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傾心,二見定情!
01.
汴京城中,八街九陌,來往商販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
“……商賈世家繆家嫡子相貌端正、品行有禮,與公主乃是天賜良配……”一老兒乍一拍醒木,驚醒一眾深陷說書之無窮魅力的濁骨凡胎。
“說得好!”
眾人循聲望去,出聲之人掩扇間露出周正眉眼,讓人不禁暗歎,好一位意氣風華少年郎!
語畢,隻見翩翩少年郎輕斂折扇,扇頭作勢敲在掌心上,故意咳出粗嗓:“說得極好!該賞!”
聽見自家公子開口要賞,侍童嘴角一陣抽搐,難掩心疼地從錢袋裏掏出一錠銀子,暗想:公子,真是大方啊!
公子莫名覺得背脊陡然一涼,為自己敗家找理由開脫:“錢財乃身外之物!”
為免掃了公子雅興,侍童隻得作揖附聲:“公子說得極是。”
那老兒得了銀子,越發說得來勁,可聽著倒覺得有些天花亂墜了。
侍童拂了拂寬袖,湊身低語:“公子,別耽誤了正事。”
對,此次出行可是要辦正事,怎麽一遇上熱鬧就忘了這茬呢!
若要論汴京城中雕欄玉砌之屋,必數雲喜閣為首。
還未入夜,雲喜閣內便鼓樂喧天,門柱雕梁畫棟,果然名不虛傳。真不愧是達官貴人流連忘返、醉生夢死的銷金窟哪!
侍童側身,好意提醒:“公子,擦擦你的口水。”
公子麵色一窘,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背脊,折扇輕搖掩麵喚來鴇母。
鴇母一瞧麵相不凡的兩位俊俏少年郎,極盡諂媚,手執一把圓綢扇勾魂輕撲,如鷹隼似的眼仔細地打量——
折扇輕抵額的這位少年郎白麵紅唇,惹人心憐,身著羊脂玉似的上好絲綢,並繡以雅致竹葉鑲金緄邊的墨黑花紋,腰係佩玉絛子,舉手投足間儒雅至極。
大戶人家的侍童也長得水靈,身上的綢麵非小門小戶所能供得起。
鴇母急忙喚姑娘來伺候金主,卻被公子一揮折扇無情拒絕。鴇母耳聰目明,拍掌三下,先前排成一排任人選擇的嬌媚姑娘換成了高挑俊美的小倌。
一見自家公子雙眼冒光就要把持不住,侍童恨鐵不成鋼地掐了其腰身一下:“擦擦鼻血,定定心神。”
公子輕嘶一聲,穩了穩心神,作勢扶了扶有些鬆散的頂髻,忍痛揮手趕走俊朗的小倌,說明來意:“我來尋人。”
“是來尋自家嬌郎吧?”鴇母不愧是見過大世麵之人,周旋各色人物間,早已練就了一眼便把人看通透的本領,輕易就看穿了扮作少年郎的公子是女兒身。
身份暴露,“公子”不自然地掩麵輕咳。
侍童適時出麵,在鴇母眼前晃了晃錢袋。
鴇母笑意堆擠嘴角,拂袖逢迎。
一入雲喜閣,丹楹刻桷,讓人眼花繚亂。纖細腰肢輕晃而過,若不是侍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公子”怕是一個失神趔趄在此地出了醜。
鴇母得了銀子此刻不知躲在哪裏樂哉,倒是一柔情嬌豔的樂妓環抱琵琶願為她們排憂。
“公子”一揚衣袖,示意侍童自懷中取出一幅畫像——畫上之人,眉如墨畫,目若秋波,唇如桃瓣……總之,霞姿月韻啊!
她就算隻見過畫像,亦對他一見傾心!
可沒料想,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卻不學無術、花天酒地,真是聲名狼藉哪!
她偏劍走偏鋒,自有一套馴夫之道!
她們在琵琶女的引路下,來到一間靠東南的廂房,站在門外便聞金石絲竹悅耳之音還伴有陣陣打牙打令。
侍童側耳,裏廂歡聲笑語不斷,她抱不平低呼:“真是浪**子!”
“公子”聞聲差點要咬碎牙,但自小母親便教導她,要矜持不苟,她忍,忍……忍不了了!
侍童瞪大眼,看著自家“公子”頗有江湖氣勢地一腳飛踹開廂房門,不禁拍手叫好。
“公子”理理衣衫,扶了扶微鬆頂髻,自動忽視廂房內三兩抹花容失色的翩若驚鴻,眼直勾勾盯著臥於正前方軟榻那抹身影——
一襲冰藍袍服,玄紋雲袖,頂髻以冰藍綢帶係起,額頭上戴著同色額飾,襯得他一雙劍眉倒豎,看來這一腳飛踹壞了他的好事,掃了他的雅興!
不過,他長得好生俊俏,比畫像上更添一股子英氣!
她與他麵麵相覷片刻,為遮臉紅她瀟灑一揮折扇,頗有番正宮氣勢:“琉璃,將這些個美嬌娘通通給我趕出去!”
