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認定,唯你一人。

01.

晴空萬裏,馬蹄踏踏。

汴京城中三兩隊馬弁浩浩****行進,剛入宮門,便聞仙歲然似拚盡氣力吼的一嗓子。

聞聲,馬車綢簾被玉指挑起,眉眼間因披星戴月微顯的疲倦依然掩不住那張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臉。

兩彎似蹙非蹙的柳葉眉下一雙明眸微泛星光。

“妤嫿姐姐!”仙歲然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芮妤嫿下馬車。

她一得到妤嫿姐姐入京的消息,便健步如飛趕至宮門前相迎。

一見仙歲然額角滲出汗珠,芮妤嫿用手絹溫柔為她輕拭。

芮妤嫿回異國探親不過一個月,仙歲然似又長開了些,現如今瞧著真有少女初長成的娉娉婷婷。

“傷好了嗎?”她聽聞仙歲然受傷,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飛來瞧仙歲然。

仙歲然眯眼樂哉:“傷早好了。”

她輕牽住芮妤嫿的手,她在書信裏特意訴說了受傷一事,不過是想妤嫿姐姐早回陳國,也省得妤嫿姐姐獨身一人在異國受至親白眼。

反正妤嫿姐姐的親人也不喜歡她,自小他們便將妤嫿姐姐主動送來陳國,打著增進兩國情誼的旗號,實則是嫌棄她出生便被巫師預言身負不祥。

若不是異國世子大婚,為堵子民悠悠眾口,彰顯異國備重親情,也斷斷不會請妤嫿姐姐歸國觀親大禮。

芮妤嫿眉頭緩緩舒展,將信將疑:“真的?”

仙歲然揚袖在她麵前轉了兩圈,兩腮紅妝更添靈氣:“然兒哪會騙你呀。”轉念一想,解釋她在書信提到的受傷一事,“受傷是真,但傷好也是真。”

“你可知我歸來一路都在為你擔心。”

仙歲然輕握住芮妤嫿的纖纖玉手,麵露靦腆:“其實,我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想當麵告訴妤嫿姐姐。”

仙歲然傾身附在芮妤嫿耳畔耳語。

芮妤嫿一聽,笑入眉梢,看到然兒如此羞赧,忍不住打趣她:“然兒當真是長大了,想當初還是一個因吃不到糖人而哭鬧的小哭包呢。”

被翻以往舊事的仙歲然臉一紅,撒嬌道:“妤嫿姐姐。”

“好了,我不說便是。”

仙歲然抿唇一笑,迫不及待想帶妤嫿姐姐去瞧一瞧她認定的夫君。

偏巧,繆岑元因公事不在偏殿。

芮妤嫿將仙歲然失望的神情收入眼底,柔聲安慰:“男子誌存四方,忙於事務是好事。”

仙歲然長歎一口氣,背倚著鏤空木門,氣鼓鼓地鼓著腮幫子:“妤嫿姐姐,你真的這麽想嗎?王叔常年征戰在外、平定四方、杳無音信,雖美譽遍灑天下,可你也與他難見一麵。”

如此一說,仙歲然赫然想起她與她那差了不過六歲的王叔仙枝翟許久未見了,上回他們見麵還是前年妤嫿姐姐生辰之日。

他打勝仗歸來,來不及褪下一身盔甲,便從漫天綻放的煙花裏披雪而來。

隻是,他隻待了不過兩日便匆匆離城。

雖遙遙相隔,思念卻與日俱增,隻待再見,訴衷思念與情。

一想起仙枝翟,芮妤嫿便覺得如沐春風。

自十年前驚鴻一瞥,她此生便認定他一人,生死不棄。

她此番回異國,一是應親人之請前去觀世子大婚,二是請奏她與仙枝翟的婚事。

陳國大國風範,異國對她與仙枝翟的婚事自是無異議。

隻待仙枝翟平安歸來求親,她便嫁於他為妻。

02.

