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歲的吳世琨見到88歲的族門表姐邱雲時,正值2006年晚秋。

見麵那一刻,兩個解甲的老兵,足足看了對方一分鍾。盡管雙方都在搜腸刮肚地回憶,30多年前匆匆一麵的依稀印象,還是被時光無情地衝刷模糊了。

一分多鍾後,血脈中的親情被激活。恍如隔世的重逢讓兩人悲喜交集,淚水裹著笑聲在他們臉上流淌,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久久沒有鬆開。他們都在努力尋找對方昔日的豐采。

嚴重的視網膜病變,使吳世琨視力變差,若非邱雲自報家門,任憑病榻上的表弟怎麽端詳,也無法把眼前的表姐與記憶深處的邱雲重合在一起。隻有依舊婀娜的體態、溫柔動聽的語氣和淡淡憂傷的眼神,才能讓吳世琨聯想起當年氣質脫俗、溫文爾雅的表姐形象。

白駒過隙,歲月如梭。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表姐,吳世琨暗自歎息:“歲月如刀。即使一代才貌超群的佳麗,也經不住時光的消磨啊!”不過仔細辨認,邱雲的容顏確實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再加上她氣質高雅,根本不像個年屆九旬的老嫗。

邱雲是在法門寺見習佛教儀規後順道來看望吳世琨的。法門寺位於炎帝故裏——寶雞市扶風縣法門鎮,始建於東漢末年桓靈年間,有“關中塔廟始祖”之稱。1987年因寺院地宮出土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與2000多件大唐國寶重器,而成為舉國仰望的佛教聖地,亦被譽為世界第九大奇跡,每年吸引著成千上萬的佛門信徒和八方來客。吳世琨以為邱雲是去法門寺旅遊的,也就沒太在意。

邱雲告訴吳世琨,雖說幾十年不通音信,但她一直惦記著在新疆軍區工作的表弟,也多次想通過表弟同譚友林聯係。可這個念頭每次一冒出,又立即被她摁下去了。一直到1985年吳世琨離休在西安定居,兩人也沒能見上一麵,邱雲同譚友林的關係吳世琨當然不得而知。

吳世琨是跟隨王震進軍新疆的老兵,是那個時代出類拔萃的筆杆子。他先後在新疆軍區、烏魯木齊軍區的秘書、秘書科長、辦公室主任位置上幹了將近40年。譚友林由烏魯木齊軍區副政委升任政委後,吳世琨更是其倚重的“秀才”和“文膽”。對譚友林的履曆和功勞,吳世琨自然稔熟於心。但吳世琨萬萬沒有想到,當年文靜靦腆的表姐,初戀男友竟然是他的老首長譚友林。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吳世琨喜歡文學,自認為是個有想象力的人,可發生在譚友林與邱雲之間的戀情,任憑他怎麽想象,也無法把兩個人聯係到一起。但這是真人真事,是現實版的曠世奇緣,吳世琨不信也得信。

吳世琨再三懇請,邱雲才穿越逝去的年華,重新回到70年前沮漳河畔的朝陽大學。吳世琨跟著邱雲的腳印,走向時光隧道的深處。

在吳世琨的觀念裏,古往今來的傳奇人物,或有奇事傳於世,或有奇功垂於史。聽完邱雲的回憶,吳世琨才知道,譚友林不僅有著不同尋常的傳奇經曆和傳奇功勳,還有別的開國將軍不曾有過的傳奇戀情。而這部傳奇戀情的主角,就是從小領著他背誦詩詞歌賦的表姐,就是1938年秘密加入共產黨的邱雲。

吳世琨為邱雲的專一真情所感動,也為邱雲的過人眼力所折服。

吳世琨知道,譚友林是人民軍隊發展的親曆者。戰爭年代,從紅軍、八路軍、新四軍、誌願軍到公安軍,都有他馳騁征戰的身影。和平年代,從“兩彈”基地建設、北京地鐵上馬、西陲築路戍邊到兩大軍區合並,都有他殫精竭慮的心血。在共和國1360名開國少將中,榮獲中朝兩國五枚一級勳章的隻有他一人;1935年紅二、六軍團長征時,20歲的師政委隻有他一人;新四軍遊擊支隊選舉的四名“七大”代表中,參加會議的隻有他一人。他迄今鮮為人知的讓銜事跡,更為其彪炳千秋的軍旅生涯,塗下一抹絢爛的色彩。這樣的男人,邱雲能不愛慕嗎?

