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與你遊遍花海,折花綰發。

01.

陳國舉國服喪,以祭戰死沙場、以身殉國的仙枝翟與繆岑景。

繆行尚與申冼眉及繆岑景正妻聽聞消息風塵仆仆趕來汴京,隻為見繆岑景最後一麵。

世間最叫人心痛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

繆行尚與申冼眉兩鬢藏滿銀絲,一霎便蒼老了。

申冼眉伏在棺頭哭了好幾遭,終是身子苦撐不住被婢女扶回廂房休息。

繆行尚沉默不言、眸中含淚,他知他這長子自小便有報效國家之心,奈何他對繆岑景過於嚴厲與疏忽,以致繆岑景心急竟萌生殘害手足之意。

繆岑元一襲素裳為兄長守喪,見父親身子不適上前:“爹,你兩夜未好好合眼了。”

繆行尚擺手:“無妨。”景兒的最後一程他做父親的定得送送兒子。

“元兒,”繆行尚伸手覆住繆岑元的衣袖,哽咽著,“我知道景兒深藏的野心,也知你這些年受了苦,看在爹這老臉上,你可否原諒你大哥,讓他也走得安心些。

“你二娘生性跋扈,不懂圓滑世故,才教得景兒這般,也怪我未好好教導,才讓你們兄弟二人至此。”

繆行尚斂了斂淚:“元兒,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疑,可屏芝……你的母親之死確實與你二娘無關。當年若不是你二娘所贈藥方,你娘的身子骨怕是也撐不到為你過完生辰。”

繆岑元胸口似壓了塊石頭,半晌才回神。

“也是我的錯,迎她過門,心裏卻唯有你的母親,惹得她為之嫉妒似變了個人。”繆行尚長歎一口氣,“你若是恨她,那也恨我吧……她便是再不濟,也是我的妻子,你的二娘……”

“父親……”繆岑元話還未落,便聞申冼眉振聾發聵的嘶吼。

隻見申冼眉在婢女攙扶下,跌跌撞撞直朝繆岑元撲來,用盡全身氣力扇了繆岑元一耳光。

在場之人啞然一片。

繆行尚低嗬一聲,伸手拉回猶如潑婦罵街的申冼眉:“你這是作甚?在景兒靈前失儀胡鬧!他如何走得安心!”

聞言,申冼眉嘴唇輕顫,身子疲軟癱地,掩麵痛哭。

繆行尚見狀,心憐她,躬下身輕攬住申冼眉,任由她的淚浸染他的衣衫對襟,是他對不住他們母子,是他的錯!

繆岑元猶如失了一魄,揖手行禮拜退,耳畔盡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

他曾怨過的名字今時卻鐫刻在冰冷的靈牌上,望著痛失犬子的父親與申冼眉相偎而泣,望著痛失夫君仍強忍著悲切燒紙錢的大嫂,他心中猛然一窒,似是一支箭穿心而過,傷口難愈。

繆岑元垂袖出府,琉璃疊手迎上前:“駙馬爺。”

繆岑元斂眸,有氣無力道:“你怎來了,公主如何?”

“公主仍昏迷未醒,”琉璃努力壓抑著哭腔,眼底泛紅,“我出宮為公主買些她最喜歡的花糕,公主若醒了便能一嚐……途經繆府聞悲音便想進去唁語。”

得到駙馬爺繆岑元的應允,琉璃隻身踏入繆府,由大門至靈堂的一路白布飛揚。琉璃忍著心中窒痛緩步而行,她始終不信他那般灑脫恣意的人會安分躺於冷清黑暗的棺木中。

她無名無分,隻是公主的貼身侍女罷了,竟不知好歹傾慕於繆家長子。

上了香,她便像個逃兵似的倉皇逃至枯枝無葉的桃花樹下——

那年,她陪公主出宮觀麵具廟會,學著公主手接桃花瓣雨,遇見了風度翩翩如夢中少年郎的繆岑景。

他曾說,日後帶她遊遍漫山花海,為她折一桃花別與發髻。

她想去瞧一瞧漫山花海映於天的風光,可瞧見的卻是秋末落葉墜於掌心。

……

待她向公主贖清了罪,她便能尋著他去一瞧漫山花海。

岑景,奈何橋太遠,你可否,再回頭瞧瞧我?

02.

