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 一

大洋人把三隻裝滿醃菜的紅塑料桶抬到三輪車上,正要往外走,街門吱呀一聲響,一張熟悉的臉閃了進來。

大洋人心裏格登一下——是王瑟瑟。

“大妹子,你這是幹嘛呢?”

“幹嘛,還不是去串村賣小菜唄。今個兒你來了,我就不去了!”大洋人說著,跳下車來。

“你呀,不就是打個馬虎眼唄,怎麽倒認真起來了?”王瑟瑟低聲責備著,麵帶微笑地走進院裏。

大洋人邊彎下身子往回拽車子,邊說:“你說怪不怪?我越來越願意賣這個了!幹上癮來了——”

王瑟瑟嗔她一眼:“你呀,說到底就是這個辛苦命。放著大錢懶得掙,怎麽就稀罕這幾個小錢哩,出一天臭汗,才撈幾個小魚小蝦呀!”

“那有嘛辦法哩,我就是那個賤命!”大洋人無奈地搖搖頭,把車在院裏放好。

這幾天,她總是做噩夢。夢見丟失孩子的家人,正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滿大街尋找他們的小寶貝。忽然發現了她,孩子的母親一把扯住她的頭發。呸——朝她臉上狠狠啐一口:“你這個挨千刀剮的害人精!是你偷了我的孩子!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之後,發了瘋似的撲過來,一口咬住她的胳膊。一陣鑽心的巨痛,讓她從夢中醒來了。醒來後,胳膊上竟然還在隱隱作痛,仿佛那裏真被人咬了一口。想想自己這幾年也幫王瑟瑟賣過幾個孩子,不由得生出一種負罪感。自此,她隻能把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了醃製小菜上,她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徹底忘掉那些罪孽。她有時也真的忘記了。她的良心,在這一刻,竟然得到了一些安慰。

是的,她幹著幹著,竟然真的喜歡上這個行當了。雖然賺錢不多,可總比幹那個傷天害理的營生強吧。有了這個想法,她就開始厭惡這個名叫王瑟瑟的女人了。看她那張大骨拐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僅僅是厭惡,對這個女人她還有幾分害怕。因為這個女人的心比蠍子還毒,比石頭還硬,不然,怎麽就做出那種損事兒來?她後悔,自己當初怎麽就上了這條賊船呢?想到那天在公共汽車上的情景,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女人早就盯上自己了。是看自己愛打扮?還是看自己愛虛榮呢?她胡亂地猜測著,脊背上早已沁出了一層虛汗。哎呀我的媽,這個女人太可怕了。她感到自己正麵臨一個陷阱,王瑟瑟站在陷阱對麵,笑眯眯的向她招手。

今天,她還得對這個女人笑臉相迎,不能讓她看出什麽來。這個蛇膽蠍心的女人呀,她一發狠什麽事情也能做得出來。得先把她穩住了。

“大姐,跑這老遠的路,先進屋喝杯水——”她推開了屋門,笑盈盈地招呼王瑟瑟。

王瑟瑟來到屋裏,接過了大洋人遞過來的水杯,吸溜一下鼻子:“哎呀,一屋子醃菜味!像走進醬園子了!”

還沒等大洋人答話,又說:“大妹子,你說你傻不傻哩?放著大錢不願掙,怎麽就稀罕這仨核桃倆棗哇?”她這話是有所指的,前些日子她給大洋人來電話,讓她也在這裏逮機會弄個小孩子,趁趕集上店的工夫,得下手就下手。她說,如今人們都他媽的變警惕了,非常缺少“貨源”。大洋人卻拒絕了,讓她把拐來的孩子賣掉,她可以幹,讓她親自去偷人家的小孩,她下不得手!

“我、我可幹不來那個,我膽子小!”此刻望著王瑟瑟一臉的責怪,大洋人毅然搖了搖頭。

王瑟瑟馬上換一副笑臉,用一個大姐所通常有的那種親切語氣,來安慰大洋人:“我知道你心眼好哩。得啦,我不勉強你,教的戲唱不哩,你還幹你這個吧!”隨後,詭秘地朝大洋人伸出一根手指頭,有幾分得意地說,“咱又弄到一個‘貨’,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那‘貨’今兒下午就送到火車站了,我下午就去接。我為嘛先來一步哩——這些天外麵風聲太緊,為以防萬一,我先來和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盡快找個買主!”