黑更半夜,繆岑元回殿點燈。

今日,他派去的查行刺之人回稟,不料竟牽出繆岑景與其母申冼眉的娘家暗中勾結,由繆岑景打理的臨址城生意有好幾單被申家截斷。

若說申冼眉不知,如此撇清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繆家家大業大,宅內明爭暗鬥,無非為了誰能繼承富可敵國的家業。

嫡子與長子,難分伯仲。

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究竟是繆岑景一人所為,還是申冼眉與整個申家在背後推波助瀾?

無論是誰,他這個繆家嫡子一死,能承襲繆家家業之人唯有繆岑景,繆岑景都會是得益最大之人。

繆岑元擰眉,一怒之下猛拍了一掌桌案,驚得躲在繆岑元綢被裏的仙歲然身軀一震,差一點驚呼出聲。

她本想嚇他一個滿懷,以解心中悶氣,卻不料躲在被窩不留神睡著了。

仙歲然偷掀被角,盯著身姿挺拔的繆岑元出神,他青絲如綢緞披散身後,一個背影都如此讓人撓心撓肺了,當真是讓她色心大起啊。

她不能驚動他,待他準備就寢之時,她來個突襲,讓他防不勝防。

月黑風高夜,她倒要看看他還如何坐懷不亂。

躲在被子裏的仙歲然正想到第三種嚇他的法子,便聽殿門“吱呀”合上,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的仙歲然偷掀被角,隻見燭火被熄,眼前一片漆黑。

若不是一絲月光入殿,她怕是要磕碰得體無完膚。

莫非他要趁夜黑再逃婚?事不過三哪!

繆岑元,你這個負心漢!

仙歲然尾隨繆岑元一路穿過荒廢的內廷花園,上回從圍牆舊門逃至城門外,父上明明下令修繕此處嚴防把守,怎麽這時倒一個人都沒有?

一個身姿矯健之人從暗處躥出,兩人交頭接耳似密謀秘事。

仙歲然窩於雜草中,腦袋往前湊,努力聽清他們所言,也隻辨得馬車?遠遊?

他打算棄她抗婚雲遊?

繆岑元,你甩不開我的!仙歲然憤憤攥拳。

繆岑元一手扼韁繩,一手撫馬背鬃毛,聞背後風吹草動卻不打草驚蛇。

仙歲然雙手還未掐上他的腰肢,便被繆岑元識破靈活閃避。

見撲了個空,仙歲然懊惱低呼。

繆岑元唇畔一揚,步步逼近仙歲然:“不知公主一路相隨所為何事?”

仙歲然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聽見他淺笑,她才恍然大悟道:“噢,繆岑元,你早知我尾隨你?”

虧她還那麽努力隱藏,裙擺都被枯枝勾破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繆岑元,你這個黑心腸!

“是啊,我是正大光明地跟著你!”破罐子破摔了,仙歲然心想,可仍是忍不住為自己掙回麵子,她堂堂公主,怎會鬼祟尾隨?

“噢?”繆岑元故意拖長了語調,眉尾一挑,抬頭望著清冷月色,“如此月黑風高,公主是想與我在此私會?”

“有何不可?”仙歲然緊張地眨眼,借著月光,大膽地對上他的目光。

“當真?”繆岑元語調一沉,讓仙歲然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平時她調戲他不在話下,此刻怎如木頭樁子似的?

繆岑元上前一步,兩人距離拉得很近。

仙歲然屏息,腦袋微微後仰,手情不自禁地緊張揉捏著裙角。

“原來是個紙老虎。”

被他這番戲耍,仙歲然無還擊之力,遂搬出父上之名:“若父上知道你欲逃婚,看你怎麽交代。”

繆岑元擰眉又鬆開,從裏衣內掏出一塊宮牌,在仙歲然眼前一晃而過:“此行我便是奉王上之令去追查刺客一事。”

嗬!仙歲然氣急,無法反駁,隻得耍賴上馬車欲與他同行,他不是辦案嗎?她就做監察案情之人。

仙歲然從馬車裏探出腦袋,催促道:“還不出發?”