喬扮侍童的琉璃揖手聽令,大大咧咧地將那些蒲柳身姿的樂妓全部趕出了廂房,臉上掛著曖昧不明的笑貼心地替他們關上廂房門後,她抖了抖肩膀像個石獅子替他們把守,任誰也無法打擾他們的柔情蜜意。
琉璃按捺住聽牆腳的心,卻聽聞裏頭忽而傳出酒樽墜地的刺耳聲,她候在門外急得就差推門闖入了。若不是“公子”發話,她哪肯無所作為呀。
廂房內,她眼睜睜地瞧他一甩衣袖拂落酒樽,未飲盡的酒水悉數灑出。
他歪坐榻頭,衣襟半敞,全身散發著不羈卻讓人情不自禁想靠近,她忍不住仔細打量他,長得倒是一副迷倒汴京城中女子的俊俏模樣,奈何脾性……像匹野馬?
那又如何?她偏要馴服野馬,讓他這匹野馬成為她的駙馬!
見她愣怔原地半晌,他眉尾一挑,開門見山:“不知姑娘何事?”
他好好的聽樂雅興就這麽被毀了,他總得討個說法不是?
她卻被他咬字咬得格外重的“姑娘”二字所驚嚇,完全無視了他語氣裏因被打擾的不悅。
姑娘?他知她是女兒身?眼光倒是毒辣,她都如此裝扮了,竟還被人輕易認了出來,先是鴇母再是他。
被識破女兒身,她頓覺慌亂,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繆岑元!”
聞聲,繆岑元不禁眉頭輕皺,他與她素未謀麵,她怎知他是誰?
他來汴京隻不過兩日,若是繆家派人來逮他怎會派一名呆頭呆腦還扮作少年郎的姑娘家?可倘若是他來京消息走漏,堂堂陳國公主知道自己未來的駙馬竟夜宿雲喜閣,怎還不興師動眾將他擒下唯他是問?
繆岑元微挺直了脊背,眉宇間都透著對她身份的好奇,語調仍保持平緩,以免打草驚蛇:“你知道我是誰?”
那是自然,自個兒夫君的大名怎能不知?
她可是堂堂陳國公主仙歲然!父上與母上視若珍寶的掌上明珠!隻要她願意,沒什麽事是她不能知曉的。
連繆岑元的畫像也是她花了高價讓自己貼身侍女琉璃找的可靠之人摹來的。
仙歲然及笄之禮剛過,父上與母上便想著操辦她的婚事。
她養尊處優慣了,若遠嫁處於陳國邊界的繆府,一來她舍不得父上與母上;二來繆府萬貫家財可到底是比不上偌大陳國;這三來她與她未來夫君從未謀麵,誰知他是醜是俊是肥是瘦?
可一見畫像就傾心,二見真人就定情!
雖說他花天酒地、名聲破敗,可勝在皮囊好啊!
她當機立斷,嫁!
仙歲然眼珠子骨碌轉著,俗話說一眼誤終身,她定是要他這一生誤在她這顆無價明珠上!
被他這麽盯著,她臉泛上胭脂紅,用折扇撓了撓頂髻,她該怎麽婉轉表露身份,才不會嚇跑她的俊俏夫君呢?
可亮出身份,他若是以姑娘家扮作少年郎來此雲喜閣為由而悔了與她的親事那可不值當。
他夜臥雲喜閣錯在先,她不過是……捉夫?
繆岑元見她目光有意回避,心中了然,遂利落下榻靠近,赤足落地無聲,卻讓仙歲然的一顆凡心蹦跳不停。
她被他逼至廂房門柱,眼見無路可退,她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莫非他是要和她在此煙花之地……調情?
她曾從折子戲裏聽過閨房情趣,雖說她和他還未行夫妻之禮,可若是他與她心意相通,她也不介意先與他行夫妻之實。
畢竟,她的父上便是這般套路到她母上的——遠在陳國內廷的王上仙枝苠正陪王後喆蘇在後園庭散步,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噴嚏。
見仙歲然愣神傻笑,繆岑元倒失了逗弄她的心思,反手奪過她手裏的折扇,略施懲戒敲了她腦袋一下,堂堂陳國公主竟膽大包天女扮男裝混進雲喜閣?
被他這麽一敲,仙歲然頓時回了神,“嗷嗚”一聲,眸裏都流露出委屈之意——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憑什麽他能來雲喜閣找樂子,她就不許踏入?
仙歲然越想越感覺憋得慌,索性喊出聲:“繆岑元,你欺負人!”
他已與她定親,怎能流連花叢?再者,她哪兒都比得上雲喜閣的姑娘!
繆岑元盯著她氣鼓鼓的腮幫子,努力抑製唇畔輕揚。
思忖片刻,他唇瓣輕啟,正欲勸她回去,廂房門外一陣騷亂。
02.
鴇母來勢洶洶帶領一眾小廝欲強闖廂房內,琉璃張開雙臂與他們陷入了對峙,卻因對方人多勢眾,琉璃直接被兩名人高馬大的小廝架起來,雙腳騰空。
琉璃掙脫無力,遂朝廂房放聲大喊。
說時遲那時快,鴇母已帶領小廝撞開廂房門。仙歲然一見琉璃被擒,一副火急火燎架勢,眼見她就要衝上去與他們爭論撕扯。
來者不善。繆岑元意氣自若地將衝動的仙歲然一把護在自己身後,以免她不知就裏惹出禍端。
鴇母搖扇,婀娜散步上前推開一眾小廝,見到本是女兒身偏扮作少年郎裝闊氣的仙歲然與夜留雲喜閣卻仍潔身自好的繆岑元心裏更是堵得慌。
鴇母麵露獰色,將先前從琉璃那兒得到的錢袋猛地往地上一砸,捏著細嗓問罪。
想不到她久經風霜,卻因貪財被一個小丫頭片子戲耍了,白花花的銀子莫名就成了不值錢的石子。
銀子變石子,難不成這小丫頭片子會幻術?
