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一個院子住了八年的譚友林和幸元林,都是開國將軍,都有過一樣的幸福家庭,而突如其來的一樣不幸,卻為托翁的第二句話打上了問號。幸元林的肺癌和魯方的乳腺癌幾乎是同時發現的。

人,可以不相信命運,但卻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誰能想到,江西、湖南、湖北三個1930年入伍的紅軍戰士,紅一、二、四方麵軍三個長征的師團幹部,參加過延安整風的中央黨校三個學員,1955年授銜的三個開國少將,“文革”中都遭受過迫害,“文革”後又在烏魯木齊軍區領導班子中一起工作。這樣的政治親緣與曆史聯係,也把三位老戰友的眷屬緊緊聯係在一起,三位將軍的夫人處得像親姐妹一樣。

按夫人的年齡大小排行,依次為郭林祥夫人周道、譚友林夫人魯方、幸元林夫人段群景。段群景比周道、魯方小十多歲,來來往往時間長了,你一聲小段她一聲小段,段群景的名字倒很少叫了。幾個人都覺得叫小段親切,小段也確實讓大家喜歡。小段品貌端莊,說話得體,舉手投足穩重,待人接物誠懇,在軍區領導和夫人中,很有人緣。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懂事。1933年出生的段群景,幼年父母雙亡,生活是靠親友接濟的。世態炎涼、衣食艱難、孤獨寡助的生存環境,形成了段群景自強自愛、勤勞吃苦、善解人意的優良品格。同幸元林結婚後,丈夫獻身革命的忠誠和戎馬生涯的艱險使她深為敬佩和感動。

1930年從安源路礦參加紅軍的幸元林,也是個敵人子彈打不死的傳奇將軍。他的革命啟蒙老師李立三、劉少奇都誇幸元林嫉惡如仇,很有骨氣,是當紅軍的好苗子,打“反動派”一定敢衝鋒陷陣。

李立三、劉少奇沒有看錯。幸元林參加紅軍後,先後在中央蘇區的中國工農紅軍學校、馬克思共產主義學校,延安的抗日軍政大學、中央黨校學習過,每次都是優秀學員,抗大畢業後還留校工作並兼職教員。井岡山時期的毛澤東、朱德、鄧小平都不止一次聽過幸元林的戰況匯報。從第一次反“圍剿”到第五次反“圍剿”,幸元林五次打仗五次負傷,最後一次受傷時子彈穿透肺部從背後出來。長征途中跟隨朱總司令到四方麵軍,三次穿過草地,一度雙目失明。長征勝利後被選拔到西路軍征戰,半年多時間險象環生,備嚐艱辛,彈盡糧絕時三次被俘三次逃脫。然而這些生死無常的經曆,非但沒有給幸元林帶來榮譽,反而成為他在“文革”中的鐐銬。

起因還是延安整風時,被康生翻騰了好幾遍的所謂西路軍被俘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延安整風後期,組織本已做過明確結論,但因為派性作怪,林彪在新疆的代理人把這個老問題重新翻騰出來揪住不放,當做緊箍咒套在幸元林頭上。

幸元林和其他十幾名西路軍機要幹部是在返回延安的路上餓昏後落入敵手的,敵人把幸元林和前後捕獲的200多名西路軍幹部關在一起,準備押往南京監獄。得知消息後,方強、幸元林等人組織監獄黨支部,秘密製訂了越獄方案。1937年7月一天深夜,趁獄警熟睡之際,被關押的同誌冒雨從國民黨平涼監獄逃脫。幸元林越獄時還帶出了86名西路軍幹部,其中的電台和機要幹部都是紅軍的寶貴人才。在援西軍歡迎大會上,政治部主任宋任窮讚揚幸元林“為革命做出了大貢獻”。

在同時期的紅軍將領中,幸元林的經曆是很不尋常的。從1933年至1945年,幸元林先後擔任過中央紅軍、紅四方麵軍、西路軍、八路軍、新四軍十個團的團長、政委或團長兼政委、黨委書記。每次職務變動,不是去新組建的部隊,就是去打惡仗的部隊。解放戰爭打響以後,一直在軍師旅參謀長和軍分區司令員的崗位上工作。1951年又奉命組建空軍第二十二師並首任師長,是從陸軍指揮員成功轉行為空軍指揮員的一名高級幹部。