盡管這個消息是在大洋人意料之中的,但她還是有幾分驚悚。這些天她一門心思地經營小菜,差不多將這件事忘記了。即便偶爾想起來,這噩夢一般的記憶,仿佛離她已經很遙遠了。那是她身上的一個傷口。然而,今天王瑟瑟把她身上那塊即將痊愈的疤,又生生地給揭開了。

見大洋人像個木偶般怔在那裏,王瑟瑟以為她是被自己剛才的話嚇懵了,將茶杯放到茶幾上:“看你個小兔子膽!你隻管把心擱肚裏吧,咱不會出事兒的。你看看我是誰呀。火車不是推哩,牛皮不是吹哩,肚裏沒有那兩下子,能幹咱這個?沒有金鋼鑽,咱就不敢攬這瓷器活兒。就說嚴打吧,哪年不搞一次?還不是刮陣風。風頭一過,人們該幹嘛還幹嘛,管住了嘛哩?哼!百嘛也管不住,光是把膽小的嚇了一家夥!結果,他媽的膽小的最後也給弄膽大了——我就是!”她伸手指指自己,“光聽狼叫喚,就別放羊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大妹子?”

見大洋人不吱聲,又說:“不過嘛,這會兒咱該謹慎得謹慎,免得老鼠沒逮住,反被咬了手!挖墓的被埋到墳裏,咱可不辦那個傻事兒!這不,就因為小心,我先過來一趟,看這兩天能不能為這個‘貨’找個下落。如果找不到,就先放你家幾天,你再慢慢找,不著急——”

聽說要把孩子先放到自己家裏,大洋人像讓開水燙著了:“哎呀,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害怕——”她感覺有一隻蠍子爬到手上,她要把它甩掉。

王瑟瑟臉一沉:“怕嘛哩?你說,你怕嘛哩?嗬,你就是怕,也得這麽辦!你懂不懂咱的規矩?這件事,你想辦也得辦,不想辦也得辦!——當初你是怎麽向我保證的?難道那是放個屁嗎?就是放個屁,也還有個響聲哩。”

大洋人頓時傻眼了。我的媽呀,原來這個女人竟然有兩副麵皮兒,這哪裏還是從前那個像大姐一樣親切和藹的王瑟瑟呀,她忽然想起了從前電影上妖豔狡猾的女特務。對,眼前這個麵目猙獰的女人,就像陰險的女特務。像老電影《鐵道衛士》裏的007王曼麗,像《羊城暗哨》裏的梅姨。媽呀,自己已經上了人家的賊船了,這可怎麽辦呀?不行,不能就這樣讓她給嚇住。她這是在威脅我。一股火氣湧上來,她膽子也大起來,瞥王瑟瑟一眼:“我就是不想幹,你敢對我怎麽樣?你再逼我,我就去報告公安局——”

王瑟瑟騰地跳起來,嗬——嗬——嗬,她發生一串怪笑,那聲音像從棺材裏飄出來的,令大洋人毛骨悚然。笑聲過後,她伸手指著大洋人的鼻子:“好呀,小菊,當初算我瞎了眼,怎麽就看中了你?原來你是個稀鬆軟蛋!一個沒良心的小婊子!你這種人,連當窯姐都不配。你去報告公安局呀,你這是嚇唬誰哩?你有那個膽嗎你?你以為你屁股底下是幹淨的呀?你屎克郎戴眼鏡,還真拿自個兒當先生哩!當初看見錢了,你為嘛不說不幹呀?如今,看我們遇到難處了,你想脫身溜走呀是不是?我的天爺,還想和我翻臉哩!呸!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還是讓豬啃了?實話告訴你,如今咱倆可是串到一起的螞蚱,你就是去自首,也是男人脫褲子,一個雞巴樣兒!今兒我就等你,叫警察來抓我!你去呀,去呀——”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淩厲地盯住大洋人。

大洋人還真不敢去了。不但不敢去,她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媽呀,自己就是舉報,也得蹲監獄,這不是犯傻嗎?可不這樣,自己又該怎麽辦呢?她真想摑自己一個耳光:誰叫你當初聽信了人家的甜言蜜語呢?你就見不得那幾個錢,你這是自作自受!她最害怕進監獄。如果真的去自守,就像小鳥自投羅網。那麽,還是聽從人家的吧,隻有聽從人家的,也許才不會出事兒。

見大洋人軟下來,王瑟瑟又坐回到沙發上,深吸一口氣,臉上又堆滿了笑:“我說大妹子,咱們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說,我虧待你了沒?你也拍著自個兒的良心好好想想呀,如果沒有我,你家小日子能過得這麽滋潤?你家能裝上電話,能配上BP機,能給兒子蓋一處房子?你不是還想買手機嗎?這不難辦。咱們把這宗生意做成了,你不就用上手機了?我這人就是火苗子脾氣,剛才的話哩你也別往心裏去,我還不是恨鐵不成鋼呀?我是想告訴你,沒有天上掉陷餅的好事兒,那都是自個兒幹出來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才不信大妹子不長良心哩。你說是不是呀大妹子?”

“好吧——”大洋人依然像木雕般地呆坐在那裏,完全由王瑟瑟來擺布了。

吃過中午飯,王瑟瑟回城裏去了。她說天黑時把小孩子抱回來。也許她還不放心大洋人,臨走又恫嚇她:“如果我走後你敢去報告公安局,不等公安局的人過來,就有人先把你弄死!”