她打理雲喜閣這麽多年,拜財神奉風水倒不信邪祟,定是這小丫頭趁她不注意偷梁換柱。
仙歲然一臉蒙,銀子怎麽會變成石子?莫不是這奸詐鴇母訛他們吧?
鴇母一記眼神,小廝會意擁上前要擒仙歲然。
琉璃被縛,心卻時刻記掛仙歲然,心急脫口而出:“大膽,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
琉璃中氣十足的一聲怒吼,成功吼住了如狼似的要撲上去的小廝。
鴇母見狀,惱怒地揚扇拍著呆愣的小廝:“你們這些賤骨頭還不聽我的,去把這小丫頭給我綁了?”
小廝們得令,如無頭蒼蠅似的衝上前,卻被繆岑元寒氣逼人的眼神硬生生嚇得後退。眼前有兩位俊俏公子郎,他們一時糊塗不知鴇母口中所說的小丫頭是誰。
鴇母惱羞成怒,養廝千日,用廝一時,誰知指望不上。
鴇母啐一口口水,憤憤扔扇,決定自己動手,可指尖還沒挨到小丫頭的一片衣角,便被不動則已、一動驚人的繆岑元牢牢擒住手腕。
繆岑元隻用了三分力,鴇母就蹙眉“哎喲哎喲”叫喚個不停。
“對她動武,小心你腦袋不保。”繆岑元語氣冰冷,讓鴇母聽得感覺心猶在冰窖似的,此刻手腕的疼痛讓她根本無暇去想他這話裏的深意。
“還不讓他們退後?”
鴇母被榆木腦袋的小廝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她命都要撂這兒了,這群狗東西還堵著前路。
“讓開,還不讓開!想看我把命搭這兒?”
仙歲然寸步不離繆岑元,見形勢扭轉,故狐假虎威地挺直腰背:“還不快放人?”眼神一拋,示意小廝鬆開琉璃。
得到鴇母授意後,小廝們麻利地鬆了手。
琉璃甩著胳膊鬆鬆筋骨,小跑到仙歲然這靠山身旁貼著。
鴇母被要挾的消息頃刻便傳遍了雲喜閣,有伺機而動的小廝、驚慌無措的雲喜閣姑娘,其中不乏看好戲的客人。
人多口雜,閑言碎語隨之而來。
繆岑元與仙歲然身份引發眾人猜測。
繆岑元唇瓣緊抿,麵露難色。雖說他化名喬裝進入汴京城內,城中對他了解之人微乎其微,可仙歲然的闖入似乎讓這一切發生了變化。
仙歲然乃堂堂陳國公主,雖未在世人麵前露過真容,可難保有心之人躲在暗處以此大做文章,有損她清譽。
眼見他們勢單力薄被堵在雲喜閣內,周遭不知有多少是鴇母的人,劣勢漸顯。
仙歲然手輕揪著他的雲袖,一臉愁容輕聲道:“繆岑元,當下我們好似甕中之鱉,這可如何是好?”
繆岑元眉心鬆動,嘴角翹起一抹弧度,既然棋難進退,不如打翻這盤棋,順其自然吧。
“哎,你倒是想個法子啊!”仙歲然心中一緊,他這毫無求生願望的淡然一笑是怎麽回事?
仙歲然忽覺苗頭不對還來不及勸阻,便見繆岑元忽而一鬆手。
她暗歎:糟了!
鴇母一恢複自由,利索地逃到自以為安全之地,果斷下令:“把他們都給我丟出去!”
本想著將他們囚在雲喜閣後院柴房好好鞭打解解氣,可手腕上傳來的痛讓鴇母不由得後怕。
雖說銀子變成了石子,可他們身上與生俱來的富貴氣讓她忌憚,為免雲喜閣惹上大禍端她隻得咽下這個悶虧。
將他們丟出去,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下抬不起頭,也算是解了氣。
鴇母一聲號令,伺機而動的小廝們便蜂擁而上,將他們團團圍住。
局勢逆轉,人為刀俎,他們淪為魚肉!
仙歲然護犢心切護著琉璃,試圖以凶狠眼神嚇跑他們的法子失靈了。眼看如狼似虎的小廝就要撲上前,仙歲然將希望全押在了繆岑元這株救命稻草上。
他先前憑氣勢壓倒一眾小廝,單手就鉗住了看似恣睢實則紙老虎的鴇母,看他這身風骨,以一敵眾也不無勝算。
可他偏偏束手投降了!
小廝如有天助,個個生猛強硬將他們輕易鉗製扭送出雲喜閣。
鴇母心裏解氣,眉開眼笑地落井下石:“給我狠狠地丟出去!誰若心軟手輕了,我定不饒他!”