繆岑元驚歎,公主果然不同凡響,以公主之名壓他,瞬間成了他的上級。

“繆岑元,刺客一事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沒查出個眉目,你這效率著實低了點,”又補一句,“不過你無須擔心,這次有我隨行,你必定一蹴而就。”

“公主。”繆岑元仍不死心地想要再勸一句讓她回宮。

他此番之行前方凶險未可知,他不能讓她同他一起冒險。

“出發!”仙歲然堅定地打斷他的話語,她的夫君休想甩下她!

天涯海角,她隨他共去。

誰料,他竟重返雲喜閣!

是她太溫柔不足以震懾他,還是他覺得家花再馥鬱都不如野花嫵媚?

繆岑元!你給本公主等著!

03.

廂房內,繆岑元特擺酒席,吹彈歌舞,飲酒作詩。

自上回雲喜閣一出鬧劇,鴇母是萬萬不敢請堂堂駙馬爺入雲喜閣,可架不住繆岑元出手闊綽。

繆家富可敵國可真不是隨口一說。

鴇母笑逐顏開地推開廂房門,特來知會繆岑元一聲,他貼身侍童來找。

繆岑元端酒之手一頓,凝眸皺眉:侍童?

他心中預感不妙,酒樽重摔在桌,酒水溢出濺濕他的手背。

一名身材嬌小玲瓏,身穿素色矩領窄袖短衣、頭束發巾,自稱繆岑元侍童的人低頭揖禮踱進廂房。

“抬起頭來。”從仙歲然一入廂房,他便知是她。

他折返汴京城再入雲喜閣,尋樂是假,護她才是真。

為了她的安危,他必須這麽做。

若想徹底查清此事是繆岑景一人所為,還是整個申家在替繆岑景暗中鋪路,他需以自己為誘餌讓他們打消顧慮露出馬腳,再一舉擒下他們,自是不能帶她同行。

仙歲然咳出粗嗓:“侍童小仙拜見公子。”

繆岑元陡然起身,繞過一眾奏樂樂妓,立於牆柱的鴇母饒有興味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仙歲然不自覺吞了吞口水,生怕他當場拆穿她的身份,枉費她如此用心喬裝打扮。

“小仙?”繆岑元輕念出她的名字,這麽能折騰果真是她的性子。

她既然費盡心思也要留在他身邊,他便隨了她,他倒想看看她要在雲喜閣鬧幾回幺蛾子才能死心回宮。

鴇母見仙歲然是繆岑元貼身侍童,便和顏悅色地搖扇一問:“小侍童入廂伊始便低著頭,莫不是臉皮薄羞赧吧?”

一眾樂妓因鴇母言語戲弄侍童,聞聲均掩麵輕笑。

仙歲然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挺胸掃視廂房一圈,樂妓個個婀娜多姿,鴇母還真是安排用心啊。

明知繆岑元的身份,鴇母竟還敢如此,膽兒真是肥了嗬!

為大局考慮,她……忍!

繆岑元擰著眉,無視耳邊笑語喧嘩,居高臨下地瞧著她歪斜的發巾。

在鴇母她們的一片詫異中,他不自禁地為她整理發巾。

廂房內的眾人因他的舉動頓時陷入了一陣古怪的緘默中。

為她整理發巾的間隙,他垂眼偷瞄,她臉色蠟黃,如得了黃疸症似的。他不由得疑惑,大拇指指腹輕蹭過她的臉,蹭下一片黃色粉末。

仙歲然仰頭衝他眯眼一笑,以口型解他心中疑惑:薑黃粉。

他自以為他丟下她躲在這雲喜閣,她就沒轍了嗎?若不是怕鬧得滿城風雨,她早以公主身份闖雲喜閣了,何苦為逃鴇母鷹眼扮成侍童,還給自己身上抹了一層薑黃粉?