“哎呀大姐,你看我還有那個想法嗎?”大洋人哭喪著臉,聲音都發顫了。

“那就好,你還是個明白人——”王瑟瑟一撇嘴笑了。

當王瑟瑟離開後,大洋人趕忙關上了街門。她仰直身子,靠在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整個人仿佛就要虛脫了。她把街門靠得牢牢的,像是害怕那個女人再踅回來,她要把她擋在門外麵。

估摸著王瑟瑟走遠了,她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腦海裏晃動的都是這幾個字: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呀?

是的,她該怎麽辦呢?她隻有聽從人家的擺布了。她更不敢去報警。她感到有根繩子,已經把她牢牢地捆住了,捆住了她的手,又捆住了她的腳,而繩子的另一頭則攥在王瑟瑟手裏——這是個多麽陰險狠毒的女人呀。她呢,就是人家隨便操縱的一個木偶而已。

整個白天,大洋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的。她沒有出去賣小菜。她哪還有那個心思呢?有很長時間,她就是這麽六神無主地呆坐在**。堂屋裏那隻自鳴鍾嘀噠嘀噠地響著,像是一隻鐵錘一下一下地在她身上敲打,她覺得時間那麽短暫,仿佛眨眼間天就要黑下來。她多麽害怕黑夜降臨呀,可又盼著它快些降臨。這總比這樣讓她懸著一顆心好受吧。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了。可是黑夜過後的日子,又會怎樣呢?她心裏仍然沒有底,仿佛自己正往一口大野井裏落,落。

中午,她隻扒拉了幾口早上的剩飯。她已經感覺不到餓了。

太陽快落山時,小軍從城裏回來了。

“你怎麽把鋪蓋帶回來了?”大洋人往自行車後座上掃一眼,不解地問他。

“媽的,一個將軍一個令,一朝天子一朝臣!”小軍仰起腦袋,冷不丁朝著天這麽吼了一句。

“哎呀,人家不讓你幹了是吧?”大洋人明白過來,忽然又想起王瑟瑟,看天色漸漸變暗了,心跳得越發慌亂。今天這是怎麽了,這事兒上趕著似的,都碰到一塊了?

小軍把鋪蓋從車上拎下來,扔到屋裏沙發上,扭頭望著麵如土色的大洋人。

“你臉色怎麽那麽難看哩?”說完,又開始安慰她,“你急嘛哩?狗日的不讓咱在那兒幹了,我還不稀罕哩。這不,一找我談話,我就把鋪蓋卷馱回來了。明天我就去結賬!莫非死了他張屠夫,咱就吃帶毛的豬肉了?”

說完,吐出一口長氣,坐在堂屋的一隻矮腳凳子上,伸手從茶幾上拿起煙,抽出一隻,塞到嘴裏吸起來。旋即,一團煙霧在他臉前飄起。

見大洋人依然怔在屋門口,不說話,而且目光呆滯滯的,他感到有些不大對頭了。

“怎麽啦,家裏出嘛事了?”

“我怕,我怕——”大洋人還是忍不住了,一臉驚恐地向小軍說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啪嗒——小軍手裏的香煙掉在了屋地上。

隨即,一拍大腿,哧地笑了:“你呀,怎麽就讓人家給嚇懵了?這不又是送上門來的財呀。這年頭,莫非誰還怕錢咬手呀?”小軍為什麽又變得這麽高興呢?原來,他忽然發現,從今往後他也應該加入到這個行當裏了。這樣一想,心裏的失落早跑光了,甚至認為幹這個遠比他在工地上幹劃算得多。當他最初得知大洋人幹這個營生時,又是害怕又是生氣,恨不得上去摑她一個耳光。但他隻是這樣想想罷了,他不敢!後來,他一看到那一疊鈔票,火氣馬上就消了。媽的,不幹白不幹,隻要能吃到香的,喝到辣的,管它錢怎麽來的呢!看看人家連春,不就是因為有錢了,才那麽風光!

“哎呀,嚇死我了!”沒了主意的大洋人,見小軍竟然這麽歡喜,那顆提起的心又落下了,把兩隻手捂在心口上,嘶嘶地喘幾口氣,“嗯!王瑟瑟也是這麽說的。”

小軍觖望地瞥她一眼,責怪道:“看你個小蠍虎膽!怕嘛哩,這麽長時間都沒事兒,我就不信這次還能栽了?”

剛吃過晚飯,王瑟瑟從城裏回來了。

是一個男孩。孩子被裹在棗紅色的繈褓裏,臉蛋讓燈光映得紅撲撲的。孩子剛從睡夢中醒來,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驚恐地望著四周。也許因為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麵孔,小嘴一咧,哇地哭起來,兩隻小手四處抓撓。

“哎呀,看這孩子,長得真富態!”大洋人摸摸孩子的臉蛋,稱讚道。

這天晚上,王瑟瑟就住在了大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