今朝,乃是異國翁主風光大嫁的吉日良時。

殿室外,送賀禮說祝詞的人絡繹不絕,似要將十幾年未如此熱鬧的翁主殿門檻踏平。

瀾翠從太醫院端湯藥途經偏殿,便聞其中一名侍女扯高了嗓門,像怕人聽不見似的:“咱們翁主真成藥罐子了,大婚之日湯藥還不能斷,嫁過去正好與那二王爺相配。”

“聽聞那羌國二王爺年邁喪正妻,已近遲暮,兒孫都滿堂跑了,殿下與大妃娘娘卻執意將翁主嫁與二王爺為其續弦。”

“說來翁主也是命苦,命帶不祥,不討殿下與大妃娘娘喜歡,連她心愛之人陳國將軍都被她活生生克死了……”

“住嘴!”瀾翠再也聽不下去,端著湯藥就往殿內衝,怒視一圈亂嚼舌根的侍女,“誰準你們在背後亂嚼主子舌根的!”

其中一名跋扈侍女上前,伸手推搡著瀾翠。瀾翠一個不穩,手中湯藥盡灑,瀾翠心急,艱難彎身,卻拾不起一滴湯藥。

“瀾翠,哪怕你對翁主忠心耿耿,翁主不也是保不住你的一條腿嗎?”

眾人附和:“是啊,忠心有何用?保全自己才是首要啊。”

“瀾翠跟了翁主,哪怕最後粉身碎骨,也不枉白來這世上一遭,”瀾翠眼底通紅,抬眸望著勢利的眾人,“哪怕翁主再不濟,也是咱們的主子,誰也不能在背後妄議。若你們再妄言一句,我瀾翠哪怕豁了這條賤命,也會要你們付出代價!”

眾侍女麵麵相覷,惜命噤聲。

芮妤嫿臥於床榻,絲絹掩麵猛咳,已是弱不勝衣。

瀾翠端一碗新藥入殿室,便瞧見芮妤嫿欲下榻,瀾翠慌忙上前,將藥擱於桌案上,一拐一拐地慌張奔來:“翁主。”

“瀾翠,”芮妤嫿麵白蹙眉,氣若遊絲地指著懸掛屏風上流光溢彩的喜服,“替我梳洗更衣吧。”

“是。”瀾翠自是明白翁主心思,取來喜服替翁主穿上,扶著翁主坐於銅鏡前,替她梳理如瀑青絲,偷瞧著銅鏡裏翁主的憔悴玉容。

芮妤嫿斂眸澀笑:“今天是我大婚之日,瀾翠你哭什麽?”

瀾翠垂頭偷抹眼淚,帶著顫音:“我沒哭,翁主,瀾翠是替您開心,”瀾翠仔細地替她梳頭,“翁主,您是瀾翠見過的最美的新娘子。”

芮妤嫿但笑不語,擇一珠玉耳墜配珠玉鳳翊冠,塗蔻丹、綴花鈿、點唇脂,望著銅鏡中不複麵容枯槁的人,輕彎唇畔。

眼中含淚,惹人心憐,隻是……憐她之人不存於世。

今日一身紅裝,隻為一人而穿。

不論生與死、無論一生或幾世,她芮妤嫿都是仙枝翟的新娘子。

芮妤嫿瞧著銅鏡裏可人兒的容貌,笑得令人心疼,心口忽而一窒,血紅浸染掩麵絲絹。

瀾翠心驚:“翁主!”

“我沒事。”芮妤嫿安慰著瀾翠,清淚滑過她的臉,她大限將至,終要與她的少年郎重逢了,“瀾翠,替我斟兩杯酒。”

瀾翠得令退下。

芮妤嫿從木屜中取出一團錦結,纖纖指骨撫過嵌於團錦結中的珠石,慶他大勝而歸之手禮再也送不出了。

瀾翠手執兩杯酒入殿:“翁主,我特意替您備了花酒釀。”

“嗯,”芮妤嫿將團錦結擱於梳妝鏡台側,盯著酒杯半晌回不過神,“他素日最喜飲酒。”

芮妤嫿斂淚,偏頭拉過瀾翠的手感喟:“瀾翠,整個異國,我唯有你了。”

“瀾翠定不會離開翁主。”

“傻丫頭,”芮妤嫿輕拍著她的手,“跟著我一將死之人作甚?”

