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十 一

小軍蹬著三輪車,剛走出村口,迎麵走來一個人。這人有五十來歲,戴一副墨鏡,一張紅潤英俊的國字臉,高挺的鼻梁。見到小軍,把墨鏡摘了,露出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

“這位大哥,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小軍從車上跳下來,打量著這個穿一身藏青色西裝的人,臉上堆起笑:“夥計,你說打聽誰吧,隻要是俺柏樹莊的,沒有我不知道的。”自從和大洋人從監獄出來後,小軍就添了一個毛病——見人臉上就露出笑,見大人和大人笑,見小孩子和小孩子笑。他笑得很和善,和善裏又有幾分歉卑。因為自首,又因為積極配合派出所將人販子抓獲,他和大洋人得到了寬大處理,隻被判了半年監禁。也許是被小軍那張歉卑得有幾分討好的笑臉感染了,中年人也笑了笑,這才說:“我想打聽一下,你村裏是不是有個叫白玲玲的?”

小軍再次上下打量著這個寬肩膀、英俊灑脫的中年人,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問:“有呀,你是——”看這個人西裝革履、氣質不俗,是個有些身份的人,他感到好奇:他到底是白玲玲嘛人呢?“你打聽她幹嘛呀?她不在家。”

中年人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小軍一顆,目光裏露出幾許憂慮:“她出遠門了嗎?怎麽就不在家?”

小軍吸一口煙,又緩緩吐出來:“唉——就別提了,她倒沒出遠門。我先問你,你到底是她嘛人呀?”

中年人怔一下,說:“我和她是——我是她一個親戚,多年沒有來往了。你說,她到底出嘛事兒了?”眉頭皺成個大疙瘩,一臉的急切。

小軍眼珠子飛快地轉一下,心裏猜測:莫非,這個人就是從前和白玲玲相好的那個老師?看歲數也像,身份也像!於是,盯著中年人,問他:“這位同誌,你是做嘛工作的呀?看你不像個莊稼人!”

中年人極力想知道白玲玲的情況,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但出於禮貌,還是告訴了他:“我在學校教書,當老師。”又笑笑,“你怎的像個查戶口的?”

小軍明白了,沒錯,這就是當年那個和白玲玲相好的老師了。嘿,稀罕,都這麽多年了,他怎麽又來找白玲玲呢?

是的,這中年人就是李明亮。

那年,因為那場師生戀,他不但受了處分,還被調到了縣裏最偏遠的李鎮,而且很快就和一位他並不喜歡的女人結婚了。說他沒有得到家庭的幸福一點也不過份。那女人,把他和白玲玲的事兒當作了他的短處,牢牢攥在手裏,作為製伏他的一個法寶。那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嗬。他後悔當年一時衝動,害了白玲玲也害了他自己。然而,他又無法將白玲玲忘掉,他是真心愛她的。她身上有一種讓他癡迷的東西。時光飛逝,眨眼間他們已分別二十多年了。而且,他越來越厭煩自己的妻子,那個女人年歲越大,對人對事兒也變得越苛薄。他一直想和她離婚,隻是總下不了決心。但他心裏隻有白玲玲。

今天,他和幾位同事來附近一所小學校參觀。參觀完畢,他找個借口,和同事分手,一路打聽著,來到了柏樹莊。是一種什麽力量和心態讓他如此呢?他也說不清的。

從小軍口中,他知道了白玲玲的事情。這個消息讓他格外震驚。他不相信白玲玲會那麽凶殘,肯定是那個男人將她逼到了絕路上嗬。他恨不得馬上見到白玲玲。當然,他還不知道,白玲玲殺掉劉囤,有很大一個原因是為了他。

看到李明亮惶惑不安的樣子,小軍安慰他:“白玲玲出事兒後,我們村主任,還有全村的鄉親,都去公安局保她。她殺掉劉囤,那是給俺村除了一大禍害。村裏還有人放鞭炮慶賀呢。你不知道,這個劉囤簡直就是個畜生,在柏樹莊做威作福,見誰家媳婦漂亮,他總千方百計搞到手。大家對他是敢怒不敢言!這下好了——”

看中年人不吭聲,就那麽怔怔地望著他,小軍又補充:“不過嘛,你放心,聽說公安局要判玲玲正當防衛,這兩天就要宣判,一宣判,她就馬上回來了。”