雲喜閣內動靜鬧得不小,引得一眾看客好奇地聚攏在雲喜閣外。
小廝下手沒輕重,一心記著鴇母的吩咐,像拋簸箕裏的稻穀似的將他們一齊丟出去。
仙歲然自是不甘,一路都在掙紮欲逃,奈何她不敵人多勢眾的那群小廝。
相互廝扭中,仙歲然不知被誰使了絆子,腳下一踉蹌,身子沒有倚靠往後猛墜,眼見腦瓜就要狠狠磕地——
腰肢被輕輕盈握,天旋地轉間,琉璃的擔憂之號、看客的一片嘩然,她聽得清清楚楚。
寬長雲袖一揚,覆住她順勢倚在他胸口的腦袋上,兩人猛地倒地,他以人肉墊子護她,她才不至於腦袋開花。
仙歲然擰著細眉,心跳加速,呼吸紊亂。
鼻間是他周身清甜醒神的味道,不是脂粉香味,不是醉人酒香。
見公主被這群不長眼的狗東西如此苛待,琉璃怒火騰升,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硬生生掙開人高馬大的小廝的鉗製,往前撲騰一跪伏在仙歲然跟前。
“公……”幾乎脫口而出的“公主”二字驀地止住,琉璃麵露擔憂,“公子,你沒事吧?”
若是公主受半點傷,整個雲喜閣都逃不了幹係!
聽聞琉璃的號啕,仙歲然這才抬起暈乎乎的腦袋,單手摸了摸頂髻,她還以為她要去一睹閻王之顏了呢。
仙歲然傻嗬嗬一笑:“我好得很!”一激動一掌無意拍在了繆岑元的胸口上,力道堪比胸口碎大石。
繆岑元悶哼一聲,仙歲然才恍然想起為她奮不顧身的夫君。
她露出一張燦爛如驕陽的笑臉,直勾勾地盯著俊朗出塵的繆岑元,戀慕之心毫不遮掩。
為免心動搖,繆岑元毫不憐香惜玉地拂開仙歲然,站定身子輕甩雲袖,墨黑眸子一掃震懾全場,四周頓時鴉雀無言。
本不想太紮眼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卻害得她差點受傷,以她安危去賭,是他思慮不周了。
他這次奉父之命來汴京便是為了操辦與公主的婚事,公主金枝玉葉與他婚配,定是不能讓公主受了委屈。
繆家行商幾代,汴京城中卻無府邸,他此番便是遵父之命在汴京尋得一塊好地皮開府。
他來的這一路,有人心存不安分,他隻得辟條不同尋常之路留宿雲喜閣以避人耳目,隻是他未料到公主竟然女扮男裝偷混而來隻為逮他!
鴇母從眾人中擠出來,欲揪住這事不放。
繆岑元倏地扯下腰間一塊通透美玉,嗓音中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以此玉一筆勾銷。”
鴇母眯眼打量,不挪一步,她哪知道這會不會又是以假亂真的把戲?
見繆岑元要收回,鴇母一個箭步衝上前來奪美玉,一邊偷瞄美玉成色,一邊擠著油膩笑容:“好好好,一筆勾銷!恕我眼拙,這位公子出手闊綽,請!裏邊請!”
鴇母眼角笑出褶皺,出手這麽闊綽的公子哥,可不能讓煮熟的鴨子撲棱翅膀飛走了。
仙歲然眼疾手快地拉住繆岑元的雲袖,驚訝道:“你要再回雲喜閣?”
好不容易才與他一同出了這雲喜閣,他偏還要回去?哪有出了狼窩再入虎穴的道理?
繆岑元這個家夥是傻了,還是故意氣她?
仙歲然拉著繆岑元的雲袖不鬆手,哪承想鴇母竟公然和她在長街上搶起了繆岑元!
嗬!仙歲然怒火中燒,就差沒有滿嘴汙言穢語與鴇母當街對罵了,他可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喲!
“繆岑元!”仙歲然氣急,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她明顯感到繆岑元的身子怔了怔,鴇母一瞬失神,她順勢隔開他與鴇母的距離,她的夫君可不許他人覬覦,誰想搶走她相中的夫君,除非從她的屍體上踏過去!
等等,屍體?恐有不吉利!天靈靈地靈靈,各路神仙妖魔無視她一時興起的毒誓啊!小女年紀尚輕,還未成婚立家,可不想做一個孤魂散鬼!
“繆岑元”這個名字猶如洪水猛獸,先前看好戲之人盡數退散,雲喜閣大門乍然緊閉不迎客。
長街上隻剩他們三人,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有抹蕭索的淒涼。
仙歲然吸了吸鼻子,見不費吹灰之力便逼退眾人,她開懷一笑,一掌劈在繆岑元後背上:“早知你大名如雷貫耳,咱們也不用受此待遇了。”
繆岑元倒吸一口氣,抿唇忍痛,嗓音壓得極低:“公主,你該回宮了。”
仙歲然雙眼瞪得如銅鈴,驚訝捂臉:“你你你……你知道我……是誰?”
仙歲然忽覺身子疲軟,需琉璃攙扶才不至於腿軟癱倒。
完了!她身為公主的一世英名!全毀了!
堂堂公主扮作少年郎混入雲喜閣去尋夫君,若傳出風聲,被編成折子戲廣為流傳,那她真的是無顏再見百姓啊!也無顏去汴京第一樓品一絕烤鴨了!
見仙歲然這般花容失色,繆岑元眼尾上挑,難掩笑意。
她腰間配宮中內廷獨有的絛子招搖過市,實在太過惹眼。
至於汴京城中人聞他名便如避瘟疫,不過是不想得罪陳國未來駙馬爺,以免無故惹禍上身。
琉璃見公主哭喪著臉,一副丟了魂失了魄的樣子,掩不住心疼道:“公主,你別嚇琉璃呀,琉璃膽兒小。”
仙歲然步調不穩,頭歪靠在琉璃肩頭:“琉璃,日後我恐怕隻能蒙紗示人了。”
臉麵已然丟盡,她怕是要淪為汴京城內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不如……趁此機會將她與繆岑元的婚事提上日程,嫁入繆府以避悠悠眾口。
此乃妙計!妙哉妙哉!
