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十

當劉囤朝白玲玲家走去時,連春也朝大碗家走來。

他沒有想到大碗會找他的麻煩,成為他這一重大舉措的“釘子戶”,讓他出師不利。

他是先把新的領導班子組建好,才去落實那個承諾的。組建新班子,倒沒有費多大周折。那幾位副手,都是經他舉薦,全體村民投票通過的。他們都比連春年輕,而且在村裏也有些口碑,又都有一股子闖勁,不然也過不了村民這一關的。水道爺很通情達理,看連春是真心要幹一番事業的,自己不能再圖那個虛名和那點補貼了,因為年歲大了,也幫不上連春多大忙,就主動把支書辭掉了。這樣,連春就村主任和支部書記一肩挑。村會計一職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暫時空缺著。其實,連春也自有他的主意,他想重新啟用老房,畢竟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因為老房正在清理從前的賬目,他也就不便過早表態。同時,他也是在暗中觀察老房的表現。

隻是拓寬街道時,出現了麻煩。

因為要動臨街人家的房子,拆掉一間半間的。幸好,礙事的人家不多,滿打滿算有十多戶。當連春拿著賠償協議來到這些人家時,他們雖說心裏不大情願,但還是顧大局識大體,非常痛快地答應了,在上麵簽了字。——人家花自己的錢為大家夥辦好事,自己怎麽好意思拖他後腿呢?

連春是最後一個去的大碗家,想不到,他卻在這裏碰了釘子。

“你修街道,幹嘛要動我家房子?我不同意!”那天,大碗當場就拒絕了。無論連春如何給他做工作,他就是死活不答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橫樣。

連春覺得和大碗再費多少口舌也沒用,就采用迂回戰術,回來想別的辦法。正當他感到疑惑——大碗這麽個老實疙瘩,怎麽也耍起了橫棍呢?這時他就聽說大碗原來是受了劉囤的支使,才跳出來和他鬧事兒的。這個消息,讓他又是氣憤又是好笑:大碗,好你個沒有骨氣的混蛋,你怎麽竟然認賊作父呢?

他知道大碗的軟肋在哪裏,他不信這個小泥鰍,也能掀得起大浪?

大碗剛吃過午飯,正蹲在院裏的樹陰下,腳跟前放一盆水,擦他那輛剛買的漆成紅色的“錢江”牌摩托。他的跛腳女人收拾好碗筷,正站在院裏,拿毛巾擦臉上的汗。一頭蓬亂的烏發,讓一隻紅發卡箍住。擦好了臉,她把毛巾搭在晾衣繩上,一扭頭,瞥見了連春。

“哎呀,連春——”她熱情地招呼道,“快進來,快進來!”神色竟有些慌,趕忙去屋裏拿小板凳。她對連春印象不壞。哎呀,到哪去找這麽好個人,一上台,就自個兒掏腰包為大家夥修街道,她從心裏佩服他,敬重他。她知道大碗當釘子戶是劉囤的鬼主意,那天連春一離開,她就把大碗好一頓數落:“你說,人家連春這是為大家辦好事兒哩,你擋的哪門子呀?車按軌行,水按渠流,咱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唄!你看人家別人,哪個也不像你!就你二百五!”她越說越生氣,尤其是想到大碗竟然讓劉囤當槍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了。“沒腦子的東西,劉囤是嘛人呀,就給你說了幾句好聽話,你就讓雀屎糊了眼。你忘了,當年人家哪把你當個人看呀。”這個女人,別看她是個瘸子,生得又黑,嘴叉子也大,但好模樣長到裏麵了。她人機靈,腦瓜子考慮問題非常周到,這是大碗無法比的。她叫“多多”,一個怪怪的名字,平時大碗喊她“多”,又簡潔又親切。隻是,因為自己身上有缺陷,平時她就處處讓著大碗。但為這件事,她卻大光其火。她不願意讓人們挖大碗的脊梁骨,眼瞅著大碗做出這等糊塗事兒,她得站出來說話了。

她最後那句話,著實說到了大碗的疼處。當年劉囤把他那個漂亮的媳婦奪去了,他怎能不恨他呢?知夫莫過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多多就是大碗肚裏的一條蛔蟲,她把著他的脈哩。這時,她又對他好言相勸:“常言說,好馬在路上,好漢在事兒上,人家大家夥都那麽支持連春,你卻跳出來充當壞人,不但連春恨你,就連鄉親們的唾沫星子也得把你淹個半死。可話又說回來,咱不就是少了一間廚房唄,這有嘛大不了的,在院裏搭一間不就得了。可咱往後一出街門,就是水泥路麵,又寬敞又幹淨,哪頭輕,哪頭重,你好好惦量惦量吧。再說,村裏也不是白拆,還給咱補償哩,算下來咱一點也不吃虧——”