1959年任新疆軍區參謀長後,幸元林兩次不顧生命危險爬上世界屋脊,成為我軍登上喀喇昆侖山和藏北阿裏高原的第一個將軍。

和平年代的將軍風采,往往是在看不見硝煙的陣地上展現的。在楊勤良撰寫的《羅霄山之子——記幸元林將軍》一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1978年4月,64歲的幸元林將軍和鄭三生將軍帶隊勘察軍區後方基地,經過科學家彭加木失蹤的大沙漠時,陽光絢爛、天空萬裏無雲。“行至米蘭古城遺址附近,突然間天空烏雲密布,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遮天蔽日,風力達到12級。幸元林乘坐的汽車玻璃全部被打得粉碎,狂風卷著沙石形成道道沙梁,汽車像一葉小舟在巨浪中上下顛簸。天色昏暗,雖然開著車燈,仍然辨不清道路和方向。前邊的車剛拱過去,後麵的車卻被吹積如山的沙包擋住去路……”兩個多小時後,眼看著車隊即將被沙暴吞沒,風沙漸漸停了。汽車在沙暴中脫胎換骨,車身上找不到一片綠漆,白底黑字的車牌變成了黑色的鐵皮。衝出死亡包圍的幸元林和他的戰友們並沒有中斷勘察。他們清楚,戰爭中的敵人決不會因為沙暴而放棄鯨吞中國的領土。這次穿越大沙暴的行動,成為新疆軍區戰備史上一段驚心動魄的傳奇。

在今天看來,情誼是一個很尋常的名詞。但在國共兩黨劍拔弩張的年代,黨在白區工作的同誌間的情誼,卻是用鮮血乃至生命凝成的。幸元林與李立三、劉少奇在安源工人運動中結下的師生情誼,就打著血的烙印,以至劉少奇擔任共和國主席後依然惦記著路礦工人幸元林。1966年劉少奇出訪前後,先後兩次在烏魯木齊接見幸元林夫婦,詳細詢問幸元林的身體、工作和生活情況,並與夫人王光美同幸元林全家親切合影。幸元林沒有料到,曆史饋贈給他的殊榮,卻成為林彪、“四人幫”一夥欲置他於死地的把柄。“**”開始後,因為西路軍的經曆和與劉少奇的關係,幸元林被隔離審查、監督改造長達五年之久。1971年“九一三”林彪折戟沉沙,1972年6月幸元林才被解除非法軍事監護。

幸元林被關押期間,四個遠離新疆的子女,孤苦伶仃,幾經輾轉,被湖北的兩位老戰友收容。恢複職務後,幸元林對黨沒有一句怨言,沒發一句牢騷。徹底平反後,幸元林像被重新點燃的蠟燭,把剩餘的光和熱全部獻給部隊,獻給邊疆。為了搶回被耽誤的時間,他加班加點,夙夜在公,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個肺被子彈打穿過的古稀老人。

在段群景心目裏,幸元林是個亦夫亦師的儒將。剛結婚時段群景文化程度低,幸元林專門為妻子製訂學習計劃,有空總要教她讀書識字,還請機關文化程度高的女同誌當老師,幫助段群景學習文化知識,學習公文寫作。段群景單純樸實,聰穎睿智,在戰友和丈夫的鼓勵幫助下,發奮讀書,幾年下來,不僅通讀了毛澤東、劉少奇的著作,還讀了一些文學名著,到後來連《紅樓夢》也能借助字典閱讀了。1955年轉業後,段群景自學更刻苦,195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附中,終於實現了她夢寐以求的讀書願望。如果不是丈夫工作調動,段群景可能會跨入中國人民大學的校門。到新疆人民出版社工作後,工作稱職,與人為善,賢妻良母,成為段群景在同事中的口碑。

