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八

柏樹莊人在一種異常的興奮、新奇甚至不安和期待相混雜的心境下,又迎來了一個新的夜晚。離競選的那一天,也更近了一些。

夜漸漸地深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沉沉地睡去了。男人們發出齁齁的鼾聲,像是在釋放著一天的疲乏;小孩子們偎在母親溫暖的懷裏,睡得安然踏實,發出陣陣幸福的呢喃。

突然,一扇街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非常的輕,如果不留心根本聽不到,響聲很快就讓夜風吹散了,於是一切又歸於寧靜。

一個黑影,像幽靈般從那道門縫裏閃出來,複轉身將街門關嚴實。

黑影四下裏張望一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胡同,再順著大街,一直向前走去。盡管他緊貼著牆根,似提著兩隻腳走路,卻被臨街人家那些聽覺異常靈敏的狗給捕捉到了。幾聲狗吠,霍然打破了夜的沉靜。於是,黑影變得越發的小心翼翼,身子似乎縮成一團,猶如一個幽靈一般。

不大會兒,這條黑影就溜到了十字街口。

柏樹莊南北兩條大街,東西兩條大街。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縱橫交錯的小巷和小胡同,極像從前村南的那些小河汊;又像一枚樹葉的經脈,將每一戶人家都連通起來。在東西和南北兩條大街的交叉處,形成了兩個十字路口。南邊的那個路口是村委會所在地,人稱這裏是柏樹莊的政治中心;而村北的路口相當於經濟和文化中心。因為,這裏不但有小賣部,理發部,小診所,而且老人們還喜歡湊在這裏說閑話,下象棋,冬天靠著牆跟曬太陽。南邊路口發生什麽大事兒,就在這裏通過一張張的嘴巴,向全村傳播開來。一些芝麻大的小事兒,比如,誰家的兒媳和婆婆吵嘴了,誰家的女兒和人私奔了,也是通過這裏傳揚開的。因此有一種說法:柏村莊有一大一小兩隻喇叭,大的是放在村委會房頂上的那隻高音喇叭,那是專供劉囤向全村人發號施令的;而那隻小喇叭,就在北麵的這個十字路口,是由那一張張男女的嘴巴組合而成的。

往往是,一件事情通過這些嘴巴傳過來傳過去,就難免走了樣兒。比如吧,一戶人家跑丟了一頭豬,本來是白色的,可傳來傳去,就傳成了黑白花的。及至,有人向這戶人家報信,說,你家的豬在村西菜園子裏啃吃人家的大白菜哩。待這戶人家的主人興致勃勃地跑過去,一看,卻滿臉的沮喪,說怎麽是頭黑白花的呢?不是我家的,我家的豬是純白的,沒有一根雜毛。還有,本來,誰誰家的大姑娘,隻是和男人跑了,也就是私奔了。可傳來傳去,就傳成已經懷上了人家的孩子。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說有人親眼看見的,姑娘的肚子大得像扣著一口小鐵鍋,馬上就要生了。如果再不出走,就會把這個野孩子生在娘家了。哎呀,那多丟人現眼!

此時,那個黑影,抻長脖子,像一頭長頸鹿般環視一下四圍,迅疾地來到了一麵牆根下——這正是老人們平時紮堆的地方。借著朦朧的月光,可以瞥到黑影臉上那雙閃著驚惶光亮的似田鼠般的眼睛。驚惶裏,又有一絲按捺不住的快意。

見四下裏的確沒人,他麻利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展開來,有五六本書那麽大,再從口袋裏掏出漿糊,小心翼翼地塗在紙上,一伸胳膊,把紙貼在牆上。可以聽到他輕微的喘息聲。然後,又用手將紙拍牢,防備讓風吹跑。見萬無一失,才轉身,順著來時的路線,匆匆地回去了,詭秘得像一隻覓食的夜遊動物。

一路上,又驚起一陣狗吠。夜,愈加的深了。不知從哪棵大樹上,傳來幾聲貓頭鷹的怪叫,像有人在掩著嘴偷偷地笑,聲音非常瘮人。

那人又輕輕地推開了那扇半掩的街門。一條大黑狗呼地撲過去,他朝它揚揚手,狗頓時變得乖乖的,噗噗地搖著尾巴,不再咬他。

走進院裏,他的腳步才放開了,朝著亮著燈的堂屋大步走去。

“怎樣呀?”當他推開屋門,傳來劉囤急促的問話。

屋裏煙氣繚繞,隻見大貴、老房和劉玉民正守著劉囤,圍坐在那隻大理石茶幾前,吸煙,喝酒。桌上擺著幾盤小菜。一盤醬牛肉,一盤薰魚,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盤鹽漬花生米。那條薰魚,吃得隻剩下骨頭架了,像一支奇怪的梳子一樣擺在盤子裏。酒,是五十一度板城燒鍋。煙味酒味,還有從人嘴裏呼出的熱氣,混合在一起,形成汙濁難聞的氣味,塞滿了整個房間。

“哎呀,我腿抽筋了——”二歪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兩隻手在右小腿上胡亂地揉搓幾下,然後端起酒杯,吱一聲,喝個幹淨。

劉囤一撇嘴:“看你那個破膽兒,真他媽比兔子還小。怕嘛哩,你那精神氣哪去了?莫非都讓你老婆子吸幹了嗎?”

