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 三

這天晚上,大洋人心裏一直惶惶然。半夜時,她被一個噩夢驚醒了。

“媽呀——”她驚叫一聲,猛地坐起來,兩隻手胡亂地抓撓。

小軍趕忙開了燈,看到的是大洋人那雙驚恐萬狀的眼睛。

在夢中,大洋人被人追趕。她跑呀跑呀,最後撲通一聲,掉進了一口大野井裏。井裏有那麽多水蛇,大大小小的水蛇吐著腥紅的信子,向她遊來,頃刻間把她牢牢地纏住了。

“我害怕——”大洋人喘著粗氣,早嚇出了一身虛汗。

“一個破雞巴夢,就把你嚇成這樣,那全是假的。——夜夢反,晨夢真,午夢正反不好分!你連這個也不懂?”

“我怕——我怕——”大洋人一扭身,撲到了小軍懷裏。隻有依偎在小軍懷裏,她才有一種安全感。

“我覺得咱要出事兒,遲早——”大洋人緊緊抱住小軍,害怕有人把她擄去似的。

之後的幾天裏,大洋人一直沉浸在了這個噩夢裏。她沒有按照王瑟瑟的囑咐,去為孩子尋找落腳處。她覺得四周都布滿了一雙雙警惕的眼睛。

她也不敢往**看一眼。她害怕看到那個小孩子。有時聽到孩子哭,她也嚇得一陣心悸,仿佛躺在**的不是一個小孩子,而是一顆炸彈,隻要有一絲的震動,就會引起轟然巨響。

可有時她又俯在床前,呆呆地望著那個小孩子,一看就是老半天。看著看著,竟然突發奇想——把孩子養大,這是個多麽可愛的孩子呀。這種想法,讓她的心裏又平靜了一些,就像這個孩子真被她收養了。而且,還開口叫她媽媽。

小軍看到大洋人整天魔魔怔怔的,對她徹底失望了。本來,他是想回來和大洋人一塊幹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力量大吧?他夢想著發大財,就像李連春那樣,成為柏樹莊一個人物,讓人捧著敬著。他哪裏看得起做小菜這種生意呢,他認為幹這個是沒什麽大發展的。他計算著,待他們發了大財,也像連春那樣買上一部車,躋身於柏樹莊的富人之列。

然而,當看到大洋人這副中了邪的樣子,他禁不住扼腕歎息:媽的,這個女人怎麽變成了麻雀膽兒?好好的怎麽就會出問題了呢?他不信那個邪!

不過,後來他也害怕起來。他想,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個孩子盡快處理掉,不能讓他這麽呆在自己家裏。萬一出事了,那不正是人髒俱獲嗎?

大洋人也後悔不迭:當初就不該答應那個王瑟瑟,自己怎麽就那麽傻呢,能把孩子放在自己家裏嗎?也許——是不是王瑟瑟為了躲避警察,故意把這“貨”甩給了他們?看王瑟瑟當時那副惶惶然的樣子,完全有這種可能!

這樣一來,小軍和大洋人就更害怕了。我的老天爺,這可怎麽辦呢?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嗬。他倆頓時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

“這條道兒可是你自己走的,當初光知道有了錢風光,莫非你就不知道錢還有咬手的時候?”小軍先是急得搓動兩手,像是能搓出擺脫困境的好辦法。但結果令他很失望。他就開始給大洋人甩臉子了。又聯想到她原先那麽愛虛榮,穿衣打扮那麽講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就有算總賬的意思。

大洋人紅著臉白小軍一眼:“你說嘛哩?這都怪我嗎?你還有臉說哩是不是?今個兒你倒給我充起大尾巴狼來了!你說,你不是讓我跟你來平原上享清福嗎?姑奶奶告訴你,我就是指望著來跟你享清福哩。要不,我幹嘛嫁給你呢?你要有能耐,也去掙大錢呀!你說,你讓我享的清福在哪兒呢?我倒要看看它長幾個鼻子幾隻眼睛!我幹這個,還不是讓你逼的?一個黃花大閨女,就這麽白白讓你糟塌了。嗚——”兩手捂住眼睛,在沙發上坐下來,哭了兩聲,又把手移開,兩眼逼視著小軍,“不說我受了多大洋罪,吃了多大苦,你倒教訓起老娘來了!”