幸元林出身貧寒,生活節儉,不會保養身體。段群景刻苦學習做飯燒菜,學習保健常識,千方百計為幸元林調養身體。1959年之後的三年困難時期,生活物資匱乏,糧油供應短缺。由於段群景精心調劑烹飪,包括保姆母子在內的全家八口人,生活雖然很緊巴,但幸元林的身體沒有出現大毛病。1962年上喀喇昆侖山勘察戰場,年屆50的幸元林在海拔5300多米的空喀山口,感冒發燒到39攝氏度不下山,硬是經受住了隨時麵臨死亡的考驗,創造了戰勝高原肺水腫的生命奇跡。幸元林笑嗬嗬地告訴勘察組:“我的生命奇跡是我們家小段創造的。”

“**”開始不久,災難還未降到幸元林頭上,新疆人民出版社政治處主任段群景卻被打成“走資派”停職審查,交代問題。滿腹委屈的段群景知道,精神癲狂的造反派是不可理喻的。她暗自向丈夫學習,不說過頭話,不怨造反派,更沒有自暴自棄。她每天照常上班,在毛主席像前做完“早請示、晚匯報”的功課,便去打掃衛生,清理廁所,參加各種各樣的批鬥會。一有空閑時間,她就背誦“老三篇”,學習“最高指示”。下班回家後心情再壞,身體再累,她也要把丈夫第二天的生活安排好。在段群景看來,隻要丈夫身體不垮,天就塌不下來,地就陷不下去,夫婦倆在心心相印中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幸元林夫婦對四個子女愛而不寵、慈而不縱。孩子們從小不惹是生非。幸元林夫婦被隔離審查期間,大女兒幸凱旋代替父母,擔當起家長的責任,想盡一切辦法,減輕弟弟妹妹受到的傷害。任憑“造反派”誣陷恐嚇,孩子們始終堅信父母是好黨員、好幹部。幸元林夫婦遭受迫害,孩子們四處投親靠友,從小備嚐艱辛,養成了自立自強的品格。大兒子幸中原是武漢軍區政委吳烈的女婿,幸元林、吳烈逝世後,段群景從未為兒子的升遷找過老戰友、老部屬。任職滿八年的呂梁軍分區司令員幸中原從工作崗位退休,段群景和兒子夫婦沒有抱怨過任何人。有的老戰友夫人讓段群景找“上邊”,段群景淡淡地說:“順其自然吧,何必給組織找麻煩呢。”

幸元林由於五次負傷,三過草地,在西路軍曆盡艱辛,加上“文革”摧殘,晚年身體一直不好。段群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一年到頭想方設法給幸元林調劑生活,補養身體。幸元林罹患肺癌住院後,段群景和兒女們相信愛心會感動死神,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幸元林的治療中去。段群景的嗬護,孩子們的孝心,不僅減輕了幸元林的痛苦,還使將軍的生命比預期延長了一年多。

將軍的病勢,最終背離了段群景和孩子們的祈願。1985年11月8日,幸元林終於拋下愛妻和子女,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幸元林逝世後,段群景連續多日守著丈夫的遺像,回憶無可挽回的時光,回顧相濡以沫的深情。他們曾經約定,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可丈夫怎麽能不守信用呢?長夜孤燈,段群景通宵不眠,在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漩渦中煎熬。

幾十年朝夕相處的夫妻,突然少了一半,段群景的心碎了。辦完喪事,她神情憔悴,大病一場,在女兒和親友的苦苦安慰下,心緒才慢慢緩過勁來。

魯方繼續在301醫院治療,同時也在等一個人——烏魯木齊軍區老政委、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郭林祥上將。他是譚友林最親密的戰友,也是魯方最信任的領導。在這之前,郭林祥兩次到醫院探視過魯方,但魯方都沒有把藏在心底的話向郭林祥說出來,現在她擔心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郭林祥知道魯方的病情已到晚期,卻不清楚魯方找他有什麽事情要交代。1986年春節前,郭林祥安排時間專門到醫院探視魯方。半個多小時後郭林祥從魯方病房出來,神情凝重,緩步下樓。他用平靜的語氣向醫護人員囑咐了治療事項,剛坐進汽車,淚水就落下來了。

