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 五
小軍從派出所回來,把情況對大洋人說了。當聽說對他們可以從輕處罰時,大洋人才像吃了顆定心丸,心裏踏實了一些。
她按派出所吩咐的,撥通了王瑟瑟的手機。
“王大姐,我是——”大洋人的手有些顫抖,聲音也結結巴巴的,“我是小菊呀大姐,我找到買主了!”她按照王瑟瑟對她要求的,在電話裏要把孩子說成“貨”,貨物的意思。
看到大洋人這個熊樣兒,小軍急得直撇嘴,恨不得把電話奪過來。這個女人平時張牙舞爪的像個母老虎,可到關鍵時候卻變成了草雞毛。不,是一隻窩裏奓的草雞!
所幸的是,對方並沒有聽出破綻。大洋人的結巴,讓王瑟瑟誤認為是過分激動所致。她就鼓勵大洋人:“大妹子,你還真行呀。才這麽幾天,你就把這事兒辦妥了。你等著,我明天就趕過去。”
放了電話,大洋人手捂心口,那張柿子臉嚇得瘮白,像傳說裏那種被鬼吸幹了血的婦人:“我的老天,嚇死我了。”
這天晚上,大洋人和小軍久久不能入眠。他們想象著明天的戲如何開演。本來,一個以姐妹相稱的人,在那一瞬間竟然反目成仇,大洋人不敢去想那個殘酷的場麵。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有點悶,空氣也濕漉漉的,似要下雨的樣子,有了幾分夏天的味道。
王瑟瑟打扮得依然很時尚,頭發剛剛做過,還染成了淡黃色——這是剛剛時興的樣式;身上穿一件咖啡色短大衣,腳上蹬一雙棕色高腰靴子;手裏還拎著一塑料袋水果——是黃澄澄的大個兒橙子。
一進門,大洋人就望見了那一兜橙子:“大姐,來就來唄,你還破費!”臉上的笑卻似要滴下來。她害怕見到王瑟瑟,但真見到了,竟然也鎮靜下來了,比想象的要好得多。
“先喝口茶吧——”待王瑟瑟走進屋來,小軍早將一杯熱茶放到茶幾上。今天,他是調動了全部心思和情感來演這出戲的。他恨不得派出所的人像天兵一樣降臨,立馬把這個讓他們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的女人抓起來。
大洋人瞅機會給小軍遞個眼色,裝作興奮又急迫的樣子:“哎呀,還愣著幹嘛?快去叫人家呀?這個孩子早把我煩透了——”
王瑟瑟將橙子撂茶幾上,在沙發上坐了,笑道:“好吧,咱早出手早安生!”抬頭望大洋人一眼,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碰在一起撚一下, “這活兒不賴吧,在家裏坐著就把錢掙到手了!嘿!一會兒你就等著點票子吧!”