放眼汴京城,隨自己夫君同入雲喜閣的夫人唯獨她一人吧。

“自今日起,你就和我同住一間廂房。”繆岑元語出驚人,此言一出,不僅仙歲然瞠目結舌,在場的鴇母與樂妓也麵麵相覷,心中猜疑橫生。

仙歲然回過神,一瞬忘了她此刻是侍童身份,驀地踮腳欲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虧得繆岑元看穿她的小心思,手指輕抵她的額頭,隔開他們的距離,以免落人話柄。

她現在的身份是他的侍童,可不能逾矩了。

為免她們瞧出公主喬裝扮成書童的端倪,特別是與她打過照麵的鴇母發現,繆岑元揚袖命她們全部出去。

風姿綽約懷抱箜篌的樂妓一片眷眷之心,仙歲然小心眼地故意伸腿絆了她一腳,美人趔趄向前,箜篌雙排弦頭撞上門柱。

仙歲然利索縮回腿,佯裝無辜。美人怒瞪她一眼,卻有怒不敢言,誰讓這個幹癟侍童是公主駙馬爺繆岑元的人。

鴇母一臉心疼地撫上擲銀兩買下的箜篌,睥睨一眼偷笑的仙歲然,恨不能好好教訓這個無禮倨傲的“臭小子”,可又不能不給駙馬爺麵子。

鴇母嘴角抽了抽,努力抑製噴湧而出的怒意:“駙馬爺這小侍童五行火氣真夠旺啊。”

看來駙馬爺平時沒少嬌慣他,不然怎生得如此脾性,下人都要翻身做主人了!

繆岑元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胡來的仙歲然,冷著語調:“我要和我的侍童單獨聊一聊。”

鴇母心中了然地揮扇催促著一眾美娘子離開,臉上堆擠著諂媚的笑替他們關上門。

隨著眾人如雲散,廂房一瞬寬敞至極。

仙歲然吐了口氣,腳步輕盈一躍入軟墊,手捏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丟入嘴裏,環顧峻宇雕牆的廂房暗歎。

上回來不及細瞧廂房構造,如今一瞧,真是奢靡呀。

“繆岑元,快過來!”仙歲然手輕拍著她身旁的位子,“這兒的葡萄也極為甘甜誘人。”

繆岑元無奈地甩著雲袖,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道:“把臉洗了。”

仙歲然搖頭婉拒:“我若不以此貌示人,那鴇母定知曉我的身份。”仙歲然麻利起身,踱到他麵前,為他思慮周全,說得頭頭是道,“我這都是為了你啊,你若想繼續蟄伏雲喜閣,我定不能露麵呀。”

仙歲然眨巴著眼:“還是你內心期待著我再鬧雲喜閣,將你穩穩拿下?”

“你腦子整日在想些什麽?”

“什麽都不想,”仙歲然頓了頓,“除了想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繆岑元身子輕顫,她總有法子令他無措。

她知不知道……他佯裝無動於衷有多痛苦?

仙歲然蹦跳窩回軟墊,指尖剛觸上光滑的葡萄,忽而想起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繆岑元。”

見她神情嚴肅,他不由得靜等她下文,哪知她突然冒出一句話讓他噎得麵紅耳赤:“你方才讓我與你共用一間廂房,是要我與你同枕而眠嗎?”

繆岑元順著她的目光落在廂房內唯一一張床榻上,一本正經地解釋,聲音卻不由得微顫:“共用一間廂房不代表同床共枕。”

“噢。”仙歲然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她還以為他終於擯棄正人君子做派對她這個仙姿佚貌的佳人下手了呢,結果是空歡喜一場。

04.

同住一間廂房三日,他從未有逾矩之舉。

她臥於床榻,他就地鋪而眠。

他以君子之禮相待,她倒想入非非,每當夜深寐於床榻,她總想著將生米煮成熟飯,可奈何他睡得比她遲。當她想起這麽一檔子事時,天色大亮,早已錯過春宵千金!她惱!她氣得牙癢癢隻能咬綢被。

仙歲然穿著一身侍童衣衫在雲喜閣招搖而過,兜裏揣著銀子欲觀皮影戲去,回來時順道買一隻汴京第一樓的一絕烤鴨來與繆岑元把酒品鴨!

仙歲然轉過樓梯彎子,便覺渾身不自在,自打她出了廂房,齊刷刷的目光都朝她飛來。

難道是她今日忘抹薑黃粉了?仙歲然緊張地抬手在臉上一抹,薑黃粉塗得賊均勻!