受了大洋人這番搶白,小軍雖然心裏窩火,可又不好對大洋人發泄。因為他們一結婚,大洋人就占了上風,從此他在大洋人麵前總是唯唯喏喏的,沒個硬氣勁兒。

他隻有鼓著腮幫子,喃喃地說:“這都怪我嗎?莫非就沒有你的原因?你說你是黃花大閨女,我把你給糟塌了,照你這麽說,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哩。還是個童男子哩!我把我的青春也給了你——”

大洋人把腳一跺,尖叫一聲:“你倒有理了呀?哎喲,羊圈裏跑出驢來了,這家裏數著你大了是不是?”

見大洋人動了肝火,小軍連吱聲也不敢了,隻好把躥上來的火苗使勁往肚裏按。之後,就不停地咽吐沫,像是要用吐沫把肚裏的火氣澆滅一樣。這已是小軍的一個毛病了,隻要是受到了大洋人這種劈頭蓋臉的斥責,他就抻著脖子使勁地咽吐沫。

大洋人今天也不敢再鬧下去,因為那個恐怖的陰影依然籠罩著她。

五 十 四

連春剛吃過飯,正站在院裏吸煙,突然,咕咚一聲,一塊磚頭從牆外飛過來,砸在了地上。

“誰?——”

沒有人應答,隻有一串咚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他趕忙打開街門。他看到一個人影,在街口的拐彎處一閃,就消失了。

這是誰幹的呢?又是什麽意思?他愣在那裏,眉頭皺一下,馬上明白了:這是劉囤在給他動靜呢。

媽的,你想把老子嚇住,休想!我李連春認準的道兒,一定得走下去。他把手裏的煙頭扔到地上,一條紅亮亮的弧線,在一瞬間裏把他的手和地麵連到了一起。

這天晚上,他在院裏站了好大會兒,也思考了很多。他想明天就去鄉裏一趟,找楊鄉長談一談,盡快讓自己進入工作狀態。

回到屋裏,二蘭子問連春:“院裏嘛響哩?那麽大動靜。”她正爬在被窩裏看電視。最近,村裏安裝了有線電視,從以前的幾個頻道增加到了幾十個。為了方便,二蘭子就把電視從堂屋挪到了裏屋,她喜歡晚上爬在被窩裏看電視劇。

“我踢翻了一個板凳!”連春不想對她說實情,怕她睡不好覺。

“哎呀,一隻小板凳,怎麽那麽大動靜!”二蘭子做出驚訝狀,調侃道,“唷,當村長了,就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把電視關了吧。”不等連春回答,二蘭子朝他擠一下眼睛說,然後轉身仰麵躺下來。

“啪——”連春關了電視,脫衣上床。

連春一躺下,二蘭子就湊過來。連春感到有一條光滑的魚兒,貼到了他身上,兩條胳膊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二蘭子身子真柔滑呀,他渾身的血騰地燒起來。

自從連春的生意紅火起來,因為業務忙,有時好多天也不回來一趟。如今城裏有了做那種生意的女人,二蘭子對連春越來越不放心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她那方麵的渴望也與日俱增。這下好了,連春終於可以整天呆在家裏,守在她身邊了。今天,她用極大的熱情來迎和連春。連春也將剛才那件事忘卻了,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勁兒,直到大汗淋漓才停住。今晚,他的身心得到了徹底放鬆。

第二天,連春正要去鄉裏,小軍來找他。

“連春哥——”小軍哭喪著臉,兩手不停地搓著,“這可怎麽辦呀?這可怎麽辦呀?連春哥,你得給我拿主意!”

“不要急,你慢慢說——”連春把拉開的車門又砰地關上。

小軍一臉驚恐地向連春訴說了事情的原委。

竟然發生了這種事兒?連春眨了眨眼睛,他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這就對了,怪不得那天大洋人和小軍的樣子有點蹊蹺。

“連春哥,你快救救我們——”小軍無助地望著連春。今天早晨,他和大洋人終於達成了一致,他們要徹底結束那種惶恐不安的生活。不然,他們就有可能發瘋的。連春見過世麵,又是村長,隻有來向他求助了。

“如果救你們,隻有一條路——趕快去自首吧!”

