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 二

第二天,吃過早飯,王瑟瑟就要離開。

她剛打開街門,和從這裏路過的連春相遇了。

連春停下來,和小軍兩口子打招呼。之後,目光落在王瑟瑟臉上,這是小軍家什麽親戚呢?怎麽這麽麵生?

小軍趕忙向王瑟瑟介紹連春:“這是俺村剛當選的村主任。”

王瑟瑟聽說站在麵前的男子是村主任,心裏撲通跳了一下。但馬上又鎮靜下來,望一眼連春,故作矜持地笑了笑。

連春客氣地朝她點點頭,扭頭問小軍:“這是哪的客人呀?”

沒等小軍答話,王瑟瑟就搶先說:“我是來我表妹家串親戚哩!山裏的!”

“這是我表姐!”大洋人說。

“這麽遠來了,就在你表妹家多住幾天唄!”一聽說是從山裏來的親戚,連春熱情地對王瑟瑟說,“別急著走哇,看看我們大平原這幾年的變化!過去,我們平原上可不如你們山裏!你們山上淨種果樹,像核桃呀,大棗呀,還有山裏紅,柿子,這都是經濟作物,值錢!前些年你表妹都把我們比土氣了!”

大洋人臉上飛起紅暈:“哎呀,連春哥,你這是羞俺哩!俺嘛時候洋氣過?”

“大村長,你們說話吧,我得緊著走!”王瑟瑟哪裏還呆得下去,恨不得趕忙離開這裏。她害怕連春那雙犀利的眼睛,那雙眼睛,能洞穿人的心。

“怎說走就走呀——”連春嘴上客氣著,卻覺得這個女人有些怪異。

“我得走,我得走!還趕汽車哩!”王瑟瑟邊說邊朝前移動步子,有逃脫的意思。

“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哩!”為轉移連春的注意力,大洋人趕忙說,“你前腳走,這不人家後腳就把小軍給開了!”

“真的?”連春皺了皺眉,把目光移過來。

“這還有假!”小軍苦笑,“人家昨天上午找我談過話了,我哩,總不能在那兒賴著不走吧?這不,昨天下午我就把鋪蓋馱回來了。我先炒了他——”

“想不到,老劉這家夥是個黑臉——”連春說著,轉念又想:在工地上誰不知道小軍幹活兒滑頭一個!誰當老板也不會要他的。除非是自己,和他鄉裏鄉親的,抹不開麵子!

“這事兒我也沒轍了——我已經離開那兒了,公司成了人家的,人一走茶就涼,我總不能硬逼人家吧?”連春攤開兩手,無可奈何地說。

“那倒是,那倒是——”小軍趕忙附合,“嗯 回來就回來吧,你以後還得結記著我。你不是當了村長嗎?”小軍像是又看到了一線希望。

“哎呀,這還用你說?連春哥肯定結記著咱哩!你說是不是呀連春哥?哎,連春哥,我們可是投了你一票的!”大洋人滿臉帶笑地望著連春。

連春和他們兩口子開玩笑:“你們支持我幹嘛呀?你看,我這一回來,小軍的飯碗也掰了!”

大洋人收住笑,皺皺鼻子:“可不是唄!大村長呀,這話我可撂給你了,我們可是為你當選做了貢獻的,你今後可別忘了我們!”

連春想:大洋人這張嘴真了不得。這麽伶俐一個人,當初怎麽就讓小軍給誆來了?

“忘不了!忘不了!”連春心裏反感,嘴上卻說,“我把咱柏樹莊搞好了,大家夥都能得到實惠,這不就對得住你們了。——你們說是不是呀?”

正說著話,屋裏傳來嬰兒的啼哭。

“誰的小孩?”連春的目光在大洋人身上好奇地探索著,“莫非,是弟妹又——”

“哎呀,看你說哩,我哪還有那個能力呀!”大洋人神色慌亂,尷尬地笑了笑,轉身朝院屋裏趕去。不大會兒,小孩的哭聲止住了。

小軍把手伸進衣袋裏摸煙,但沒摸到,他有些訕訕的,笑著打圓場:“這是她表姐的孫子,孩子病了,先放在這兒,過幾天再去市裏的醫院做檢查!”

大洋人在屋裏邊哄孩子,邊扯著嗓子說:“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奶奶剛離開,你就給我發脾氣!嗬,乖乖,過幾天你奶奶就來接你,不但你奶奶過來,你爸爸也一塊來哩。”

小軍突然想到了什麽,哭喪著臉對連春說:“你看看,這個孩子多可憐呀,才這麽大,他媽媽就和他爸爸離婚了,扔下孩子,一拍屁股就走了!”心裏暗暗高興,看今天他和大洋人演的這出戲,倆人配合得多默契呀!

連春是滿腹狐疑地離開的。他覺得這裏麵似乎隱藏著什麽秘密,不像小軍和大洋人說的那麽簡單。看他們那麽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樣子,裏麵沒有貓膩才怪。尤其是那個自稱大洋人表姐的女人,她的神態和舉止哪像個平常女人呀。他憑著這些年在外麵闖**的經驗,感覺這女人不是個善茬,心裏似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然而,什麽證據也沒有,再想也是胡亂猜測,於是他幹脆就不去想。但腦海裏那個大大的問號,卻無法抹掉。

街上的人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這個說,幹嘛去呀連春哥?那個說,連春叔,這下就看你的了!

