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無動於衷,他伸臂將她摟緊,指尖輕輕劃過她光滑地手腕,目光朝不遠處地榻上一掃,帶到那些碎鐲,這讓他的心情更好。溫柔地將她半圈在懷中,他輕聲道:“再睡一會,早著呢”。說著話,手指輕拂,點上了她的睡穴。

看著她氣息沉穩,離殊唇角的笑意立刻淡去,雙眸一閃,冷然道:“撤了那個香爐。”立時便有一個侍女進來,將屋角的香爐撤下,又將窗扇微開一些,讓清冷的夜風貫入,衝淡屋內的異香。

這邊離殊便起身了,侍女上前為他擦拭身體披上黑錦長袍,他道:“叫零秋水過來。”屋外另一個侍女應著,立刻退了出去。

他走到窗邊坐下,回頭看那侍女在床邊整理了一會,給白韶卿也抹幹淨身子,蓋好薄被,將床幔拉好後,退出屋去。

屋外很快就傳來輕快地腳步聲,零秋水長發未挽,披著一件長袍匆匆趕來,看到他,媚眼一彎,靠上前道:“這麽急喚我來?”說著話眼角朝床那邊一帶,劃過一絲得意,正待開口,眼前忽覺白光一閃,左頰傳來劇痛時,整個人更是被那力道一帶,旋飛著跌了出去,撞在鏡上,連人帶鏡砸下地來,臉上身上頓時被刺出幾道血口,血流不止。

她驚的呆了,也不敢捂臉,在原地倦著身子,怔怔看他。他的臉上是雲淡風輕地淺笑,目光掃到她,卻透著冷凜:“這屋裏點的是什麽?”

她渾身一抖,不由打起冷戰:“屬下……是……那是……”抖著嘴唇竟是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算是承了你的心意。不過你最好記得,這是要我為生兒育女的女人,以後你那些東西離這屋遠點,不要再有下次。”他再不看她,轉開頭去。

零秋水渾身顫抖,目光垂下呆呆看著刺在掌心的一片碎鏡片,半晌才緩慢站起,一步步退出屋去了。兩個侍女又進來將那些碎片清理幹淨,離殊靠在窗邊的長榻上,半斂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倚著,輕風拂著長衫,躺了不一會,遠處地雲層裏,一輪紅日便完全跳了出來。

他睜開眼睛,朝著那光芒注視片刻,起身走回床邊,連人帶被地將白韶卿抱起,朝屋外走去,兩個侍女緊緊跟著,隨他到了池邊。他卻揮手將這二人遣走,順手點開她的睡穴,看那雙烏黑地眼睛慢慢睜開來,一絲極淡地又羞又怒地眼波閃了一下,很快隱入眼底回複漠然。他倒是不在意,抱著她靠在池裏,拿著水瓢慢慢地往自己和她身上倒水,動作輕柔而小心,溫燙地水,令二人的肌膚都開始微微泛紅,他看著她,忽然輕輕一笑:“當年在大豐湖旁發現了你的秘密,居然躲起來獨個兒洗澡,本想捉弄一下,卻沒料到,原來同營大半年的邵青竟是個丫頭。”

她隻是茫然注視著前方,他卻是意猶未盡地說起當年,或者,勉強應該算是上輩子的事:“小丫頭膽大包天混在一堆男人堆裏,現在想來還是不可思議。欺君之罪,隻當是你不懂事不明白,明了暗了的為難你,想逼你離開。卻沒料,人沒走成,倒逼得你跑來跟我決鬥。一張小臉板成那樣,委實可笑的緊!說什麽隻要贏了你,要殺要剮都是由我……生死都不在心上,可仍不願離開!”他輕輕歎息,眼神愈發溫柔了,看著她,又似穿過她看了別的什麽。

“自然是贏了你,卻是瞪著眼睛跪下求我容你再練一月……你可知你那模樣真是……這麽多年來,絲毫也不曾淡過,總覺得就在眼前。說是為了報父仇,可究竟要怎麽做,你卻死不開口,倔強成那樣的丫頭,倒是讓人不省心的緊。同一個營帳,咱們呆了三年有餘,生生死死的,也分不清誰救誰多一次,若是早知結局,倒不如一直那樣下去,你說是不是,韶卿!”