吳世琨還知道,譚友林的名字鐫刻在洪湖蘇區的豐碑上,載入葉挺軍長的日記中,保留在延安五大書記和共和國十大元帥的記憶裏。朝鮮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彭德懷、緊急求援的金日成、目空一切的麥克阿瑟都清楚,聳立在譚友林和他戰友們腳下的巍峨峰巒,隻能讓心有餘悸的“聯合國軍”丟盔棄甲而別無選擇。這樣的男人,邱雲能不愛慕嗎?

吳世琨斷定,邱雲對譚友林的愛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一種必然的選擇。這種選擇是排他的,是不可逆轉的,是矢誌不渝的。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固守愛情的婚姻就一定幸福嗎?吳世琨覺得,守望了70年的戀情而終未結成眷屬,未免太殘酷了。邱雲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等於在單相思中活了一輩子。這樣刻骨銘心的癡情,譚友林怎麽會不為所動?邱雲怎麽會心甘情願?

吳世琨哪裏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譚友林的情感祭壇上,還安放著初戀情人從未消弭的靈魂,還縈繞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祈盼。

吳世琨從交談中得知,1986年5月譚友林妻子魯方病故,邱雲曾於1987年春節前去過北京。後來聽說譚友林準備同段群景結婚,邱雲便悄悄返回。自此以後,她從周圍人的視野中消失了。

邱雲離開北京,沒有馬上去皖北山區,而是先到故地鹽城,重溫在新四軍的崢嶸歲月。昔日的鄉野樓房林立,寬敞的馬路車輛如織。看不到四散飄零的落葉,聽不到雁陣往來的長鳴,唯有見證過昔時烽煙的運河,依然流淌著往日的記憶。

鬢華雖改心無改,霜色不輸春色濃。邱雲是特意選擇那個離別時節重回鹽城的。往事曆曆在目,心頭百感交集。40多年前離開洪澤湖畔,隻身奔赴延安的情景,像從未熄滅的燈光,一瞬間又在她腦中閃亮了。從皖北出發時的熱望,到延安後的失望,像兩股絞索,在她腦子裏扭來擰去。她在回憶淮北的往日煙雲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從市井中消失的邱雲沒有消沉遁世。20多年來,她孤身一人,成年累月在鄂豫皖山區尋訪中草藥,收集民間驗方,像個雲遊四方的老尼。看到革命老區缺醫少藥,她便重新背起藥包,翻山越嶺,走門串戶,為窮鄉僻壤的留守老人和兒童看病治病。在這裏,邱雲找到了當年在新四軍的感覺,在延安的感覺,在崇明島的感覺。

山區網絡信號不好,邱雲幾乎中斷了同熟人的聯係。她像桃花源中人一樣,迎著日頭出門,背著日頭回家。譚友林病危的消息,她還是從301醫院王士雯教授那裏聽到的。當時邱雲正在皖北山區為幾位新四軍老戰士治療骨傷,戰友情誼讓她忘記了外麵的世界。

王士雯是邱雲的老朋友,又是研究老年病的中國工程院院士。那次是為了查詢中藥偏方找邱雲幫忙的。當邱雲在電話裏詢問一位新四軍住院老同誌的身體情況時,王士雯順便把譚友林報病危的事也講了。王士雯講完,邱雲一下愣住了。隔了一會兒才叮嚀王士雯一定轉告譚友林,她要去301看望他,她相信他能挺過這一關。

這是一個讓邱雲心靈震顫的電話。在這之前,她沒有得到譚友林病情的任何信息。王士雯的電話像擊穿耳膜的電流,讓邱雲猝不及防。她連夜安頓好病人,準備第二天出山飛往北京。

王士雯帶著邱雲的重托看望譚友林時,譚友林的氣管已被切開。王士雯附在譚友林的耳邊說:“邱雲給我講,她相信你能挺過來,她明天要來北京看望你。”話音落下不一會兒,雙目緊閉的譚友林竟然睜開眼睛看了看她。王士雯知道譚友林已經不能講話,但卻看到他兩隻眼角滾出了淚水。