仙歲然裝了半晌柔弱,繆岑元卻對她置若罔聞,她鬱結,她好歹是他未過門的娘子哎,竟對她這朵嬌花不聞不問,真狠心!
03.
須臾,便聞整齊行進的步調,幾排盔甲護衛聲勢浩大,將他們團團包圍。
琉璃見狀,頭腦清醒地亮出宮牌,以免他們不長眼傷了公主絲毫。
領軍將領帶頭恭敬揖手,他奉王上之命護公主性命無憂——王上仙枝苠深知自己掌上明珠的性子,遂下令未危及性命無須救駕。
仙歲然嘴角一抽,未危及性命無須救駕?她還是父上視若珍寶的掌上明珠嗎?
看這陣仗,一惹了禍似要被體麵請回去……責罰?她哀號!
未到一炷香的時間,陳國公主扮作少年郎潛入雲喜閣捉風流倜儻的未來夫君繆岑元的事不脛而走。
汴京城內流言四起,王上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
事關家事,以免再落人口舌,王後隻得先安撫王上怒氣,再商議此事。
公主殿內,仙歲然梳洗完畢,正坐銅鏡前,一頭烏黑如瀑的青絲被琉璃巧手用盤發簪隨意一綰,並綴以紫玉墜子的步搖裝飾,正配這一身雅紫襦裙。
仙歲然盯著銅鏡出神,指尖有意無意地把玩著繡以銀線蝴蝶的淡藍披帛,不由得擔憂被禁別殿的繆岑元:“琉璃,他如何?”
琉璃為仙歲然戴上銀鈴耳墜子,道:“現下性命無憂。”她瞄了一眼銅鏡裏一臉愁容的仙歲然,“這次王上甚是惱怒,惱公主您私溜出宮,更怒駙馬爺竟不顧王宮顏麵,不念與你已定親,廝混煙花之地……欲退了這門婚事……”
仙歲然抿唇,一聽要退婚,騰地起身:“我要去見繆岑元!”
見狀,琉璃急了,手裏還捏著另一隻耳墜子追上前:“公主!”
仙歲然前腳還未邁出殿外,把守殿外的內廷侍衛後腳便上前俯首揖手。
“讓開,我要出去!”仙歲然拿出一腔派頭作勢要闖出殿。
“公主,還請莫為難我們當值的。”內廷侍衛語氣懇切。她若再硬闖,便顯得她這公主不得體,無理取鬧了。
琉璃輕拽了拽仙歲然的衣袖,嚅囁道:“公主,我們……還是回殿吧。”
仙歲然眸光一黯,憤甩衣袖撒氣。
區區內廷侍衛把守就想困住她?太小看她了。
正殿門把守森嚴,她……自有法子!
琉璃惶恐不安地搓手,生怕動靜引得值守殿外的內廷侍衛懷疑,低聲道:“公主。”
仙歲然從窗欞探出腦袋,笑語盈盈:“琉璃,快點!”
此窗欞乃是秘密打造,僅她與琉璃知曉,以殿內觀賞屏風做掩護,將窗欞掩藏,至今無人疑心。
先前她與琉璃私溜出宮去尋繆岑元便是經此鑽了侍衛把守的空子,一路從偏僻無人值守的後宮內廷偷溜出宮的。
繆岑元被關的偏殿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後,這裏常年無人居住,遂無人打理,很是破爛不堪。
仙歲然與琉璃鬼鬼祟祟貼著牆邊卑躬挪步,生怕被值守在偏殿的侍衛發現。
綰發上的步搖隨風輕輕搖曳,仙歲然轉念一想,她堂堂公主何須偷偷摸摸鬼祟如賊!
這是陳國內廷,偏殿裏是她的夫君,她來瞧一眼有何不可?
片刻,仙歲然挺直脊背,示意琉璃攙扶她,她要讓繆岑元瞧一瞧,她可比雲喜閣裏的姑娘搖曳生姿。
侍衛一見公主親自駕臨,麵麵相覷猶豫再三,這才放行。
仙歲然示意琉璃給他們賞銀,有眼色的人確實該賞。
推門而入,殿內陳設寥寥無幾。
繆岑元一襲冰藍袍服立於畫案前,左手輕捏右手袖口,右手握狼毫提筆揮灑,猶如畫中人,低眉凝眸間讓她一顆凡心如煙火絢爛。
“你還要正大光明地看我多久?”繆岑元將筆擱於青玉石筆架上,抬眸將她的癡樣收入眼底,瞄了半晌她隻戴了一隻耳朵的耳墜子才悠悠斂回視線。
偷看他被逮個正著,仙歲然臉不紅心不跳,甩袖踏步,義正詞嚴:“我看我的夫君,有何不妥?押你回宮完婚,你是我名正言順的夫君,天下皆知。”
繆岑元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論歪理功力她天下第一。
“家父已得王上召令動身趕往汴京,想必是為了我與你的婚事……”
仙歲然愣神思忖,長輩相見,定是商議他們的婚事,他既已弱冠,她也及笄,婚期是該提上日程了……
仙歲然從出生起,便與常人不同,命裏水逆不說,天生與鬼神聖靈犯衝。
每逢中元節,父上與母上便百般說辭將她困於宮殿——中元節鬼門大開,鬼物生靈作祟,以免她碰上百鬼夜行等不潔之物,沾染她眼。
身為陳國公主卻無法盡公主之職為陳國祈福誦經,她心裏總過意不去。
可她心裏清楚得很,她自身招惹鬼神聖靈,若無佛木符佑她,她怕是也不能安然度過這麽多年。
雖說上蒼對她不公,但也不薄,好歹與她命定姻緣之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他表麵佯裝風流毫不憐香惜玉,實則卻是嘴硬心軟。
“早日完婚,也好讓你心歸家府。”仙歲然雙手背在身後,儼然一副嚴妻之態。
“公主。”繆岑元無情打斷仙歲然的飄遠思緒,白淨修長的手輕執起案桌上的宣紙,“悔婚書還請公主過目。”
悔婚……書?仙歲然雙眼驀然睜圓,一臉難以置信地提裙上前。
她一把奪過他口中所說的悔婚書,情真詞切,當真是字字誅心。
她是仙歲然,是陳國公主!他想悔婚?她偏不遂他的願,她看中的人五花大綁也要奪得,何況區區逼婚小事!