他自顧自地說,神情間簡直像是變了個人,瓢裏的水輕輕倒在她肩上,霧氣蒸騰中,那水珠發著光,從玉似地肌膚下滑落下來,再落回池裏。

“當日說過贏了之後怎樣都是由我的,可後來又怎麽……沒有算數呢?”他的笑容一頓,手上也不由得用上力,撫摸她的臉,聲音有了點起伏“所以現在,你隻是將欠我的還了來,可光是這樣還不夠,你還應該給我更多,比給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的都要多。這裏從此就是你的家,我允許你為我生兒育女。外麵的事,你不用管也無須管,要不了多久,天下便會盡到我手,那些人和事,終有一日會成為雲煙。”他的手輕輕落在她頭上,輕歎:“白發而已,這沒什麽,我已經吩咐下去,集流火座下全堂之力做這一味藥,應該無須太久。”

他似乎心情極好,舉止也是格外地溫柔,自顧自地說著話,待覺得泡夠了,才讓侍女過來給二人著裝整理,回屋裏吃了早飯,又陪著她坐了好一會,這才離開。

白韶卿還是沒有動靜,隻是對著窗外呆坐,半天也不眨眼睛,兩個侍女對著這麽一尊佛,也是沉默不語。

眼前這位身份特殊,她們自己也都是深藏不露的,絕非尋常侍女,要不然這差事也落不到她們頭上。原先剛來時,倒是天天盯的緊,怕她逃更怕她跳出窗去。外麵就是懸崖,一步出去就是死路的,誰敢掉以輕心。當時那個膽驚受怕,甚至還有些埋怨,主子怎麽給她安排了這屋,可後來也明白了。這位不會尋死,心死了,恨卻沒消,讓她呆在這裏,自然也是試探,如今看來,就是這意思了。

昨夜主子寵幸了她,原來倒是擔心今日恐怕會有些變化的。卻沒想在身邊呆了半天,她還是這模樣,一個女人失了身,還是那麽平靜,看來是認命了。淩晨零秋水掛著半臉的血,木頭人一般呆呆走出去,主子的話她們都聽了個清楚明白。這麽些年,主子身邊的女人哪裏少了,可每回事後都侍候湯藥下去,隻有這一位,還是他親口說了的。主子圖謀者大,這位將來,必定也不是等閑的角色。這麽想著,更是周到了,看她不言不語地,二人對視一眼,便退了下去。

這屋子是建在一處挑起地橫崖上,三進的小院,半圈白牆幾株亭亭如蓋地槐樹,再加上後院的溫泉,圍出一個獨院來,便是石階也曲徑獨開,兩個侍女隻需守住了外院唯一的門戶,便是萬無一失。退出屋守著,反正那點動靜還是聽著的,何必盯在眼前,萬一惹她不快,豈不是自找麻煩。

屋裏隻留下她一人,許久許久,她的眼睛才緩緩閉上,傾聽屋外的風聲,每一分變化,再度睜眼時,烏瞳已經恢複清明。朝屋裏輕掃一眼,她的指尖極慢地移動,靠近窗框,一點點地撫上去,摸到窗外,有一個細小的縫隙處,指尖輕挑,一截小巧烏黑地東西落到掌中。這是在她到這裏的那天,清醒後發現頭發開始變色,立刻取下的那截天久絲,如今鬆花已死,另外半截恐怕已經隨她入土,這東西再無用武之處了。可是,握在掌心,卻像握著一柄利刃,刺的她心頭一片斑斕。

痛,極了的。

她將它放到嘴邊,輕輕地吹了兩聲,聽不到任何動靜,可是這樣做,她才能感覺自己是活的。即使那一邊,持有此物的人已經不在了,可是,她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悔,想要告訴她們。

將那段被她握地發燙地東西塞回窗縫裏去,她的眼眶有些淡淡地泛紅,可是沒有淚水,並且很快就消退了下去。坐到晌午,那兩個侍女便端了飯進來,一口口喂著勉強吃下了一點,就閉上嘴巴,二人無法,隻得又端出去了。

此後數日都是這樣。她始終淡漠,如木偶般由人擺布,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卻是極快地消瘦下去,才上身的衣服沒有幾天就會顯大。兩個侍女對此實在是憂心忡忡,生怕哪天主子一個侍候不周怪罪下來,誰也吃罪不起。其實離殊也是每日留宿,看來近日外麵的進展很是順利,他倒是一直笑容淡淡,什麽話也沒多說多問。隻是兩侍女在他身邊不是一日兩日了,知道他那種笑容,其實和心情會無關係,因此還是時刻感到不安。