小軍起身往外走,他的腳一跨出街門,還沒走上幾步,就拔腿跑起來。兩條腿馱著他那瘦小的軀體,飛快地往連春家跑去。
他先是碰到了秋山老漢。秋山老漢正坐在街門口吸煙。這些天,他喜歡坐在街門口,邊吸煙,邊微笑著和過往的行人打招呼。人們也樂意湊過來和他說話。連春真當上村長了,他又感到臉上有光了。尤其是連春以高票當選,讓他心裏樂開了花。他覺得連春的當選正是自己當年風光的延續,可自己當初怎麽竟然還拖他的後腿呢,他後悔不已!他在心裏問自己:如果你是連春這個年紀,眼看著劉囤這麽霸氣蠻橫,你能袖手不管嗎?當年,你可是個血性漢子嗬。因此,他覺得連春其實也為他出了口惡氣。
看到小軍急怪怪地往兒子家裏跑,秋山老漢喊住他:“小軍,嘛事兒呀這麽急,像讓狼攆著似的?”小軍從建築公司回來的事兒他也聽說了。他同情小軍,但又何嚐不為兒子感到自豪呢——看看,連春一回來,他就把飯碗丟了!今天,說不定他又為嘛事兒找連春呢。
小軍沒有停下來,他朝秋山老漢擺擺手:“大叔,沒事兒,沒事兒!我找我連春哥哩!”一頭撞進了連春家。
二蘭子正在收拾屋子。自從連春當了村長,她每天都要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把茶幾、桌子和電視櫃擦得一塵不染。再把院子也清掃利落,不能有一片樹葉,一根草棍。一切物件,像鐵鍬呀,三輪車呀,水桶呀,都有固定的位置,那是不能隨便亂放的。因而,一進得院來,從視覺上就讓人感到非常舒服。此外,她穿衣打扮也比往日更講究了。她喜歡穿那件大紅花中式上衣,一條筒褲,頭發呢,也學著城裏女人的樣子,剪得很短,染成了棕紅色。整個人兒,就像一隻剛出土的水蘿卜,光鮮水滑的,滿身的喜氣。這也正是她所要的那種效果——紅紅火火。如今,她成了柏樹莊第一夫人,她生生把大白桃的地位給奪了過來。每每想起這個,二蘭子就喜形於色。她看不慣大白桃那個張狂樣兒。大白桃目中無人,臉蛋子上總掛著一股子傲氣。她盼著在大街上遇到大白桃。非常奇怪,這些天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那個女人。是因為劉囤落選了,她羞於出門吧。活該!一想到這個,她心裏那個痛快,就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鎮涼粉。
“嫂子——”小軍一進來,就大聲問道,“連春哥在不在家?”
哎呀,小軍今天這是怎了?莫非大洋人又和他吵架了?唉,一個男人混到這個份上,真是窩囊透了。忽然,二蘭子想起連春昨夜說的那件事兒,十萬火急,她趕忙迎出來,兩隻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哎呀,你快到村委會去吧。你連春哥剛走。快,快去趕他——”
小軍剛跑出街門,二蘭子又想起連春臨走時交代給她的:如果小軍來找我,你就撥我手機。她哪裏還敢耽擱,轉身回屋裏,抄起電話,撥了連春的手機。
其實,小軍一走出家門,王瑟瑟就嗅到了一絲異常,感到情況不妙。
這個女人,不但聰敏,而且還有幹這個行當的那種超乎尋常的機警。是從小軍那貌似平靜的外表下,窺視到了一些異樣和慌亂?還是從小菊的舉止裏看出了破綻——這一次,她的熱情和歡快比從前更甚。她為什麽這樣呢?這一次交易,和從前有什麽區別嗎?沒有。那麽,小菊對她的態度為什麽會發生改變呢?這裏麵一定有鬼!但她畢竟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知道眼下自己該怎麽辦。於是她不動聲色,臉上依然笑盈盈的,拿眼角輕掃大洋人一下。就這一眼,讓她從大洋人的眼睛深處,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操他媽,她心裏果然藏著鬼哩。事不宜遲,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趕快脫身吧。
她將目光移向大洋人,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吃了,眼珠飛快地轉兩下,說:“我先去一下茅房——你看看,這路上連個方便的機會也沒有!”邊起身,邊支使大洋人,“孩子呢?是不是睡著了?你去給他洗把臉吧,咱得把孩子體體麵麵地送出去呀!”