仙歲然利落地撕毀墨跡未幹的悔婚書:“繆岑元,你這輩子都別想甩開我!”
繆岑元盯著她氣鼓鼓的臉,心中微澀,喉嚨發幹:“公主莫強人所難。”
“我是公主,何人敢不遂我心意?”仙歲然說得心裏發虛,折子戲裏說過,強扭的瓜不甜,可她偏偏想嚐嚐強扭的瓜是何滋味?
父上將繆岑元關押在此是明智的,待他們完婚,他便再也無反悔之機了。
仙歲然轉身欲出殿,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從袖裏摸出衿纓,撒氣似的憤憤塞入他的手裏。
這可是她讓琉璃教她的針腳,她一針一線熬了好幾個通宵做出來的呢,裏頭的香料也是她親自調配。
看著她摔門而去,繆岑元緊握著衿纓,邁步欲追,卻又生生止住腳步。
嘴角浮出一絲苦笑,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他奉家父之命來汴京買地皮開府為迎娶公主做準備,可他赴汴京卻夜宿雲喜閣,故意放出消息讓公主知曉,便是想讓公主失望至極而主動退婚……
望風折返的琉璃遠遠瞧見公主如壁虎伏於門上,耳朵緊貼靜聽殿內動靜。
琉璃揮手支走值守偏殿的護衛,緩緩靠近,不自覺壓低聲音:“公主?”
心虛的仙歲然經不住琉璃這悄無聲息的一嚇,腦門猛磕上門,動靜不小,引得殿內的繆岑元心猛然提起。
“琉璃,你要嚇死我?”仙歲然努力抑製聲調,以免被繆岑元知曉她在殿門前偷窺。
琉璃一臉委屈,仙歲然見狀也不忍開口責罵,輕揉著腦門:“我們偷溜出宮殿之事還未被發現吧?”
琉璃直勾勾盯著仙歲然腦門上磕紅的一片,心疼地擰眉:“未被發現。”琉璃欲言又止,顯眼地偷瞄她卻被仙歲然逮個正著,琉璃隻好如實相告。
原是她們來見繆岑元之前,繆岑元竟欲翻牆離宮逃婚,他躲過了宮中巡邏守衛的護衛,卻被神出鬼沒的暗衛當場逮住,行跡敗露,被扭送回偏殿。
仙歲然揚拳,擰眉磨牙,他不僅提筆寫悔婚書……竟還逃婚?
那她就來個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看他還如何抗旨悔婚。
琉璃一聽此計,麵露緋紅,結巴道:“萬萬不可,公主!”
仙歲然伸手輕敲著琉璃的腦袋,心意已決:“照我的吩咐去做。”
“公主……”琉璃帶著哭腔。
“快去!”仙歲然輕聲催促,眼珠轉悠,輕哼戲調。
天色漸晚,春宵一刻值千金!
琉璃聽令備了酒菜,偷瞄了一眼今夜勢在必得的仙歲然,默默退出偏殿。
燭火輕燃,仙歲然佯裝泰然端酒而飲,卻嗆咳得滿臉通紅,她用餘光偷瞥一眼端坐軟墊的繆岑元,一派正人君子作風讓人忍不住想要越矩輕薄他一番。
仙歲然諂媚替他斟酒的模樣讓人不起疑心都難,五次三番讓他嚐一嚐這壺佳釀,目光與他一對上,她便心虛地低頭撓耳。
這酒有問題。
繆岑元唇畔忽而染上一抹了然的笑,手一伸將酒壺攥在自己手裏,溫柔輕語地替她斟滿酒樽。
仙歲然招架不住他突如其來的溫柔之舉,興致頗高地飲酒過量,本想淺嚐輒止辦正事,酒過三巡便將正事拋諸腦後——將繆岑元一舉拿下!
繆岑元倒一滴未沾,不勝酒力的仙歲然卻醉得迷糊。
她臉泛霞紅,眯眼犯暈,一手高舉酒樽,一手托腮凝望:“咦?繆岑元,你怎麽多長了個腦袋?”