她上下打量自己的著裝,沒有不妥啊。

啊!仙歲然倏地想起,今早梳洗她見繆岑元未束發帶,便將他的發帶借來一用。她可得謹記她現下侍童的身份,萬不可逾矩,讓他人瞧出些端倪。

仙歲然不自然地擺弄著發帶,逢人便解釋:“這發帶是我家公子心善賞我的。”

隨後以粗獷大笑以化尷尬,可他們仍直勾勾地盯著她瞧,瞧得她心虛冒冷汗。

正當她鬱悶不得解時,還是雲喜閣一好心腸的小廚娘替她解了惑。

京中傳公主駙馬爺重返雲喜閣尋歡作樂,卻潔身自好,未見他與任何女眷有過分親密之舉,倒是和他那嬌小幹瘦的小侍童形影不離,共用一間廂房,著實引人遐想。

仙歲然將她所知之事悉數告知繆岑元,隻見他眉染愁容,頰飛緋紅,引得仙歲然忍不住逗弄他,在他眼前揮著窄袖:“我這衣袖過長不合身,還請公子替我斷了衣袖。”

她這暗喻斷袖之意,讓繆岑元麵露尷尬。

“仙歲然。”她如此瘋玩,他若不一語先發製人,她怕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仙歲然一瞬噤聲,傾身靠近,盯著他好看的眉眼細瞧:“公主名諱你竟直呼?”她佯裝板著臉,“念你為公主夫君,便不與你計較。”

“歇息吧。”繆岑元轉過身,雲袖卻被仙歲然扯住,他對她終是無可奈何,“別鬧。”

仙歲然得寸進尺地從身後環著他的腰,輕嗅著他身上屬於他的味道,燭火輕曳似怦怦心跳。

“我想給你生個小娃娃。”仙歲然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聽的人卻麵紅耳赤、口幹舌燥。

“生個像你的小娃娃,”仙歲然一臉純真,“這樣,我就可以瞧一瞧你兒時的模樣。”

她還真是能折騰他,考驗他的自製力,她可知她在說什麽?

“父上說,當年為你我賜婚後,你曾輕握著我的小指頭喚我娘子呢。”

繆岑元不自然地輕咳,兒時之事,他如何記得?他隻模糊記得父親因救駕有功帶他一同入宮,王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賜他“童養夫”之名。

“莫胡思亂想了。”繆岑元掰開她的手,“早些歇息吧。”

“不。”仙歲然偏不鬆手,借力將他撲倒在地,伏於他胸膛之上,輕聲道,“你當真對我沒有半分真心?”

她眼神真摯純真,讓他差一點失了防守,他對她從未隻有半分真心,有的隻有一整顆炙心——

她立於桃花樹下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接桃花瓣雨粲然一笑,他亦對她一見傾心,若不是大哥繆岑景有意摹來公主畫像讓他識得公主模樣,又費心思引他去驅鬼拜神的麵具廟會,他怎會與她相遇?

繆岑景如此費心讓他對公主動心,無非是想讓公主成為他的軟肋再找時機一舉毀了他的軟肋,讓他生不如死。

繆岑景下的這盤初見亦賭心動的棋贏了,繆岑元對她愛慕已久,他不容別人因他而算計傷她。

那支箭刺傷了她的左肩,也刺中了他的心髒,他雖佯裝冷靜自持,可早已因她血染肩頭而心神不寧……

05.

這一夜漫長又無眠。

仙歲然與繆岑元各懷心事。

輾轉反側,仙歲然手掖著綢被,手指輕敲著綢被軟麵,腦海中回想著繆岑元說的一句話,可這話模棱兩可,她辨不出其中深意。

從未,隻有半分真心……

從未隻有半分真心……

她心裏困惑不已啊!心裏像是被千萬螞蟻啃噬!