告別小軍,李明亮轉身,朝不遠處的公路匆匆走去。

他要從這裏坐車,去城裏的看守所見白玲玲一麵。他非常迫切地想見到她。他那魁偉挺拔的身軀在地上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他的腳步急促而沉重。

隻要白玲玲心裏還有他,他就可以下決心和他女人離婚。隻是,白玲玲會答應自己嗎?她會離開那個家,和他到一起生活嗎?他心裏沒底。

秋莊稼早已收過了,冬小麥又為大地披上了綠裝。秋陽高照,天空湛藍,是一個響晴的好天氣。

六 十 二

五年後的一個夏天,一輛白色的帕薩特駛進了柏樹莊村委會。

車門打開,首先下來的是馬主任。比起幾年前,他略顯蒼老。額頭上多了幾條皺紋,頭上又添了不少白發,隻是,眼睛依然深邃而充滿活力。緊隨他下來的,是張大虎。因為發福,大虎的肚子高高隆起。他穿一身咖啡色西裝,一件挺闊的暗藍隱格襯衫,係一條淺色紅碎花領帶,顯得更有風度了,把衣著質樸的馬主任比得像一位中學老師。最後下來的,是建行的老穆。老穆已退休了,頭上那幾根曾作為重點保護對象的頭發,早已了無蹤影。他沒有發胖,還是那個老樣子。

連春和他的幾位副手,正在村委會迎接著他的老朋友。這幾位副手裏,就有老房。劉囤死後,老房把劉囤的問題都交代個清清楚楚,又把給他的好處,都一分不落地退還給了村裏,而且態度很誠懇。連春任人唯賢,還讓他擔任村會計。

聽到汽車響,連春帶領大家迎出來。他微笑著,和客人們一一握了手。

“哎呀,過得真快呀,你回來都五年了!”馬主任望著連春,大發感慨。連春變化不大,依然那麽精神,隻是臉上多了幾分蒼桑感。

連春先是讓他們在村委會稍作歇息,抽根煙,喝杯茶。

利用這個時間,連春向客人們介紹了村裏的情況。他說,柏樹莊有兩大經濟支柱,一是利用村北緊臨省級公路的地理優勢,大力發展家具製造業,村裏還為經營戶的銷售和板材的采購提供服務——和河堤村的老倪進行合作,從他們那裏采購板材,這樣不但可以享受價錢上的優惠,而且質量也有保障。再一個,就是大力發展大棚種植,種西瓜,還種無公害疏菜。如今,村裏的公共積累已達到大幾百萬,成為全鄉最富裕的村莊。

喝了兩杯茶,連春就領著客人,走出村委會。

如今的柏樹莊,格局完全改變了,分成了新住宅區和老住宅區兩大部分。新住宅區位於村北,緊臨公路。他們先是參觀了新住宅區,這裏和城裏的小區沒有什麽兩樣,四棟五層高的樓房,樓前種著垂柳、榆樹,還有法桐。此外,還種了丁香、海棠等等花木。丁香和海棠花迎著陽光燦然怒放,淡淡的幽香,隨著微風撲進他們鼻子裏。連春告訴大家,這裏從前是個大沙坑,平整後蓋了樓房,他們的新民居沒有占用一分耕地。

走在寬敞的村街上,老房指著整潔的水泥路麵向客人介紹:連春剛接班時,村裏的賬麵上沒有一分錢,是連春自己出資十多萬修建的。言語中,流露出對連春發自內心的敬佩和感激。-—他跟隨劉囤是走向罪惡的深淵,而一身正氣的連春把他引向了一條灑滿陽光的大道。他工作非常賣力,有立功贖罪的意思。

馬主任笑了,說:“時勢造英雄嘛,這話一點不假。我們的農村應該再多些像連春這樣的帶頭人。”他想到了剛才在村口牌樓上,看到的那副燙金楹聯:千家萬戶共建美好家園,一村和諧同享發展成果。嘿嘿,這個連春還真有兩下子。

連春有些不好意思:“馬主任過獎了,我哪有那麽大能耐。”嘴上雖說得輕鬆,但他心裏卻又生出百般滋味。——柏樹莊能有今天,他付出了許多。光是治服趙二那一幫小混混兒,那故事就能講一個晚上。

一邊走,連春一邊向他們做介紹,他說,已有三分之一的村民搬進了樓房。那完全是自願的,我不強迫,住不住樓房自己拿主意!