話音剛落,她便冷不防打了個酒嗝,手提裙袖輕拭嘴唇,唇脂印於雅紫襦裙上,綻放如桃花。
繆岑元盯著她暈染在唇邊的唇脂,傾身越過桌身,蠢蠢欲動的手緩緩靠近,卻被她驀然一睜眼嚇得全身顫了顫,額角冷汗浸出。
仙歲然雙眼脈脈含情,眼疾手快地執過繆岑元修長白淨的手,拉到她原本白皙如脂卻因酒泛紅的臉頰上輕蹭:“夫君……”
她喚的一聲嬌滴滴的“夫君”酥得繆岑元骨頭都要軟了,若不是她醉酒鬆手,他怕是也不能猛然心驚回神,差點……他就想從了她罷了。
不管宅府勾心鬥角,不顧朝廷權力製衡……他雖身擔繆家嫡子與陳國駙馬爺雙重身份,可他隻想與自己所愛之人相伴一生。
繆岑元盯著她在燭光中撲閃的睫毛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氣,動作輕柔地從她手中抽出酒樽。生怕鬧醒了她,她又會不顧公主身份做出奇怪舉動。
他看她睡得如此香甜,眉心輕擰,她當真以為他非比常人坐懷不亂?
04.
偏殿大門一開,微弱燭火迎風搖曳。
繆岑元斂起一臉溫柔,警覺回頭。
來人腳穿淺踏有意放輕步調,一襲白色狩衣,頭戴立烏帽子,手執蝙蝠扇,清冷俊美的臉隱沒在橘紅的燭光裏,一雙邪魅足夠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此刻半眯,眼神銳利。
不省人事的仙歲然倚在繆岑元懷裏,在旁人看來兩人舉止親密。
繆岑元手執寬袖輕拭她暈染的唇脂,冷麵正色道:“不待通傳便擅入偏殿,不知該怎麽責罰才能抵過?”
“繆岑元,百聞不如一見。”
被喚大名的繆岑元身軀一震,此人著裝異於常人,他與此人未曾謀麵,此人卻識得他?
繆岑元皺眉凝眸,聲音冷冽:“你是誰?”
“陰陽寮新上任的陰陽師,神東遲。”神東遲緊盯著繆岑元攬住仙歲然的臂膀,腮幫子緊凹,為不越內廷禮儀止步不前。
師承陰陽師,不負他待如父親般的師父安令奇明的厚望,他此番奉旨得詔入宮,一是為朝廷占卜行事的吉凶,二是為公主仙歲然及笄之禮後的大婚選個良辰。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與肩負的重任,也知道繆岑元是公主的未來夫君,更知他隻是為保陳國安泰、為佑公主一世平安的陰陽師,僅此而已。
“夜已深,公主該回殿歇息了,雖說你與公主有婚約在身,但還未行成親之禮,公主夜宿偏殿恐有不妥,禮儀之教不可違。”
繆岑元將神東遲轉瞬即斂的敵意盡收眼底。
若不是琉璃急匆匆入殿打破劍拔弩張的氛圍,今夜內廷怕是不安寧了。
琉璃見到神東遲一時驚詫得忘了行禮,被他冷麵一記低喝嚇得身軀一顫。
“愣著幹什麽,還不扶公主回殿休息!”
“是。”琉璃垂手乖巧應道,攙扶醉酒入夢的公主回殿,不敢有片刻的耽擱。
若是神東遲知曉公主今夜所安排之事,他對公主無法重罰責罵,受苦的便是他們這些侍奉之人啊。
常年在宮中做事之人都知神東遲麵容溫柔實則冰冷疏離,若行事無手段,安令奇明又怎會在他弱冠之時便將陰陽寮交付於他。
神東遲五年前師承安令奇明擔任陰陽師之職,肅清陰陽寮殘支幹黨,整治陰陽寮內外腐敗,雷厲風行的手段令朝中大臣忌憚。
朝中大臣為一己私利聯合上書奏本王上,言辭懇切立意明確,望王上廢除陰陽寮,將以陰陽師為首的占卜陰陽道士趕出陳國。
列滿罪狀的參奏卻不翼而飛,指向神東遲用祟靈銷毀於他不利奏請的流言不脛而走,王上為平朝廷議論下令徹查此事,卻因無跡可循而不了了之。
對此事滿腹疑慮之人暗中調查,終因神東遲行事無機可乘而碰壁。
半開的窗欞偷灌入夜風,拂起他們飄長的青絲。
兩人麵麵相覷,繆岑元斂眸撐桌而起,雙手背在身後:“陰陽師入宮不回陰陽寮,夜闖偏殿是何意?”
神東遲麵不改色,手緊握蝙蝠扇柄:“我奉王上詔令回宮,途經公主殿外聽聞公主私擾偏殿,特趕來瞧一瞧,怕公主擾了你的清靜。”
“是嗎?”繆岑元眼尾帶笑卻冷著臉,既知公主來此卻不招搖,真是為公主考慮啊。
“夜深了,你也該歇息了,告辭。”神東遲話音一落,利索出了偏殿不再逗留。
直至偏殿的光亮隱沒在夜色裏,神東遲才停步回頭,眸裏閃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05.
頭疼!腦袋裏似鑽進了蜜蜂嗡嗡作響,擾得仙歲然美夢難續。
腳猛地一抽筋,疼得她乍然驚醒,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擰著細眉雙手掰扯著腳底板,待揉得好受些了,她這才打起精神環顧殿內。
眼珠子直轉悠,她抬手敲了敲腦袋,她還沒醒?她不應該和繆岑元在偏殿嗎?怎麽她又回來了?