這是一個多麽偉大的母親!這是一個多麽偉大的妻子!郭林祥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魯方對他說的話:“老政委,老天爺給我的日子不多了,再不說怕來不及了。我這一走,最不放心兩件事:一件事是請您把孩子叫到一起說一說,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孝順爸爸,關心爸爸。他們都是有家的人了,千萬不能隻顧自己的小家。讓他們明白,爸爸的家是他們兄弟姐妹七個人共同的家。孩子們很孝順,我給他們說,他們都讓我放心,您方便時給他們再講一講。還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給老譚和曉芳都說了,曉芳很懂事,答應做爸爸和弟弟妹妹的工作。可老譚聽了發脾氣,說我是胡說八道。他可能還顧不上想,我哪一天真要走了,他一個70歲的孤老頭子,日子可怎麽過呀!得找個好老伴幫幫他啊。這個忙也隻有請您幫了。”魯方說這些話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得很自然、很有條理,像懇請,又像囑咐。

魯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說:“老政委,還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呀!”

“這裏沒有外人,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出來,說出來對你身體有好處。”郭林祥安慰魯方。

“曉芳在我跟前多次誇段群景,說小段阿姨人品好,年紀輕,很能幹,又是湖北老鄉。曉芳的心思我清楚,可這件事怎麽對小段開口呀!”說完,病房裏隻有魯方的啜泣聲。

郭林祥在烏魯木齊軍區工作時,就知道幸、譚兩家毗鄰而居。幸元林在301住院時,兩家大人孩子幾乎天天見麵,段群景一有空,總要去魯方病房裏坐坐。

郭林祥知道他們兩家過從甚密,魯方話一出口,郭林祥就明白她的心思了。他告訴魯方:“你交代的事我都記住了,現在不要想這些,好好治病比啥都重要!”一個從戰火硝煙中衝出來的女八路,一個在工作中不甘落後的女幹部,在生命之門即將關閉之際,內心依然柔腸百結,依然想用女人生命的餘熱溫暖孩子,溫暖丈夫。真情所至,天地動容。郭林祥被魯方深深地感動了。

讓魯方感到擔心的是,已經轉移到大腦的癌細胞,說不準哪一天會讓她看不見丈夫,看不見孩子。當生命即將麵對黑暗而枯萎的時候,丈夫和孩子們的出現,是滋潤魯方生命的源泉,是她瀕危生命的綠洲。

殘忍的癌細胞把譚友林和孩子們虔誠的願望撕碎了。魯方的病情日趨嚴重,菩薩心腸的醫生也束手無策,隻能痛心地看著一個堅強的生命在一天天地被病魔吞噬。

1986年5月19日,魯方以63歲的短暫人生,為她的丈夫和孩子,為她的親朋和故舊留下了永不消逝的記憶。

譚友林看著魯方遺體被送走時,腦子空****的,眼前一片茫然。那一刻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流一滴淚。周圍站滿了兒女和戰友,譚友林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淒迷和孤獨。

幸元林與魯方先後逝世,郭林祥一直惦記著魯方的遺囑,總想找機會讓譚友林和段群景早結良緣。郭林祥雖然曉得,譚友林的女兒譚曉芳夫婦,幸元林的女兒幸凱旋夫婦,都是烏魯木齊軍區總醫院的醫生。但郭林祥並不清楚,在幸元林、魯方住院期間,敬愛父母、善解人意的兩家孩子們,在努力設法延長兩位老人壽命的同時,相互之間的友誼也更加深厚了。

郭林祥知道兩家孩子們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信息後,暗自為譚友林和段群景慶幸,他覺得自己這個月下老當定了。1986年8月,郭林祥到駐疆部隊調研時,讓段群景搭乘返程便機到北京,並囑咐她在北京多住些日子,把身體調養好,到老同誌那裏走一走、散散心。段群景到了北京才知道,國防大學副校長陶漢章夫婦、總後勤部副部長賀彪夫婦等老戰友,早已按照郭林祥的部署,為她精心安排了一場“鴻門宴”。譚友林也出現在宴會的座位上。

宴席上老友們把杯交盞,歡聲笑語,不知不覺中把譚友林與段群景珠聯璧合的事挑明了,而且逼著兩人當場表明態度,事不成席不散。眾目睽睽下,譚友林像個難以啟齒的小夥子,囁囁嚅嚅地說:“我同意,不知人家心裏還有沒有別人?”