和河堤村不同,他還別出心裁,保留了一部分舊民居,一來,可以尊重一些人喜歡平房的生活習慣;二來,他要把這些舊民居作為曆史見證保存下來。而且,還在院裏擺上了石碾,碌轆、水車,以及鋤頭、牛馬車、犁耬等這些早已廢棄不用的農具。還有,像紡車呀、織布機呀,還有杆秤、木桶、扁擔等,他們把這些代表著農耕文明的生活用品也收攏起來,分別放置在幾個房間裏收藏。

馬主任對這個非常感興趣,他迫不及待地說:“走,咱們看看舊民居吧。”

出新區,往西南走不多遠就是原來的柏樹莊,也就是所謂的舊民居。那些保留下來的民居,大多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建築,典型的北方平房,簡潔實用。這些老屋,基本保留了原貌,隻是把每一條胡同全部硬化了。而每一戶街門口,還栽種了樹木和花草。圍牆上,爬滿了扁豆和絲瓜。紫色的扁豆花,黃燦燦的絲瓜花,相互輝映著,別有一番情趣。連春告訴大家:“無論是樓房還是平房,村裏都統一供暖,而且一律免費。”

眼前的情景,讓馬主任開始思索這樣一個問題:農村到底適不適合蓋樓房?因為近兩年,一些地方打著建設新農村的旗號,逼農民上樓,不但勞民傷財,而且還占用了大量的耕地。而農民住上樓房後,糧食如何晾曬,農具又在哪裏存放?再說,沒有了院子,想養豬養雞都辦不到了。從前,他們還可以利用莊稼秸杆燒飯取暖,變廢為寶,而住上樓房後,每年得多花費一大筆燃料費和取暖費,這無疑也增加了能源負擔。為什麽非要讓農民住樓呢?中央的一些政策,為什麽一到下邊就變了味呢?這農家小院就挺好,又幹淨又整潔,住著多舒服呀。嘿,鄉村就得有個鄉村的樣子,要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不要盲目地模仿城裏。他在心裏這麽自言自語,認為連春這樣做倒是很不錯,到底是樓房好還是平房好,讓村民自己來體驗來選擇。這也算是一種試驗吧。

參觀完了舊民居,連春又領大家來到村邊,那裏有一排平房,是村裏的育苗合作社。

槐林正和小葉子在屋裏查閱資料。

槐林從城裏回來三年多了。在沒有進城之前,他一心想做個城裏人。而當他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才發現城裏並不是他心靈的棲息之地。他的心依然是飄浮的,像飄在高高的天上。後來,他所在的那家企業不景氣了,他就從城裏回來了。

小葉子從省農大畢業後,就和槐林結了婚。雖說她已經當上了母親,但臉上依然充滿了稚氣,眼睛依然那麽清澈,恬靜,依然愛笑。今天,見父親領著客人過來,臉頰立刻飛上兩片紅暈。而槐林就顯得大方多了,這幾年,他跟著連春受到了鍛煉。

連春向客人介紹槐林:“這是個大學生村官,也是我家女婿。他不但是村長助理,還是我們村育苗合作社的社長。這個合作社,就是他們小兩口辦的。這個大學生村官,可給我們發揮了大作用!”

槐林向大家介紹了育苗合作社的情況。他說,目前,這些西瓜苗采用的是國內最先進的‘輕基質穴盤育苗’新技術。在整個瓜苗生長過程中,不用一點土,用的都是基質和他們自己配製的營養液,這樣,就可杜絕病菌的侵入。用老法培育的瓜苗栽種後要七天才能成活,而用這種新技術培育的瓜苗,隨栽隨“醒”,縮短了緩苗期。以往的西瓜要到五月中旬才能上市,而現在提前到四月底。可別小看這短短的一周多時間,那價格可就不一樣了。

看客人們對這個很感興奮,槐林又介紹說:“合作社除了向瓜農出售瓜苗,還聘請了農業專家作為技術顧問,同時又依托縣農業局的技術支持,為種植戶提供技術培訓、交流和谘詢服務,確保西瓜生產管理科學化、規模化。而西瓜成熟後,合作社還幫助大家統一銷售,保證效益,為種植戶提供產前產中產後一條龍服務。”

目前,他倆正在研究無公害蔬菜的一些新技術。因為,西瓜收過後,地裏不能閑置,馬上就要種蔬菜了。槐花在市農科所工作的愛人有時也來幫忙。槐花師範畢業後,在市裏一所中學教書,小葉子就把自己農大的同學介紹給了她。

往村委會走著,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張大虎,突然在連春肩上擂一拳:“連春,看你不聲不響的,不叫的狗最會咬人。當初你選擇回村裏,真是對了!”