“自首?哎呀,俺可不敢!那女人說了,如果報警,他們就對我們下毒手——我懷疑他們在村裏還有內線哩。”

連春笑了:“那還不是嚇唬你們呀!嗨,還真被人家蒙住了。”

“我害怕——”小軍像一個讓獵人逼得走投無路的小獸一樣,驚恐失色地望著連春。

連春安慰他:“不要害怕!有我們大家哩!再說,你們真要報了警,警察也會把你們保護起來!”停一下,朝小軍招招手,“別猶豫了,走,我帶你去派出所!”

小軍自首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將那夥人販子一網打盡,派出所的人交派給小軍和大洋人一個任務,讓他們立功贖罪。

從派出所出來,小軍又擔心起來:“連春哥,我還是害怕!”

連春手握著汽車方向盤,目光盯著遠方,鼓勵他:“你怕嘛哩,挺起腰杆來,像個男人樣兒!”

小軍帶著哭腔說:“我總擔心會出問題!”

連春安慰他:“難道你還不相信派出所?他們絕對保證你們的安全!再說,還有我哩——那女人一來,你就趕緊扯個謊出去叫我!”

連春又叮囑小軍:“記住,那女人來了千萬可不能慌張,別讓她看出破綻來!要鎮定,像平時那樣,該怎樣兒還怎樣兒——”

把小軍送回來,連春又朝鄉政府趕去。

鄉政府離他們村不遠,隻有七八裏的路程。不到一支煙的工夫,連春那輛潔白的雪鐵龍就駛進了鄉政府。寬敞的院子裏種著幾株大楊樹,還停了幾輛小車。微風吹來,大楊樹闊大的葉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他剛走到楊鄉長辦公室門口,剛好有幾個人從裏麵出來,他們是鄉裏的工作人員,其中有一個人手裏還拎著一份材料。連春前幾天來鄉裏和他們打過照麵,但還不熟。見到連春,他們都很客氣。連春放棄城裏的公司來村裏競選村長,而且還把柏樹莊的劉大拿戰勝了,因此,在他們眼裏連春就成了英雄。這幾天,他們議論最多的就是這個話題。

看到連春,楊鄉長趕忙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

“楊鄉長,我來跟你談談工作——”

“好呀——”楊鄉長一臉的欣喜,忙招呼連春坐下。

落座後,連春說:“楊鄉長,我是來向你匯報一下這幾天的情況——”他又想到了競選那天的情景。他感激楊鄉長,他從楊鄉長身上看到了馬主任的影子。他想,無論是哪一級領導幹部中,都有這樣一些品行端正的好人。我們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不正是靠這樣一些德才兼備的好領導來引領嗎?

楊鄉長笑了笑,朝他擺擺手:“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到,劉囤肯定不服氣,他會暗裏給你使絆子的。這非常正常。你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挺住!你放心,鄉裏會給你撐腰的。”

楊鄉長又告訴連春,這次競選村主任,各村的情況都不盡相同。有的順利一些,有的比較麻煩。他打算把這些情況綜合一下,然後寫份材料,向上級領導提供鄉村基層民主選舉的真實信息。基層民主選舉是中國政治體製改革的一大突破,將大大推進中國鄉村民主化進程。

連春點點頭,眼睛裏迸射出堅毅的光亮:“我不怕!有鄉親們支持我,我不怕他!眼下,劉囤隻能利用交接來拖時間——”

“他再拖,還能拖多久呢,越是這樣,越證明他心裏有鬼——”

“對,我也這麽認為——”連春一臉的憤慨,“我們村每年光企業占地就有幾十萬,這些錢哪去了?村裏街道沒有硬化,晚上連個照明的路燈都沒有!我就等著和劉囤算這筆賬哩——”

楊鄉長神色凝重起來:“這的確是個問題。我來時間還不長,對下麵的情況不太熟悉。這個問題我們不會放過的。現在你先穩住他,想辦法搞到證據,割淨葦子露出狼,下一步,鄉裏會配合你的——”

連春心裏一熱:“請楊鄉長放心,我會按你說的去做。我一定要讓鄉親們的血汗錢從劉囤嘴裏吐出來!”

接下來,連春向楊鄉長談了他今後的工作設想。

他們吐出的煙霧,在屋頂上集結了厚厚一團,然後又慢慢地壓下來。但兩人卻渾然不覺,依然激動地交談著,激動地吞雲吐霧。

院裏那棵大楊樹,依然不時地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像拍著巴掌歡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