連春感激這些鄉親們,他們把一顆顆滾燙的心捧給了他呀。“我去村委會一趟,催催老房把賬早點交清。”他笑嗬嗬地對人們說。

當他來到村委會時,老房低著頭,正在清理賬目。

見連春進來,老房朝連春點點頭,笑了笑。他笑得有些不自然,而且神色踧踖,有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哈,來啦?”他說出這幾個字,又把頭垂下去,藏在花鏡後麵的那雙眼皮上生了皺褶的眼睛,又盯在了賬本上。

對於這位新上任的村主任兼黨支部書記,不用說,老房心裏是抵觸的。他明白自己的會計生涯即將劃上句號了。但明麵上,又不敢對連春怎麽樣,他害怕日後連春給他小鞋穿。他本來想把賬目快點清理好,交給連春了事兒。然而,他也耍了個心眼,這是劉囤特意囑咐給他的——能拖就拖,不要讓連春接得那麽痛快。而且,還要在一些賬目上做做手腳。對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必須想辦法掩蓋。反正連春又不懂得賬目,他現在是倆眼一抹黑兒。管他呢,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此外,劉囤還鼓動其他人和連春鬧事兒,給他使絆子,說不定,這麽一嚇唬,連春還真打了退堂鼓呢。雖說是民選的,他擔不起來,鄉裏還不得重新選舉呀?如果那樣,柏樹莊這片天,還不得繼續由劉囤來支撐?這是劉囤所期待的,而老房也巴不得這樣。

連春掃老房一眼,淡淡地笑了笑,不卑不亢。他還在觀察老房的表現,因為老房必定有一定的工作經驗,如果表現好,他還可以重新啟用他,做村裏的會計。他不信老房永遠是劉囤的人。在配備副手方麵,他想任人唯賢。隻要自己看準的,他相信他們會好好地配合他開展工作的。他在外麵闖**,嘛人沒見識過?嘛事兒沒經曆過?在這方麵,他非常自信。

他在辦公桌前坐下來,點著一支煙,吸一口,徐徐地噴著煙氣,環視這間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辦公室,心裏禁不住湧出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是的,他終於代替劉囤坐在了這個位子上。激動之餘,他又有一種複仇後的快感。然而,也清楚自己將麵臨巨大的挑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雙雙充滿期待和熱望的目光。

“李主任,喝點水吧!”見連春坐在那裏發怔,老房推開賬本,起身給連春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

“還有幾天能把賬弄清?”連春握住水杯,神色莊重,目光盯住老房的眼睛,盯著很深。

老房躲開了連春的目光:“莫急,莫急,弄了一多半了,還得有幾天哩。——我的大村長呀,這麽多年的賬目,一點也馬虎不得!真要出點差錯,我怎麽向你交代呢?”

看上去,老房和劉囤無疑是一根繩上的螞蟻,但老房卻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他從心裏,感激劉囤的知遇之恩。而且,劉囤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兒,都沒有背著他——其實也沒法兒瞞他。什麽事兒能瞞得了會計?劉囤是把老房當作了自己人!如今劉囤倒了台,他也隻好自認倒黴。但又不甘心,盼著連春能像當年劉囤那樣,重新啟用他。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知道新班子離不開他這樣的“人才”。他對連春印象不錯,人品絕對勝過劉囤。連春可是大夥選出來的,群眾基礎牢固,不但為人正派,而且點子多又有才幹。能給好漢牽馬墜蹬,不給賴漢當祖宗。他還真的樂意在連春手下幹哩。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也是支持連春的。但也有顧慮,一是連春上台後不見得啟用他,二是給他穿小鞋,往他眼裏戳棒子。以他的處事經驗來判斷,沒有哪個人不會這麽幹的。

因而,此時他是腳踩兩隻船,一方麵不得罪劉囤,另一方麵,他對連春也非常客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遇到大風惡浪的航船,隻得聽天由命了。哪裏風大,就倒向哪裏。

“老房,咱村賬麵上還有多少錢哩?你給我說個大概數。”連春盯住老房,口氣淡淡地問他。

老房把目光從賬本上收回來,兩隻眼珠子轉了兩下,苦笑道:“說不大清。依我的判斷,沒虧欠就算不賴了。燒高香了。”

連春的額頭堆起兩個肉疙瘩:“怎會這樣哩?光咱村的企業占地費,還有果園承包費;還有,村北馬路邊上那些個門市,每年不是都要收取管理費嗎?這是一筆不小的錢哩,都哪去了?咱村又沒有搞建設,光你們工資,也發不了那麽多呀?”

老房眨眨眼,輕輕地笑了:“哎呀,說起來是不少,可每年光給飯店就是一大筆哩。再說,有的企業占地費和管理費根本收不齊,比如那個趙二吧,哪年也交不夠。”接著,老房又說出了一串名字,都是村裏的小混混兒。這幾個小混混兒,對劉囤都是畢恭畢敬,因為從某個角度說,那是他們的祖師爺呀。當年,劉囤不就是拿著一把菜刀,把老宋嚇住,才當上村主任的嗎?沒有這點膘勁兒和橫勁兒,哪能撈到那麽大便宜?因此,村裏出幾個小混混兒也就不足為怪了。這幾個人,都在村北做著生意,那裏就成了他們的地盤。村裏的各種稅費,其實他們一點也沒少繳,他們不敢得罪劉囤,隻是,這些錢大部分都揣進了劉囤的口袋裏。而村裏賬麵上,又看不出一點痕跡。

老房不想把實底掏給連春,他還要為劉囤保這個密。因為,劉囤吃了肉,他也是喝過湯的。

“呃——”連春明白了,又似不明白。不過,他暫且把這個問題放下,等老房交接賬目時再去理論。

連春喝一口水,眼睛盯住屋頂,他開始琢磨副手的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