“琉璃!”嗓子似琴弦斷了一般嘶啞一鳴,仙歲然雙手覆在喉嚨處,猛咳幾聲,差點咳出三魂七魄。
“醒了?”一記低沉、細辨卻暗含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化開。
仙歲然被這陌生的男聲嚇得三魂丟了兩魂,頗有被調戲的氣勢,隨後她大喊救命。
“小仙。”
仙歲然聞言噤聲,可嘴巴仍保持張大的動作,她仔細地盯著屏風後的那抹頎長身影,從小到大,隻有一人如此喚過她。
神東遲,她的亦師亦友。
神東遲著一襲白色狩衣,手捧色彩鮮豔的壺裝束從屏風後走出來。
自五年前,神東遲師承陰陽師後,因其師讓他返東瀛以精進修陰陽道,她便與他再也沒見過麵了。
即便他不在陳國,她每年的生辰他卻從未忘過,托人越洋送來的物什甚合她的心意。
仙歲然一見神東遲,便喜上眉梢一躍而起,連珠繡鞋都來不及穿,赤腳奔入他早已張開等候的懷抱中:“神仙!”
“神仙”這名是神東遲做她兒時伴讀時,她一時興起喚的,一喚多年,便再也改不過口了。
他說,他喜歡這個名,似能瀟灑恣意。
一別五年,他相貌依然,身材瘦削卻勻稱結實,明眸依舊如星。
神東遲一手托著壺裝束,一手頓在她青絲如瀑的發頂,任由她蹭在他的懷裏。
“然兒,”神東遲眉心輕擰後舒展,謹遵身份有別,不動聲色地與她隔開距離,“我給你帶了一套東洋貴族女子的壺裝束,作為你遲來的及笄之禮。”
仙歲然眯笑,如獲至寶似的輕托過壺裝束,顏色鮮豔張揚,綢麵繡花精致,她讚道:“好漂亮。”
“然兒喜歡嗎?”
“喜歡喜歡。”仙歲然拿著壺裝束在自己身上比量,“尺寸正好。”
神東遲眼含深情:“就是照你尺寸找的上等裁縫定製的。”頓了頓,問道,“然兒,來年入夏,東瀛有天神祭,你願與我一同去嗎?”
仙歲然一聽要越洋遊玩,幹脆答應:“好啊。”
神東遲斂眉一喜,來年可期。
琉璃端銅盆而入,向公主與神東遲行了禮,便安靜地繞路至鏡台。
昨夜公主行事莽撞,她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卻未多加勸阻,她自知有過錯。
仙歲然一眼就瞧見了今日格外安靜的琉璃,不明所以:“琉璃,你今日格外寡言,出什麽事了嗎?”
話音剛落,仙歲然便覺察不對勁,昨夜她造謀意圖灌醉繆岑元欲行不軌,可今兒一早,她卻在自個兒宮殿醒來,衣衫完好……莫非王上與母上已聽聞此事?
“糟了!”她要去瞧一瞧繆岑元是死是活!
神東遲自是知曉她神色如此慌張是為誰,麵上黯然,心忽而閃過一瞬自私:“然兒。”
仙歲然衣袖被神東遲一攥,猛然後退,她內心焦灼,牽掛繆岑元安危。
“繆岑元性命無憂。”
仙歲然鬆了一口氣,安好便好。
她抬眸,滿臉疑惑被神東遲收入眼底,他不溫不火解釋:“你昨夜醉酒偏殿,我讓琉璃送你回殿。”
“神仙,你昨夜入宮的?”
神東遲點頭,又道:“你與繆岑元雖有婚約在身,但總未行成親之禮,大婚前,還是要掌握分寸避嫌。”
一想起昨夜她想做的荒唐事,臉便染上霞紅,她喃喃道:“我知道。”
神東遲眉頭一蹙,手執蝙蝠扇輕敲她肩頭,拂開一團戾氣過重的黑霧,怕她疑心多慮,遂編造一個由頭:“衣衫沾染了酒漬。”
仙歲然聽信,聳肩扭頭張望,卻被神東遲一柄蝙蝠扇敲擊腦袋,她吃痛驚呼。
“去換身衣裙,不然你如何向王上與王後請安?”
仙歲然了然,佯裝起狐狸鼻尖輕嗅,喚來一聲不吭待命原地的琉璃替她梳洗換衣。
“佛木符帶在身邊嗎?”神東遲不放心地問道。
仙歲然點頭,佑她平安的佛木符她自然帶在身邊。
仙歲然自出生便命裏水逆,與鬼神聖靈犯衝。
每逢七月半,鬼門大開,邪祟靈力強大,為保她安然隻能將她困於宮殿,隨著她年歲漸長,以佛木符驅鬼物生靈不潔之物,佑她平安。
除七月半邪祟衝破自身束縛能傷她,平日鬼物生靈因懼佛木符威力是萬萬不敢靠近她一步的,可怎麽……未成形戾氣過重的黑霧能近她身?
仙歲然莞爾:“牢記神仙之言,萬不敢忘記,時刻帶在身邊。”生怕他不信似的,她從裏袖摸出佛木符在他眼前輕晃。
五年前離行之際,他送以佛木符以替他守她平安,他離開陳國一是聽從師父吩咐精進陰陽道,二是為尋得她自身招惹鬼神的根源以根治,卻無跡可循。
如今看來,她招惹戾氣鬼神聖靈的氣道怕是連佛木符也控製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