大洋人到底是嫩了些,她哪想到這是人家設的計,她還想:對呀,是該給孩子打扮一下。 一來,對得住這個孩子;二來呢——她忽然醒悟了,自己這不是做戲嗎?哪裏是真的迎接買主兒呀。她迎接的是警察。可她又必須按王瑟瑟說的辦,一定要穩住她,將這出戲演下去。
就在大洋人推開屋門,進到睡室時,王瑟瑟早來到了院裏。快走,越快越好。即便小軍去報警,他們趕來也得用點時間呀。隻要自己趕到村北的公路上,就能坐上去城裏的汽車。不,幹脆就在馬路上攔一輛去山西拉煤的大卡車。她明白那些跑長途的卡車司機,一個個都是饞嘴的貓,隻要往馬路上一站,給他們一招手,再朝他們拋個媚眼,沒有哪個司機不肯停下來的。她盼著他們把汽車一直開進大山裏,隻要一鑽進深山,她就像小鳥飛進山林,就萬事大吉了。如果他們向她提那個要求,她也幹!不就是為了錢,她才幹上這個營生嗎?幹這個,她出賣的是良心,而和這些司機,她出賣的又是肉身。不都是一個“賣”嗎?賣良心,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哪還在乎那個“肉”?何況,這樣不僅可以掙到錢,還可以順便放鬆一下,壓壓驚。何樂而不為?媽的,今天真是嚇死個人。
既然為自己設計好了出路,那就趕快逃出去。快——她催促自己,身子就像一片被風吹起的樹葉,早已走出了街門。街上沒有一個人,她不敢順著來時的路線走,而是逆著那個方向。她不敢跑,害怕讓人起疑心。她隻好走,因為兩隻腳快速地移動,那樣子很像體育場上的競走比賽。她恨自己穿了一雙高跟鞋,影響了她行走的方便。但她的速度沒有因此而減慢。遠遠地望去,她就像一隻受到驚嚇的蝴蝶一般,朝村外翩然而去。
王瑟瑟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她逃跑的路線正好通往村委會,因此她還沒走多遠,就和迎麵而來的連春還有小軍撞個正著。王瑟瑟哪裏肯束手就擒呢,扭身就朝旁邊一條胡同裏跑。剛跑出兩步,看是條死胡同,就轉身往旁邊的茅房裏鑽,認為那個地方可成為她的保護傘。誰知,半個身子剛進去,就被連春給薅住了,一用力把她扯了出來。
此時小軍最擔心的是大洋人。他抬腿就往家裏跑。
剛拐過一個彎,就和跑來的大洋人迎麵相遇。
“王瑟瑟跑了,不知道跑哪了。”
“你沒事兒吧!哈,王瑟瑟讓連春給逮住了!”
五 十 六
這些天,劉囤猶如一條喪家犬。
他恨上邊出台這個民選政策,這不是打他的臉拆他的台嗎?如今這個結局,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他怎麽能想得到呢?錢,他也花了,功夫他也下了,但村裏人依然不投他的票。更讓他不解和忿忿然的,是他的一些本家也“胳膊拐往外扭”,在這最最關鍵的時候,竟然不買他的賬了。媽的,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平時待你們賴了?還是薄了?他這樣罵著,可的確又想不起平時都給過人家什麽好處。本來,他們劉家在村裏占了很大比例,因此對這次競選,他是穩操勝券的。何況,他又下了那麽大本錢。想不到,他的投入竟然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他在柏樹莊“大拿”了二十多年,竟然在這條小河溝裏翻了船。
媽的,見連春得了勢,就紛紛巴結人家,舔他的腚溝子。連春是你們的爹,還是你們的爺?他越想越來氣,恨不得再像早年那樣,拎上把菜刀去和連春拚命——出出這口惡氣。但理智又提醒他:連春可不是當年那個像軟鼻涕一樣的老宋。何況,他也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歲數了,他沒了當年的銳氣。
這些天,他很少出門。大多的時候,他是坐在堂屋的沙發上抽悶煙。有時,大貴和二歪也過來陪他坐一會兒。老房呢,因劉囤給他交派了重要任務,他就很少過來,以免引起人們的猜疑。
劉囤看不慣他們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把那雙豹子眼一瞪,吼道:“看你倆這一個個鬆包樣兒,像讓人把雞巴割了!怎麽就不能把頭抬起來?你們以為連春能幹好嗎?哼,咱們就等著看他的笑話吧!柏樹莊就是那麽好搞的?媽的,他想得太簡單了。別看大家都支持他,那是因為對他期望太高了。”又安慰他們:待連春幹不成了,出了笑話,鄉裏還得來找我。柏樹莊沒人能挑這個擔子。到時候,咱們再重打鑼鼓另開張,媽的,來個東山再起!