王士雯不清楚譚友林與邱雲的真實關係,但邱雲珍惜老戰友彌留之際的感情,專程到北京見最後一麵的態度,讓王士雯深受感動。

那一夜邱雲是在噩夢中度過的。夢境中的邱雲在王士雯和醫院工作人員的引導下,走進一間不大的房子,譚友林仰臥在房間的床中央。邱雲掀開遺體上雪白的布單,用她挽救過無數生命的雙手,撫摸著譚友林直挺的遺體,舒展的遺容。邱雲像個虔誠的布道者,胸無波瀾,眼無淚水,隻有無言的凝思。作為醫生,她知道譚友林永遠不會死而複生;作為戀人,她多麽希望譚友林重回沮漳河畔,用戰士的英姿撞擊她的心靈,用通俗的語言解答她的困惑,哪怕給她一個傳遞愛意的眼神,也會讓她的心跳出胸膛……

邱雲記不清自己是怎樣離開譚友林遺體的。隻記得王士雯把她送上汽車,淚水便肆無忌憚地滾滾流出……她心中的堤壩坍塌了。

從夢中醒來,邱雲這才意識到自己塵念未斷。70年清心寡欲的日子,並沒有讓她失去曾經擁有的記憶,沉澱了幾十年的心淚,又像深潭下的井噴,突然間冒出了水麵。

東方剛剛露白,邱雲匆匆忙忙地扒了幾口飯,拎著手提包準備出門。她要在下午趕到山外,坐晚上八點鍾的飛機飛往北京。

坐上汽車,昨夜的夢境又回到眼前,邱雲也仿佛回到夢中。頭頂的藍天白雲,眼前的青山綠水,山林中的蛙鳴鳥啼……她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沉浸在陰陽交錯的時空裏,對司機播放的樂曲毫無反應。

下午3點多,汽車在合肥機場附近加油時,邱雲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王士雯的電話,剛準備開口,王士雯卻搶在她前頭說:“譚友林不行了,你不要趕夜航飛機,等遺體告別的時間定下來我再告訴你。”說完電話掛斷了。

邱雲靠在汽車後座上,透過風擋玻璃,目不轉睛地眺望著空中起落的飛機。她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飛往北京的打算。

命運再次剝奪了她與譚友林見麵的最後機會。那一刻,邱雲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孤獨得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

下午6點鍾,邱雲收到王士雯的短信:譚友林於17時21分逝世。

這一天,是2006年5月22日。

邱雲的悲歡離合,像一部淒美的樂章,穿越時空經緯,交織世態炎涼,流淌著深沉抑鬱的旋律。聽著邱雲的委婉述說,看著邱雲的淡定表情,吳世琨唏噓不已,感歎不已。

曠世奇緣,生死戀情,像無形的手一陣陣地揪心。吳世琨幾次想讓人用錄音機錄下邱雲的回憶,都被她委婉謝絕。邱雲對吳世琨說:“人的命天注定,有些事情隻能盡人意而聽天命。你隻知道譚友林是刀光劍影中廝殺出來的驍將,其實他也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我的這個看法,他的妻子、孩子一定都會認同。因為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靈感呼應,是兩個人用心泉釀造的甘醇,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這些風風雨雨的陳年老事,你聽聽就行了,講出去還不知道傳成什麽樣子呢。”

吳世琨答應不給別人講,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有時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讓吳世琨吃驚的是,邱雲不但了解譚友林參加紅軍後經曆的風風雨雨,還知道譚友林的夫人魯方80年代身患重病,曾在北京301醫院接受過多種治療。那30服中藥就是邱雲請吳世琨轉交的。邱雲深為遺憾地說:“魯方這種病如果早發現,完全可以治愈,怎麽會拖到晚期呢?譚友林後來總算找了個好老伴,要不晚年孤獨的男人,日子可不是好打發的。”話裏話外,蘊含著對譚友林和魯方的深切惦念。

吳世琨聽完不勝感慨,也疑惑不解:“你為什麽要在延安改名字呢?”

邱雲回答:“不隱姓埋名,譚友林和魯方的日子能清靜嗎?”

“離開沙市之後你們再沒有見過麵嗎?”邱雲搖搖頭。

“為什麽不見麵呢?”吳世琨茫然不解。

“這你還不明白呀?他和魯方結婚後感情真摯,南征北戰中生死與共,‘**’中全家慘遭迫害,我要是插進去,隻能給他們造成精神痛苦。我怎麽能去做這傷天害理的事情呢?何況譚友林心中的邱雲早已被長江吞沒了。後來知道老譚又有了老伴,我也高興呀!”說著說著眼眶濕了。

邱雲沒有再說下去,吳世琨也沒有再問下去。吳世琨不清楚邱雲是從哪裏知道魯方的病情的,但魯方確實是因為乳腺癌而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