二歪搛一塊醬牛肉,放嘴裏嚼著,為自己掩飾:“你以為我真怕呀,我才不怕哩!是那些挨刀剮的狗,叫得太歡了!不怕,也讓它們給叫怕了。娘的!”臉上複又生出一股豪氣。那張歪嘴,因為用力咀嚼,歪得更厲害了。二歪的嘴不僅歪,還死硬,從來沒服過軟。而且,還損,從不肯給人留情麵。有一次,鄉裏新到一位管計生工作的年輕女幹部,有三十來歲吧,來柏樹莊了解結紮情況,她還不認識二歪,見二歪麵相老,問道,這位大哥,你今年五十幾了?二歪朝女幹部一翻白眼,說,大姐,咱先說說你吧。我看你有五十好幾了吧?我叫你大姐,你說我五十幾了?那女幹部被他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好吧,東西咱也給他們送了,這‘大字報’咱也貼了,就等著看連春的好吧。”劉囤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連鼻尖上都漾出亮光。他端起酒杯,向大家提議:“來,咱們一塊給二歪壓壓驚,這家夥讓狗給嚇著啦!”

人們嘿嘿地笑了,端起酒杯咣地碰到了一起。

二歪把酒喝了,似有些不好意思,手在臉上撓一把,還為自己解嘲:“看咱柏村莊這狗們,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沒見識。媽的,把老子逼急了,再來一場打狗運動——當然,劉主任家的老黑除外!”看來,他還沒到被嚇昏腦袋的地步。

本來,劉囤想讓劉玉民來寫這個“大字報”的。劉玉民的字好,有點柳體的味道,柏樹莊人過年貼的春聯,大多出自他手。然而,對這件事劉玉民心裏卻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和劉囤要好不假,但他絕對不幹這種損事兒。何況,萬一連春當選了呢?那時不報複他才怪,他犯不著和連春結冤。於是,就找出堂皇的理由推辭:我寫不合適,我的字連三歲小孩子都認識。劉囤一想也對,就讓二歪寫。二歪倒非常樂意,他認為這正是自己對劉囤效忠的好機會。為完成好這個“光榮”任務,他還真費了一番心思。

“哈哈——”劉囤放了酒杯,開心地笑了,“好你個連春,你就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讓你狐狸逮不著,反惹一身臊!操”

這時,大白桃正靠在裏屋被垛上打盹。她實在太困了。但人們還沒有走,她又不好脫衣睡覺。煙氣擠滿了堂屋,又跑到裏屋來,薰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終於忍不住,一挺身子,從**跳下,扭著兩瓣肥碩的屁股,推開門走出來,劈手奪去了劉囤嘴裏的煙,甩到地上:“你就行行好,少抽一支吧。看把我嗆的,這一晚上我比你們吸的煙都不少。”身上那件棗紅色秋衣為這煙氣繚繞、汙濁渾沌的堂屋增添了一道亮色。那兩隻布袋奶,鼓繃繃的像兩個垂下來的棉花包。

人們知道,大白桃這是下逐客令了。事情也的確辦妥了,而且也吃了也喝了,是該回家睡覺了。

也許是今天晚上格外高興吧——那張“大字報”無疑是刺向連春心髒的一把匕首——因而,人們離開後劉囤依然沒有睡意,又因為酒精和茶水起了興奮作用,一上床就將手放到了大白桃那兩隻酥軟的棉花包上。大白桃很不耐煩,推開了他,張開嘴,連打了幾個哈欠,說:“睡覺,睡覺,困死我了。”

劉囤不甘心,翻身往大白桃身上爬。大白桃雖說沒有半點興趣,但也要滿足他。平時也是如此。劉囤壯得像頭公牛,雖說年屆半百,這方麵的欲望卻非常強烈,比年輕時遜色不了多少。肥水不流外人田,大白桃不想讓他到外麵找野女人。

劉囤沒動幾下,就爬在大白桃身上打起了呼嚕。那鼾聲越來越響,大白桃怎麽推他也推不醒。一團又腥又黏的哈啦子順著劉囤的嘴角,淌到了大白桃散開的頭發上。

一聲雞啼,遠遠地傳過來。這是第二遍雞叫,天的確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