他這麽一鼓勁,大貴和二歪就像死屍又還魂了。他倆心裏踏實了,也打起了精神。這些年來,劉囤就是他們的靠山,是主子。小船歇在大船邊,三天不用買油鹽。他們跟著劉囤幹,日子過得極滋潤。大貴和二歪從前都是村裏的小混混兒,是沒人敢惹的瞪眼虎。但劉囤卻把他們降伏住了。寧交雙腳跳,不交眯眯笑!這種人,其實最好對付。為了籠絡人,劉囤讓他們當了他的副手,大貴是副主任,二歪是治保會主任。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天大的恩澤呀,他們有一種歸順的意思,就像當年梁山泊的各路好漢歸順宋江一樣。他們認為自己就是一條好漢!如今讓他們欣慰的是,主子竟然還這麽有底氣,明白劉囤不會善罷幹休的。劉囤隻是一時失利罷了,終歸還是個英雄!於是他倆也極力配合劉囤,時不時地在村裏製造點動靜。那天,往連春家院裏扔磚頭的就是二歪。
他們都盼著劉囤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那天大洋人家出事,是大貴跑來告訴劉囤的。聽說連春也在場,劉囤高興得差一點要哼兩句梆子戲了。媽的,原來連春和人販子有瓜葛呀,這下你可完蛋了。為了更準確,劉囤又派大白桃去打探一下情況。大白桃是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趕去的,遠遠的,她就望見了大洋人家街門口圍了一圈人。看到連春時,她恨不得讓警車快點把他帶走。就是他,把自己從村裏第一夫人的位置上攆了下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她呆住了,張大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攏:隻見派出所的人,隻是把那個外來的女人,還有大洋人和小軍,帶上了警車。臨走時,他們還和連春很客氣地握手,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之後,警車就一路呼嘯著,開出村去。大白桃是興致勃勃而來,垂頭喪氣而歸的。如果把來時比作一隻充滿氣的皮球,那麽她回返時,這隻皮球就被人紮了個洞,癟得一塌糊塗。
那天聽了大白桃的匯報,劉囤噗地吐出一口煙,從短短的朝天鼻裏發出兩聲冷笑:“媽的,怎麽就和他沒關係呢?他剛當村主任,村裏就發生了這種事情,哼!他有責任!”
大白桃倆眼歡快地眨動著:“對呀,如今他是村長,他能逃得了幹係?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今天,大白桃的表現讓劉囤非常滿意,想不到,這個女人對政治還是敏感的。劉囤認為,他和連春之間的事情,其實就是政治,是權術,是較量。
興奮之餘,他又交派給大白桃一個任務——讓她抽空到外麵去和人聊天,哪人多就到哪去。聊天時,要對人透露這樣一個信息:連春和大洋人有一腿!
這個任務,他不光讓大白桃去做,還讓大貴和二歪一起做。無風不起浪,假的說多了,也就會被人當作真的了。雀放屁還能扇股風哩!何況,這也不是空穴來風,沒有一點證據的。為什麽連春對小軍家那麽關心呢?大洋人可是個愛打扮又有幾分不安分的女人呀。看看在柏樹莊,哪個女人嘴裏叨煙卷呢?哪個女人又那麽愛打扮?
大白桃很高興幹這件事兒,這樣正好可以讓她那張嘴發揮一下作用。想想吧,一張嘴竟然能把一個人的形象給改變了,這是何等的威力?這就是本事!本來,她覺得自己是個能說會道的女人,隻是在劉囤這棵大樹底下,把她這方麵的才能給遮住了。她哪裏肯甘心呢?
這個女人,此刻變得異常興奮。她得趕忙行動。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即將出征的英姿颯爽的女兵,她也要為劉囤的東山再起盡一份心,出一把力。何況,她還企盼著重新當上柏樹莊的第一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