她低頭瞧著瀾翠因她被打斷的一條腿,眼含愧疚:“都怨我,我這翁主著實窩囊,竟保不住你的一條腿。”

“翁主,以一條腿換一命,值了。”瀾翠緩緩半跪在芮妤嫿身前,“翁主,瀾翠會一直陪著您。”

“瀾翠,”芮妤嫿輕理她的發髻,“我未走過的後半生,你代我去瞧一瞧。”

瀾翠早已泣不成聲:“翁主。”

芮妤嫿指尖輕觸冰冷花器,眼眶蘊淚。

“昨夜,我夢見曼珠沙華開了花,”芮妤嫿鼻頭泛紅,“今兒是他出喪之日,我怕晚了,追不上他。”

莫端孟婆湯,共飲合巹酒,仰天望地,禮成同心。

芮妤嫿眉梢帶著笑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今生你我黃泉再遇,來世你我白頭到老。

芮妤嫿一襲喜袍垂地拾級而下。

天冷了,瀾翠生怕翁主凍著了身子,將大氅披在翁主肩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

“今年入冬比往年都要早。”芮妤嫿仰起頭,脂粉塗了一層又一層也遮不住蒼白臉色,若不是頭頂鳳冠,她怕是身子都虛飄了。

“瀾翠,你聽到鳴鑼了嗎?”芮妤嫿體力不支,幾乎半個身子都倚在了瀾翠身上,呢喃道,“娶親開道的鼓樂。”

“我聽到了,翁主。”瀾翠緊緊攬著芮妤嫿瘦薄的肩頭,清冷殿前無一人,更不聞熱鬧鼓鳴。

芮妤嫿倚在瀾翠懷裏,半闔眼眸中忽映入一意氣風發少年郎越來越近的身影,可她卻連扯動嘴角的氣力都沒了。

她終於……等來了她的少年郎。

瀾翠極力忍著眼淚,終是忍不住號啕大哭:“翁主!”

雪飄迎冬,花開迎喜。

藏於花器土壤裏的曼珠沙華種子破土綻花猶如火紅盛宴,如火、如血、如荼。

血紅忽染花酒釀,杯底未剩一滴酒……

03.

初雪似紅裝鋪席長街,為送仙枝翟一程的汴京百姓將素白馬車圍得水泄不通。

淒入肝脾的哀切號啕引得雲迷霧鎖。

手執喪杖的神東遲斂眉,望著黑影掠過雲上直追內廷上空,心猛地一墜。

黑霧雷奔雲譎聚攏內廷上空,雷電倏忽一徹響如引魂長鞭一揮,震得眾看戲散鬼魂魄離身一顫。

夢醒往生,逢少年郎,來世可待,提燈相忘……人頭攢動、張袂成陰,一抹搖曳生姿提燈湧入人潮,黑暗無路、不見天日、渾身被縛、魂魄剝身。

長鞭淩虐身,逼得魂魄脫離身骨,驚得仙歲然乍然蘇醒,佛木符忽如一縷黑煙湮滅,不存一絲孤影。

黑影聚團疾速衝入殿中,將仙歲然縛得動彈不得,狠狠扼其喉嚨,魂靈身骨漸離,幸而繆岑元及時趕來以身軀散一眾無名黑影。

“然兒!”繆岑元心急徒手去捉倉皇逃散的黑影,未抓到尾影卻因人魂殊途灼傷了他的手心。

他齜牙憤憤,無名閑散魂魄竟招搖入宮擾她清夢!

夢裏之途她曾踏足,記憶卻模糊得緊。

仙歲然氣虛體乏,心口一窒,喉間忽湧上一股子血腥,猛咳血紅浸染衣裳對襟與綢被。

繆岑元疾步上前,手驀地攬住疲倦癱軟的仙歲然,眉頭皺起:“然兒。”

仙歲然臉猙獰皺成一團,手緊攥住他對襟前衫。

瞧著她這般苦痛,他恨不能替她受了這份罪,繆岑元手心緊覆著她冰涼徹骨的手背,眼底通紅:“然兒。”

“我……我難受。”仙歲然輕喃,氣力似被全部抽走。

繆岑元凝眸盯著擱於桌上的那碗藥,攬著仙歲然手背的手輕移動覆上她的眼,另一隻手抬袖,削剪磨平的指甲用盡氣力狠紮破手心,血淌於掌心紋路。

繆岑元胳膊輕托起她的後頸,將他的血喂予她,以緩她之症。

待仙歲然氣息漸穩,繆岑元攥袖輕拭她唇畔鮮血。

繆岑元聞聲側頭一探,便見神東遲心急火燎地上前。

神東遲漠視床沿側身而坐的繆岑元,指骨還未碰到她一絲一毫便被繆岑元宣示主權地擒在半空。

“你應伴靈棺開陰陽之道,怎會出現在此?”