仙歲然偷偷摸摸爬下床榻,做賊似的踞坐於他地鋪旁,借著微弱月光瞧著他的青絲垂於高枕之下,寬厚肩膀隨呼吸微微起伏。

仙歲然輕伸出小指輕點了點他的肩膀,壓低嗓音輕喚他的名:“繆岑元。”

可他無絲毫反應,他讓她無法酣然入夢鄉,他倒睡得香甜。

屋外一抹黑影閃過,繆岑元敏捷地將仙歲然拉至他的懷裏,手捂住她的嘴巴,呼吸輕撲灑在她的耳畔,撓得她耳尖發燙。

“噓,別說話。”

仙歲然被他猝不及防的舉止驚嚇,驀地反應過來他剛才一直在裝睡?

嗬!好你個繆岑元!

仙歲然雖然不出聲,但不代表她不忍心對他拳打腳踢。

直至屋外黑影消失,繆岑元才鬆下心,看來不是刺客。

她的拳打腳踢落在他身上不過是綿綿細雨,他鬆手,意識到他們的姿勢過於親密。

四下闃然,隻剩彼此的呼吸聲幽繞耳畔。

他的懷抱讓她忽覺逼仄,仙歲然鬆開拳頭,慌亂從他懷裏掙脫坐起身。

若不是燭火已熄,她發燙猶如要滴出血紅的耳尖便藏不住了。

為緩解靜謐尷尬的氣氛,仙歲然拋出話頭:“是不是刺客又來了?”

繆岑元不語,看樣子不是刺客,若是刺客怎可放過一絲能暗殺的機會?

夜深人靜,正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繆岑元瞧著她那怵惕的模樣,緩緩坐起身,嘴角輕揚,打消她的擔憂:“不是。”

“那就好。”仙歲然鬆了一大口氣,雙手猛然抓住他的手,“繆岑元,你說,那些刺客是不是看不慣我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繆岑元被她這單純腦回路逗笑,一時竟將規矩禮教拋諸腦後,任她緊牽著他的手陷入沉思。

廂房外一閃而過的黑影踮腳輕踱到後院,在原地等待的好奇的眾人一臉八卦。

原是一好事的小廝與眾友人打賭輸了,隻得硬著頭皮去聽牆腳。

繆岑元與他貼身侍童的事盡人皆知,京中早有傳言繆岑元為掩人耳目而將他的男寵帶在身邊以侍童為名。

他不願與公主完婚怕也是因自身之疾喜男色。

一眾男子八卦時都流露出對公主仙歲然的同情之意,未來夫君竟是斷袖!公主著實可憐!

經由昨夜那小廝添油加醋,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坐實了仙歲然是繆岑元男寵之事。

翌日,仙歲然用過午膳仍覺得不飽腹,途經廳閣欲入後廚,一路她都深覺眾人眼裏夾雜著意味不明的笑容。

仙歲然背脊微涼,心想雲喜閣也不是久留之地啊。

她正欲上樓找繆岑元商量離開雲喜閣再尋一處落腳地,身後便響起一道聲音。

“然兒。”

眾人循聲望去,一襲白色狩衣、頭戴立烏帽子、蝙蝠扇別在狩衣腰間當帶中,身姿挺拔,氣場強大到眾人自發讓出一條路。

他的一雙桃花眼定定地落在站在木階梯上的仙歲然身上,哪怕人山人海,他也能一眼就尋到她的身影;哪怕她偽裝如神,他也會瞧出破綻,將她印在心上。

幾日未見,神東遲甚是念她。

他為預料朝廷行事的吉凶閉關於陰陽寮幾日,若不是新派的守辰丁誤了打更報時,他也不會現在才趕來。

王上與王後比翼連枝,王後出宮入寺祈福,王上便陪著。

不然公主離宮幾日,怎能瞞天過海?