這一天,離殊十分意外地在晌午時分遣人來請白韶卿下山。二侍都感驚訝,立刻給她梳洗打扮,扶出了院子。順著石階朝下走,經過半麵山壁半麵懸崖地險徑,穿過整片的密林,又走了小半盞茶的功夫,眼前終於變的開闊。白牆依舊,圍繞的再不是小院落,而是一個平平整整地校場。竟是在山腹間開辟出如此麵積龐大的場所,足可縱馬環繞,飛馳奔騰。

場上空****地,隻能見到不遠處,離殊黑色地身影,白韶卿還是木木地,由著二人帶她到他站立的位置,他伸手牽過她來,笑道:“有樣東西,做了好些日子,今日終於得了。”說罷,身邊的人將他們麵前長案上的一個碩大無比地大盒打開,白韶卿看著裏麵的物事,眼神依舊茫然。

離殊也不在意,隻是帶著她走到近處,一麵細看一麵伸手輕輕撫摸盒裏的東西,笑道:“喜歡嗎?”說著話,他已經伸手將其一提,握在手上。

那是一柄八尺來長的黑漆杆披纓長槍,拿到離殊手上,卻顯得有些短小,可看他含笑握槍的樣子,白韶卿不由得心中一動,懶懶地瞟過去。隻見此槍槍刃極窄,通體閃著黝黑地冷光,槍刃下方約四寸的位置,兩側各有月狀凹槽,外銳中空,形成兩處倒刺。

離殊將那長槍端詳了片刻,笑道:“尋這冶槍刃的玄鐵費了些工夫,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有幾分相像。”說著話,他將此槍遞到她麵前:“來,試試它。”

白韶卿眼中暗光閃過,一動不動,他笑著:“往年看你在向山練劍,我就常常覺得別扭,劍對你不合適,這柄長槍,才是你的。我會再度手把手的教你,和當年一樣。”他微笑著,上前一些:“真的,不想要嗎?”他的語調依舊沒有變化,可話裏的含意卻是明白。

白韶卿垂頭,定定地看著眼前地長槍。

他分明知道她的心思,明白她的淡漠隻是偽裝,隻有那樣,她才能強迫自己依順,因而他用這法子來試探她。而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多少開始有些明白這個男人。

狠辣狹隘卻又高傲不羈,對當年那個白韶卿,更是執念之極。恐怕他想要的,也不是這個順服安寧的自己,反正如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倒是樂意給她機會,也算是為他那喜歡玩弄獵物的惡趣味增滋加味。

可是,這又怎樣!

她盯著那管槍,眼神微凝。

她想要!

想要變強。

強到,不會再失去。

強到永遠也不會再無能為力!

他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要做他手中的玩物嗎?要做那隻在籠子裏蹦跳討好地金絲雀?這有什麽!落到他手裏,她從沒想過可以善罷,但也不曾想過要去死。月都齊壤那一夜,該死的沒有死去,不該死的卻都死盡了。她的性命,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她有什麽資格,尋死覓活。

唯有,活著。

她要的,當然不止於活著。

而如今……她的隱忍他的傲氣,給她帶來了機會。

他看著她,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纖長地指尖觸上了槍杆,這是她,到滌穀之後,第一次自動自覺的動作。他鬆手,由她接過長槍去,她握住,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著。

他臉上**起笑意,伸手進那長盒中,提出另一支槍來。一式一樣的,隻是比她手中那管長了兩尺有餘,他甩手,槍頭輕挑“叮”地一聲,她手中的槍險些就脫手而出,看她再度握緊的樣子。他笑的更是歡暢:“使槍講究的技巧,最是要有臂力的,你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這時握的再緊,也經不得我隨意一撥,不如我們約在三日之後怎樣?”

她抬起臉來,對上他的笑臉,眼中再不是漠然呆滯,竟然點頭說話:“好”。

說罷,她將長槍遞給身後的侍女,看著她將它放好。兩個侍女看離殊再沒吩咐,便依著她,扶她轉身朝場外走。

離殊倒是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出了神,他自己都沒想到,那聲“好”那雙眼睛真正望著他時,會是這樣。她多日沒有開口,聲音都有些生澀了,她的眼中滿滿的亦絕非柔情,而是不屈地鬥誌,再有的,恐怕就是恨。

可是,對上她,心情竟是雀躍。他站了片刻,看著她的背影即要消失的時候,忽然縱身掠起,隻兩個起落便到了她身後,伸臂將她橫抱起來,朝山上大步走去,一麵道:“備酒菜來,今天倒是值得喝一點。”侍女應聲退後。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落在他懷裏,身軀頓時又變的僵硬,他忍不住大笑出聲來,這和他平時掛在嘴邊的裝飾地笑容不同,可是,這恰如她的僵直反映,是直覺。

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