神東遲咬著腮幫子,驀地甩袖立定,居高臨下地瞧著又陷入熟睡的仙歲然:“我隻重然兒安危。”

他在乎的唯有她,他人生死葬娶與他何幹?

“然兒安危不勞你費心,我自會護著。”繆岑元與他冷眉相對。

然兒昏迷數日,此番於夢中驚醒元氣大損,若無陰陽引道,邪祟生靈怎可近身欲爭奪其魂魄?

神東遲一雙桃花眼寒意逼人,以陰陽道為引聚往生記憶,惹得散鬼遊魂前赴後繼,有陽數損耗之險,如此急功近利之舉,唯有一人。

晦暗無光的陰陽寮,如地府衙前。

安令奇明點黑燭,燒卷宗,聞步調便知他的好弟子來了。

“何事讓你這般憤惱?”自神東遲踏入寮內,渾身熊熊燃燒的憤恨連如寒窖的陰陽寮都壓製不住。

“師父明知故問。”神東遲掩藏慍怒,開門見山。

本以為與師父不謀而合,各為己利,他為師父籌謀權力與地位,師父替他保然兒周全。

可他未料及師父擅引陰陽道,枉顧天地綱常逆改陰陽,令然兒身骨耗損疲弱:“師父,此古法勾魂追憶凶險異常……”

“心疼了?我知你心思縝密、步步為營,可為私情不涉險怎成大事者?”安令奇明猛抬眼皮,將神東遲麵上掩不住的憤怒與疼惜收入眼底,他就是怕他這弟子因小失大,舍不得下手而誤事,他才先下手為強。

“差一點,就大功告成了。”安令奇明咬牙切齒,今日冥門大開為迎新魂,猶如天助,卻因仙歲然那不知所謂的準夫君把一切都毀了。

他竟未料到當日為仙歲然選的童養夫如今竟成了他功成名就的絆腳石!

待安令奇明甩袖離去,神東遲仍跪於原地。

是他勾起安令奇明的貪念才引得然兒身陷囹圄,他自以為的萬全庇護卻成了傷她的利器。

佛木符被毀,眉心血收於鼎爐內,然兒自有她夫君護著,他……仍舊被困於這暗無天日的陰陽寮內。

04.

殿內無燈無燭,仙歲然忍著身子不適欲半坐起身,腰間傳來的溫度令她渾身一顫。

“是我。”繆岑元的聲音讓她心安。

仙歲然輕揪住他的衣袖,聲音嘶啞:“怎未點燈?”

“怕光亮擾了你的清夢。”繆岑元將她整個人都攬入在懷,聲線慵懶溫柔,聽得仙歲然昏昏欲睡。

“此一時彼一時嘛。”仙歲然閉上眼強撐著清醒,像個小狐狸似的來回輕嗅,打趣他,“繆岑元,你多久沒沐浴了?”

繆岑元輕彎唇畔:“嫌棄我了?”

仙歲然緩緩睜眼卻瞧不見他的一絲俊朗模樣,便壯著膽子手順勢攀上他的脖頸,額頭在他衣襟處來回蹭:“不嫌棄,一輩子都不嫌棄。”

他輕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去點燈。”

“不用,”仙歲然虛乏地癱軟在他懷裏,“我現在一定很醜,倒不如就這般。”

繆岑元攬著她的手暗暗用力,下巴輕抵在她的腦袋上,字句鏗鏘:“我繆岑元的夫人乃是世間最美之人。”

聞言,仙歲然眼尾都盛著笑意,眼皮卻經不住倦意耷下。

“王上與王後日日來瞧你,你都嗜睡不醒,”繆岑元輕順著她的青絲,低頭聽著她紊亂的呼吸聲,細語道,“琉璃夜夜長跪於祈福殿,為你求安。神東遲他……也擔心著你。”

“嗯,”仙歲然輕應一聲,又道,“王叔呢?”