做戲做足,琉璃留宮以掩公主離宮消息。若不是公主與琉璃每日書信,他又何以伺機趕在琉璃之前攔下書信,得知公主藏於雲喜閣。

這等汙濁瘴氣之地,她堂堂陳國公主怎能留於此地?繆岑元真是胡來。

為免興師動眾,暴露然兒行蹤讓有心之人有可乘之機,他單槍匹馬來雲喜閣接她回宮。

一見神東遲,仙歲然心虛地轉身逃跑,推搡擁擠眾人尋得一絲敞路。

盯著她亂竄而躲的背影,神東遲擰眉邁步,可剛走幾步,便有人扯住他的狩衣衣袖,似故意拖延。

鴇母手握綢扇,諂笑著打量眼前俊美卻難掩一身男子氣概的神東遲:“這位道人眼生得很哪,放心,我定讓你不虛雲喜閣此行。”

神東遲不願和她多做糾纏,餘光瞥至消失於廂房拐角的那抹身影,猛地甩開熱情卻毫無眼力見兒的鴇母,去追仙歲然。

鴇母被突如其來一推,毫無招架之力,憤然扔扇。皮囊生得極好,這脾氣倒大得很!

既屈尊來雲喜閣,不就是為了尋場樂子,有何可橫的!

神東遲疾步上樓,廂房拐角是長長的廊頭,相鄰的五間廂房全部閉門。

逃竄無路的仙歲然隨意進了一間廂房,蜷著身子躲在門柱前,屏息聆聽廂房外的動靜。

肩頭忽而被人一握,驚得仙歲然大喊,猛然掙開令人不快的懷抱,她一轉身,醉醺醺的肥頭大耳之人底盤不穩,一個趔趄往後栽倒,麵染紅暈,嘴裏仍喚著一小倌小名。

仙歲然不自在地抖了抖肩,此地不可多待,就算被神東遲逮住也好過與油膩醉酒之人糾纏。

對方卻耍賴纏上了她,閉著眼準確擒住她的腳脖子,任由她使力掙脫,他都不鬆手。

仙歲然氣得就差給他補上一腳。

廂房門被大力踹開,仙歲然餘光瞥見一抹白色身影猛然疾步上前,結結實實地給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腳。

先前捉著她腳脖子不鬆手的人斂住傻笑暈死了過去。

仙歲然驀地縮回腳,轉身欲逃,卻被眼疾手快的神東遲揪住後衣襟。

眼見逃不了,仙歲然隻得扮可憐意圖讓他心軟,兒時隻要她一扮可憐,他便心軟都依她。

這次,法子失靈了。

神東遲神情嚴肅,周遭氣氛驟冷:“然兒,你擅自離宮,若涉險又如何?”

仙歲然脫口而出:“不怕,繆岑元會護我的!”一說到繆岑元,她的眼睛裏如綴滿了星星。

揪著她衣襟的手一鬆,他眸色都黯淡了幾分:“然兒,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不止繆岑元會護她,為了她,他哪怕豁出命也在所不惜。

神東遲頓覺逾矩,緊咬牙關:“王上與王後若得知你擅自離宮,擔心之餘會放過繆岑元嗎?他身為駙馬卻沒有盡規勸之責,與你一同胡鬧居於這煙花之地。”

“他,他來此是因案在身。”

“王上會信嗎?渾水查案實則流連煙花之地,王上會將你嫁於他嗎?”神東遲眸色收緊。

仙歲然被他盯得心裏發毛,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在她心裏,他一直溫文儒雅,遇事冷靜自持,可今日的他卻讓她覺得陌生。

“跟我回宮。”神東遲握住她的手腕踏門而出,仙歲然皺眉掙紮:“神仙,我不回去。”

“神仙,神……”仙歲然費力央求,忽覺肩頭被人陡然一攬,隨後被扯入一個懷抱裏。

神東遲反應迅速,扭身伸手去抓仙歲然,卻仍是慢了一步。

繆岑元玄紋雲袖一揚,仙歲然側頭望著他,驚喜出聲:“繆岑元。”

若不是他聽見廳閣動靜,出廂房又聽見瑣碎言語,也不知神東遲竟獨自來尋她。

神東遲從當帶抽出蝙蝠扇,蝙蝠扇頭直衝繆岑元的雙眸而來,力道之大輕揚起繆岑元耳畔青絲。

繆岑元利落偏頭,躲過神東遲出手,揚手推擋開他執蝙蝠扇的手,借力一掌推開他。

雲喜閣人多口雜,繆岑元並不想在此與他動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暗處的敵人也許此刻就盯著他們。