明知道多多的話句句在理,但大碗就是鐵鍋裏的鴨子,肉爛嘴卻死硬。他把脖子一梗,說:“我不管別人,反正我就是不讓他拆咱房子。我還怕壞了咱風水哩。”但口氣,明顯軟下來。

連春在樹陰下坐了。他從口袋裏掏出煙,抽出一顆向大碗遞去。大碗把濕手在身上揩拭一下,伸手接了。

連春敏銳的目光,已從大碗臉上察覺出來,劉囤投向自己的這顆炸彈,其實並沒有多大威力,而且說不定還是一顆啞彈哩。

為了做通大碗的工作,連春不急不躁地吸著煙,向大碗列舉了劉囤在村裏的種種劣跡。之後,說:“像他這種人,是不會再當上村主任的——如今和從前可不一樣了,不是他想當就能當上的。”

他這是先讓大碗吃了顆定心丸,隨後,就提到當年劉囤用菜刀搶走了他漂亮的媳婦——為了喚起他的尊嚴,連春不得不將他這個疤揭開了,盡管這多少有些殘忍。而後,他給大碗鼓勁:“這人在世上,活的得有骨氣,你說是不是呀大碗哥?”

沒錯,連春的一番話,又重新喚起了大碗對劉囤的恨。而且,還打消了他的顧慮。——嗐,哪像劉囤說的,他馬上就能上台呀,聽連春這麽一說,那可是沒影兒的事!於是他幡然醒悟了,這麽多年,自己其實一直生活在劉囤的陰影之下嗬。他感到羞愧,劉囤對自己是有奪妻之仇的,自己怎麽能當他的幫凶和連春作對呢?人家連春自己掏腰包修街道,這是造福全村人的善舉,你這不是找著讓人戳脊梁骨嗎?此時多多的話,似又回響在他耳邊。這個黑臉漢子,不再吭聲了,腦袋低低地耷拉下來——劉囤投向連春的,果然變成了一枚啞彈。

“大碗就是這麽個炮筒子脾氣,心眼本來不壞,可就是耳朵根子軟,又膽小怕事,人家一嚇唬他,他就沒主意了——”多多趕忙又為男人開脫,這個聰明伶俐的女人,見大碗終於服氣了,心裏很高興,可又害怕連春計較這件事兒。

從大碗家出來,連春心裏舒坦極了。威力四射的太陽,烤熱了他的脊背,他的整個身子,連同他的心,都是火熱的。拔掉了大碗這顆釘子,明天,他就開始為拓寬街道做準備了。

剛走出胡同,啪,一隻手拍在他肩上。

一個聲音在背後問他:“連春哥,幹嘛來?”

連春回過頭來,嚇了一跳,哎呀,這不是年輕時的劉囤嗎?一雙豹子眼,肥肥的下巴,短短的鼻子,兩腮密布著黑漆漆的胡楂子,望上去像一隻毛茸茸的大刺蝟。很快,他回過神來了,這哪是劉囤呢,這不是那個趙二嗎?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原來,問題是出在趙二的母親身上,因她年輕時被劉囤霸占過,一不小心,就為人家留了後。讓人稱奇的是,這個趙二,比劉囤的兒子還像劉囤。嘿,十足一個小劉囤!

“連春哥,嘿嘿——”見連春發怔,趙二笑了,滿嘴的酒臭。

“趙二,有事兒嗎?”連春問他,不卑也不亢。

趙二在村北馬路邊上開著一個加油站,雖說隻有二十來歲,卻是這兩年柏樹莊新崛起的黑老大。人們說,在柏樹莊村裏麵,是劉囤的天下;而一出村,就是趙二的天下了。趙二糾集起那一幫小痞子,在村北的馬路上淨幹些欺男霸女的損事兒,和劉囤年輕時一個屌樣兒。這兩年,光媳婦就換五個了。據說,還在城裏和朋友夥養著一個歌廳小姐。劉囤倒非常欣賞他的這種“闖勁兒”,有時,還讓他代收企業占地費和管理費。自然,趙二對劉囤也不薄氣。兩人打得火熱。

“操,如今你成了柏樹莊大拿了——”趙二笑了笑。他笑時隻是臉肌往兩邊扯了扯,目光卻是陰冷的,裏麵沒有一點笑的意思,緊盯著連春,“往後,別忘了關照兄弟。”

連春明白趙二是在警告他,心裏頓時生出一股怒氣,卻又克製著,不動聲色地回答他:“沒問題,不過也得看嘛事兒。”

趙二從連春身上,感到了一種凜然正氣。出水才看兩腿泥哩,他眼下並不敢把連春得罪了,他要一點一點地讓連春知道他的厲害。

“好吧,有這句話就得!”趙二朝連春詭譎地眨眨眼,揚長而去了。

從前,雖說連春聽說過趙二的惡名,但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並沒有放到眼裏。看來,他的這個看法應該糾正了。

但連春並不懼怕他們。在外麵磨爬滾打了那麽多年,他有對付這種小混混兒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