑,把連春嚇一跳。哎呀,死神已經臨近他的好友了,他仿佛看到全保的魂魄正漸漸地脫離他的軀體,進入到另一個世界。而剩下的,將隻是全保空空的軀殼。是的,全保臉頰凹陷,太陽穴鬆塌,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眶,如同沉入水底的鵝卵石,整個人早已沒了人形。這一切,似乎都在證明生命是多麽脆弱,多麽不堪一擊嗬。
連春的手將全保攥得更緊了,像害怕死神將這具軀殼也擄了去。
“連春哥——”全保用低低的聲音說,“你來得正好,我、我還打算讓槐林去叫你哩!”他說得很緩慢也很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不多了,我多麽想見你一麵,有一句話要對、對你說——”
連春用關切的目光鼓勵他說下去。全保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麵對此情此景,他還能再說什麽呢?在這一刻,語言是多麽的蒼白。
“我是說——”全保伸出舌頭,舔舐一下蒼白幹燥的嘴唇,“這些年,我、我錯怪你了——”這個瀕臨死亡的人,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了,眼窩裏的淚水越積越多,在燈光下像一泓閃著亮兒的清波。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知道,你喜歡艾香,她、她心裏也有你——”他再無法說下去了。
“全保,不要再說這個——”連春趕忙製止他,眼裏閃過一絲愧疚,用力搖了搖他的手。
“老哥,你知道我心裏多、多麽難受吧!”全保哽咽著,“我對艾香有愧呀,我對不起她。她這一輩子,沒跟我,享過幾、幾天福!這都怪我沒能耐,當初,如果我跟著你、你去幹——”他心裏其實在想:如果艾香當初嫁給連春,那麽她的人生將會是另一個樣子的。但他不願把這個意思說出來,這是他心裏永遠的一個,“痛”。
“全保,今個兒咱不說這個了好不好?當初你說的很對,咱鄉下人怎能離開土地呢?我們應該在自己的土地上大做文章——這不,我也回來了,回來參加競選呀!”連春笑了笑,笑得很篤定,裏麵還充滿了自信。
連春的這番話,讓全保止住了哽咽,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這是發自肺俯的微笑嗬,仿佛凝集了他生命的全部能量。他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抬起另一隻胳膊,一下子扣在了連春手上:“連春哥,你說、說得很對!咱莊稼人,種地才、才是咱的本份——不過嘛,我也應該像你、你那樣先去外麵幹幾年。”
連春點點頭,心想:這就對了。全保終於明白過來了。他的另一隻手,也壓在了全保手上。在這一刹那,連春感到一股熱力在他們手上匯集,而後順著胳膊湧遍他全身。
全保把頭扭向了槐林,示意他到跟前來。
全保抽出一隻手,拉住槐林,用懇求的目光望著連春:“連春哥,我、我就把槐林交給你了。這是我們丁家的獨、獨苗苗,這孩子,他命苦呀。以後,你還得多、多照應他,讓他成、成家,立業!”
“你放心全保,我一定把槐林當成我親兒子對待!”淚水早已模糊了連春的雙眼。
“我,相信你——”全保說完,終於按捺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連春的喉嚨也像讓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感到有一副沉甸甸的擔子落在了肩上。
全保的眼睛裏突然又迸出一束亮光,就像一道電焊的狐光,那是融匯了他生命的全部熱情。就在這一瞬間,把他內心的激動傳達給了連春。接下來,全保大喘一口氣,又一次運足了力氣,對著連春笑了笑,說:“我相信,你能幹、幹好!我,相信你。咱村裏太、太需要你了!——連春哥,你、你比我強嗬。哎,如今,說嘛也晚了!我真想再活、活幾年,跟著你,大幹一場。”
全保說這話時,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心裏充滿了對自己的怨恨。這個即將走到人生終點的人,竟然一點也不肯原諒自己。為了讓全保平靜下來,連春開始給他講自己當選後的設想:如何改變村子的落後麵貌,讓人們過上好日子。他發現,隨著他的講述,全保臉上漸漸又有了笑容。這種笑,讓人覺得他心裏是多麽的高興和欣慰啊。
“槐林,你、你要做你伯伯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最後,全保幾乎是拚盡全身力氣來叮囑兒子的。
連春離開了全保家,他走得很慢,兩條腿像墜了石塊。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來。晚風一吹,臉頰上一片冰涼,像結了一層霜。
哎,全保這一輩子,是個悲劇嗬。
連春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選擇回村裏來是多麽的正確。他回來,不僅僅是向劉囤複仇,把他趕下台,而且也是為了不讓村裏人再重演全保這樣的人生悲劇。
村街上,披一層潔白的月色。那些散落的柴草棍、小石塊,在清幽幽的月光裏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