神東遲站定身子,冷冷地盯著繆岑元:“我要帶她回宮。”

“我不回去。”仙歲然幹脆拒絕,她要留下來看著繆岑元,雲喜閣的姑娘雖比不上她沉魚落雁,但也是有幾分姿色的。

“芮妤嫿翁主近日身子不適。”神東遲神色閃避。

為了誘哄她回去,他隻能編造了芮妤嫿身子不適的謊言。

一聽妤嫿姐姐身子不適,仙歲然急了,麵露擔憂,追問:“妤嫿姐姐怎麽了?”她出宮前妤嫿姐姐不還好好的嘛,琉璃書信中也未提起隻言片語。

“回宮你親自去問她。”

仙歲然陷入兩難,妤嫿姐姐待她如親妹妹般,她不能因情愛而忘了與妤嫿姐姐的情誼。

見她眉心鬆動,神東遲乘勝追擊:“你與她最為交好。”

神東遲剛上前一步,便被繆岑元以身阻隔將仙歲然擋得嚴嚴實實。

神東遲雖攻陰陽道與天文道,算得上半個道士,可他對她無微不至,望著她的那雙眼睛似能滴出蜜來,為道不尊。

繆岑元承認,他心生醋意。

雖說神東遲說謊騙她回宮的手段不高明,可回宮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繆岑景要對付的人是他,他不能讓她陷入危險。

“回去吧。”

因繆岑元這一句,仙歲然心裏備感失落,他就這麽想趕她離開,好一人在雲喜閣享齊人之福?

“我等你。”仙歲然因他這大喘氣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真的?”仙歲然生怕這是一場夢。

繆岑元抬手揉捏著她的臉頰,仙歲然驚呼疼!

不是做夢!

她這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被晾一旁的神東遲臉色陰沉難看,極力掩藏怫然作色,長臂繞過繆岑元拉過眼中隻有繆岑元的仙歲然:“然兒,回宮。”

仙歲然如打了雞血,笑逐顏開:“夫君,你等我回來接你啊!”

仙歲然倒著走,以至於下台階都沒回過神,一個踉蹌,將繆岑元嚇出一身冷汗。

幸而得神東遲護著,她才不至於摔下去。

繆岑元輕呼一口氣,在神東遲麵前宣誓主權,以免他再動不該有的心思,可看著神東遲護著她的手,他內心極度不適……

出了雲喜閣,仙歲然隨神東遲上了馬車。

仙歲然掀起綢簾,腦袋剛探出去,便被神東遲揪了回來。

“坐好。”神東遲突然對她一板一眼,讓仙歲然很是別扭。

仙歲然諂笑討好道:“神仙,我就再看一眼,就一眼。”

“然兒。”

雖說他素日待她溫柔至極,可他一冷臉,她便覺得寒氣逼人,令人渾身一顫。

仙歲然乖巧坐好,偷瞄他一眼。

他今日這是怎麽了?莫非是神仙的師父在書信中對他又是一番嚴厲教誨?

安令奇明那老倔頭自小便對他管教嚴厲,如今隔了遠洋仍要事事都管。

馬車行進,轎簾外是各色叫賣聲,更顯轎內靜謐異常。

“神仙,”仙歲然主動打破安靜氛圍,思忖半晌開口,“那佛木符……”

一聽佛木符,神東遲驀然回神:“丟了?”

“不不不。”仙歲然擺手,對她如此重要的物什她怎敢再遺失?

“我隻是想說,佛木符我一直好好帶在身上。”

神東遲麵色終有緩和:“嗯。”

神東遲揚起衣袖,輕蹭過她臉上塗抹的薑黃粉,薑黃粉末霎時染髒了他的白色狩衣衣袖,可他全然不在乎。

他隻在乎一個人,那便是她。

如今,她體內有繆岑元鮮血為護,就算沒有佛木符,平日裏低級邪祟也不敢輕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