馬主任突然兩手一拍:“連春,我剛有了個想法——咱們,就來個合作吧!”

連春不解地望著馬主任。

張大虎哈哈一笑:“看這老馬吧,肚裏不定又有嘛點子哩。”這也是實話。那年,老馬來到旅遊局後,依托千年古城的優勢,短短幾年就把縣裏的旅遊業搞得紅紅火火。去年,他已經成為旅遊局一把手。

馬主任興致勃勃地說了他的想法:“咱們兩家就來個合作,增設一個新項目——柏樹莊觀光采摘旅遊線。這樣,你們的舊民居以及那些石碾呀,農具呀等等,就都派上了用場。除了參觀這些民俗展覽,遊客還可以去摘西瓜,拾雞蛋,挖野菜,讓城裏人走出水泥森林,去充分體味大自然的美妙——”

“好哇!”還沒等馬主任說完,大家齊聲叫好,都說,到底是馬主任,點子就是多,快趕上“水滸”裏的智多星吳用了。

連春更是興奮不已,這輩子能和馬主任這麽優秀的人才交朋友,真是一種福份。馬主任的思維總是走在時代的最前麵,聽他的準沒錯。

“連春,等我和老馬退休了,要來你這柏樹莊安享晚年,我們就住舊民居,在院裏種菜養花,喂柴雞呀!”大虎說。

一直沒有言聲的老穆,突然插話:“大虎,是不是把那個小紅也帶來呀?”

張大虎哈哈地笑了:“什麽小紅,早成老紅了。你這個家夥呀,怎麽哪壺不開,專提哪一壺?”

大家轟地笑起來。

大虎倒認真起來了:“我當年太衝動了,一不小心就犯了那麽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不過嘛,我也蠻對得住小紅了。前幾年元件廠不景氣,她和他愛人都下崗了。兩口子成天給人家打工,日子過得很緊巴,剛夠吃口飯。去年,我聽說她要在‘晨光’小區買房子,開發商是我好哥們兒,一個電話,就給她省去幾萬塊錢。她很感激,對我又表示過那個意思。嗨,咱可不能再那樣幹了,人家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再瞎摻合就沒意思了。”

馬主任點點頭,說:“這倒是。你也得替人家想想。”

老穆說:“那不正好唄。她說老也不是太老,你倆還接著來唄,熟門熟路的,不用再培養感情了,省一毬子事兒。嘿嘿,幹柴烈火。——”不知為何,老穆很樂意拿大虎這件事開玩笑。

大虎哧地笑了:“看你這家夥,怎麽老鼓動我犯錯誤哩?唉,老嘍,心裏的想法和年輕時不一樣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陣,接下來,又說起了剛看過的小院。“連春,你也得給我倆一人留一處——”馬主任和老穆也積極響應,目光裏都充滿了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在這個漸漸走向城鎮化的社會,那是難得的世外桃園呀。

中午,連春在村北的春來酒館宴請大家。飯店老板馬小合不怎麽見老,隻是越發的胖了,胖得沒了脖子,胖得臉和身子一般粗了,像一個木墩子。而他的春來酒館,房子也重新翻修過了,改成了兩層樓房,裏麵也仿照城裏飯店的樣子進行了裝修,樓下是大廳,樓上是雅間,已經成了全村生意最火爆的飯店。

今天,連春招待他們的飯菜也非常別致:自家養的柴雞,柴雞蛋,地裏現摘的茄子,西紅柿,大青椒,芹菜;還有野菜,絲瓜,扁豆,都是現摘現做,一律是綠色無公害食品。而酒呢,是連春珍藏了十多年的兩瓶茅台。他今天把它們拿出來,是要寬待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