突轉話鋒,這一句讓繆岑元如鯁在喉:“王爺他累了。”此後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長眠以休。

仙歲然頭腦混沌,辨不出其深意:“哦,那你代我告訴他,待他休息好了,定要來瞧我,我要與他同去異國接妤嫿姐姐回家。”

繆岑元麵色凝重:“嗯,”修長手指輕拍了拍她的窄肩,“才亥時,再睡會兒。”

“繆岑元,我渴了。”仙歲然隻覺喉嚨腥味過甚,胃裏翻湧得難受。

“好,我給你端杯茶水。”繆岑元攙著她半倚在床榻簷頭,便聞她虛力咯咯笑了兩聲。

“嗯?”繆岑元鼻音濃重,生怕磕到碰著她。

“繆岑元,我忽覺我是一老嫗了,事事都要倚著夫君。”仙歲然輕歎一聲,倏地語調上揚,不禁喜形於色,“可又甚覺開心,好似我們白頭偕老了般。”

繆岑元由著她腦袋往他懷裏鑽,手輕撫著她瘦骨嶙峋的後背:“我們自會白頭偕老。”

“嗯。”她與繆岑元定能白頭相並。

仙歲然抵不住倦意又陷入了睡夢,連繆岑元端來的茶水也未抿一口潤喉。

寒風輕敲窗欞,似將夢推來拂去。

仙歲然做了一夢,王府銅鼓喧天、十裏紅裝、條紅綢帶起舞,可遲遲迎不來璧人。

仙歲然猛然驚醒,睜眼瞧著絡子係於床榻木梁,她臥於榻上,那慟心之景不過一夢華胥……

額上布滿細密汗珠,衣裳濕了大片。

仙歲然後怕地大喘氣,偏頭瞧著窗欞外微光乍現,不知是什麽時辰。

“公主!”琉璃手握祈福衿,剛踏入殿便見公主緩慢下榻,她心急繞過屏風,像道閃電似的衝上前,猛地抱住仙歲然。

仙歲然整個腦袋都被埋在琉璃臂彎裏,若是琉璃手再鬆慢點,她怕是就會活活被悶死了。

“琉璃,”仙歲然氣力恢複了點,就忍不住貧道,“你可不許欺負我這個體虛身虧的病秧子。”

琉璃眼泛晶瑩淚光:“琉璃哪敢啊。”琉璃緊緊捏皺手中的祈福衿,公主醒了,她便要去祈福殿還願謝過天上神仙。

“公主,琉璃給您準備吃食去。”

見琉璃要起身,仙歲然驀地捉住琉璃的手腕,輕咳幾聲,讓沉悶嗓子清亮些:“琉璃,繆岑元呢?”

“我回來時正好碰上了駙馬爺,他被王上召去宣殿議事了。”

仙歲然撇嘴,臉懨懨的,還以為一醒就能瞧著她那俊逸出塵的夫君呢,昨夜他親自沏的茶水也沒喝上。

琉璃一瞧公主堅決要下榻,她心揪了起來,忙勸道:“公主,您身子骨尚未恢複,還需臥榻靜養。”

“我好了。”仙歲然生怕琉璃不信似的,左右轉了兩圈,也不知怎的,今日身子骨雖還弱著,可不似昨日的疲弱困倦。

仙歲然強忍著賣力轉圈引來的心中不適,踱步至銅鏡前:“琉璃,替我梳妝。”她瞧著鏡子裏弱柳扶風的自個兒,沒由來地嫌棄,“我去尋夫君,正巧去向父上與母上請安,我好似許久未瞧見他們了。”

琉璃頓在原地,望著仙歲然無憂無慮的模樣不由得感傷,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王上下令,十二王爺仙枝翟之死訊不許傳至公主耳裏……

琉璃眸中蓄淚,瞧著仙歲然的背影,若是公主知曉了王爺之死訊該如何?

“琉璃,你說我簪哪支步搖?”仙歲然專心選擇,“要不我選這墜有流蘇的步搖吧,倒有婀娜多姿之態。”

琉璃輕步上前,手執過木匣上的鏤空雕花木梳為仙歲然梳理青絲:“公主戴什麽都好看。”

仙歲然心裏樂開了花,低頭掩麵嬌羞,不由得回頭卻正好瞧見了琉璃臉上淚掛兩行。

“怎麽了?”仙歲然驀然急了,起身握住琉璃的手,“怎麽哭了?”

“琉璃是瞧見生龍活虎的公主心裏開心。”

仙歲然不吝甜笑,伸出雙手環住琉璃,卻未瞧見銅鏡裏的琉璃眸裏染傷,淚流越加肆意。

05.

陳國折損一員虎將,舉國大悲。

異國夜襲戰勝取將軍首級耀武揚威,自鳴得意。

驕兵必敗。異國此舉惹怒了與將軍仙枝翟同生共死的將士。

繆岑元與副將連夜帶軍一舉攻破異國首城,肉薄骨並,陳國百萬將士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的攻勢惹得異國節節敗退,並自覺自願地奉上仙枝翟的頭顱以求一時安逸。

王上仙枝苠坐於正殿上座,兩鬢霜白,神態不複往日奕奕。

初聞仙枝翟噩耗,他夜不能寐,金桌案角奏折堆積如山,他卻無暇心思批閱。

人死不能複生,為弟報仇,奪得屍身其全,以慰他在天之靈。

他乃一國之君,哪怕萬分悲痛亦不能表露人前,軍心需穩,人心需慰。

繆岑元得令拜見王上,立於召殿前恭敬揖禮。

仙枝苠蘸墨的狼毫筆一頓:“來了。”

時移世異,風浪終歸於平靜。

繆家長子繆岑景為國而殉,仙枝苠也深感痛心,為繆岑景賜予諡號以光宗耀祖,於汴京辦喪葬之故裏。

“你兄長之喪儀辦得可妥當?”仙枝苠繼續揮灑筆墨,筆力遒勁、鐵畫銀鉤。

“有王上掛念,一切都妥當。”

“那便最好。”

仙枝苠歎了聲氣:“你與副將統率將士逼退異國之兵,且……”頓了頓,“讓異國奉還將軍仙枝翟首級,有不世之功。”

“此番應戰大勝而歸是民心所向,亦是王爺在天有靈庇佑。”

聞言,仙枝苠潸然盯著未幹的墨跡發怔,他為其弟枝翟所題之字,如今才收了尾,可惜已是生死相隔,故人已去,茫茫雪海為其送行。

緊閉殿門忽而被猛地推開,仙歲然提裙踏入。

琉璃緊跟其後,她勸不住公主,垂頭無言。

繆岑元心中一緊,望著她無語凝噎的模樣惹人心憐,她……都聽到了?

仙枝苠臉色駭然,猛拍金桌驀地起身:“公主駕到怎無侍隨通稟?”

一聽王上大怒,守門侍隨踉踉蹌蹌地連走帶跑滾入殿內,望王上恕罪。

“是我硬闖,不關他的事。”她一人之錯,不可連累無辜之人。

話音一落,四下闃然。

仙枝苠一見仙歲然眸中含淚,臉上怒氣盡散,抽抽噎噎:“然兒,你怎來了?”

仙歲然身子輕顫,目光掠過沉默不言的繆岑元,望著刹那蒼老、兩鬢斑白的父上,她心如絞痛。

“王叔他……”仙歲然嘴唇翕動卻始終無法啟口,她從未想過伴她長大、逗她為樂、為她出頭的王叔有一天會離開……

她不信,她的王叔威風凜凜、戰無不勝、令敵軍聞風喪膽,怎會戰死沙場?

定是弄錯了,弄錯了!

“父上,是誤報對嗎?”

仙枝苠不忍去瞧仙歲然悲慟麵容,也不忍親自再說一次王弟枝翟的死訊。

為解王上兩難之境,繆岑元步調沉重,走至仙歲然身側,輕啟唇瓣,綿言細語:“然兒,王爺他……昨日已出喪。”

仙歲然一臉啞然,蹙眉抿緊唇瓣,王叔他……

“不,不會的,”仙歲然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王叔他不會死,他說他是銅人鐵骨,銅人鐵骨怎麽會死?”

“然兒。”繆岑元倏地將她牽入懷裏,任由她哭天捶鬧,他都不鬆手。

悲痛噩耗,他知她心痛。繆岑元輕撫著她顫抖後背,聞她抽噎之音,恨不能替她擔了。

“繆岑元,”仙歲然雙手緊揪住他的緞麵衣裳,追問著,“這不是真的,對嗎?”

繆岑元不忍,緘默無言。

殿外國使傳來急報:異國翁主芮妤嫿於昨兒大婚之日暴斃。

國使來往於各國,哪怕王室之事封鎖得再密不透風,亦能被傳得眾人皆知。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仙歲然從繆岑元懷裏掙開,眼角殘掛著淚:“你說什麽?”

國使本是捎消息亦來求賞,卻被仙歲然直愣愣的眼神瞧得心裏發怵,結結巴巴道:“小臣,不敢妄語。”

仙歲然腳下趔趄,腦袋混沌,隻覺天旋地轉,心口如窒了塊石頭不得暢快……

耳畔傳來父上、繆岑元與琉璃的聲音,她張口想回應卻發不出一個音。

王叔,妤嫿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