譚友林話剛落音,全桌子人的眼睛一齊瞅向段群景。陶漢章還接著譚友林的話追問段群景:“你心裏還有別人嗎?”

段群景覺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低著頭自言自語地說:“沒有!”段群景說完,桌前一片掌聲。

一夥“老頑童”趁熱打鐵,端起酒杯說:“好!好!好!從現在起,你們倆的關係就明確了,幸福的門打開了,就等著你倆跨進去!”

酒酣耳熱,老將軍們又對幸福大發宏論。現在年輕人一天到晚談幸福,什麽是幸福?照我們這些老家夥看,醫院沒病人,家裏沒閑人,監獄沒犯人,這就是幸福。今晚老譚和小段就是最幸福的人。說完又有人提議:“再喝一**杯酒,我們的任務就圓滿完成了!”

在眾人的開懷大笑中,譚友林與段群景喝完交杯酒,宴會盡歡而散。

魯方病故的消息,邱雲是1987年春節過後才知道的。在這之前,她因股骨頸粉碎性骨折在醫院裏躺了八個多月。

聽說魯方走了快一年了,邱雲唏噓不已,她既為魯方過早離開人世而傷感,又為譚友林精神孤獨而不安。猶豫了好幾天,她還是想去北京,想見譚友林一麵,甚至還想過“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老話。

清明節前,邱雲趕到北京,她希望在這個時候見麵,能為譚友林化解一些喪妻的悲痛。她打電話給當過昆明軍區司令員的張(銍)秀,詢問譚友林的近況和詳細住址。張(銍)秀是新四軍的老人,又是她做過手術的病人。電話是張司令員的妻子丁亞華接的。丁亞華說不清楚,張(銍)秀也記不清邱雲是誰,接過電話便把譚友林準備與段群景結合的喜訊對邱雲說了,還希望邱雲在譚友林結婚時來北京為老戰友助興。

邱雲記不清她與張(銍)秀的電話是怎樣結束的,直到發現吊在空中的話筒還嗡嗡作響時,才把電話掛斷了。她痛苦地告訴自己,人生有些事情,是掙脫不開命運安排的。

邱雲沒有返回故鄉。1987年清明那一天,她的背影在北京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消失了。

愛情是生命的另一種荷爾蒙。譚友林與段群景都是湖北人,鄉情鄉音鄉思像重新燃起的火焰,炙烤著他們。他們在黃昏戀的愛河中陶醉,人變年輕了,身體也更好了。1987年8月,他們在子女的簇擁下,走進婚姻殿堂,把彼此之間的真愛獻給對方。

1988年建軍節前,譚友林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一級紅星功勳榮譽勳章。在段群景安排的家庭慶祝宴會上,譚友林告訴孩子們:“有了段阿姨,才有了今天這個家,我的身體才會一天比一天好。我們要共同向她表示敬意和感謝!”在段群景和孩子們的掌聲中,譚友林高舉酒杯一飲而盡。

不盡之情盡在話中,不盡之話盡在酒中。為譚友林的慶賀宴,成了向段群景的感謝宴。淚水在段群景眼裏打轉轉。作為妻子和母親,她真的被丈夫和孩子們感動了。對一個善良的女人來說,這是別人看不見的欣慰和滿足。

新婚後的譚友林和段群景,都了解對方心底的舊痛。開始幾年,每逢清明,老兩口總要告慰幸元林和魯方的亡靈,讓他們安息泉下,不要再牽掛生者。同時鼓勵對方從過去的感情隧道中走出來,讓老戰友和子女們聽到屬於他們自己的琴瑟共鳴。

在大女兒譚曉芳夫婦和幸凱旋夫婦的貼心支持下,段群景和譚友林都把對方的孩子視為己出,倍加珍愛。一大家子20多口人,關係和諧,精神愉悅,從未發生過令人沮喪的事情。

幾年之後,在譚友林眼裏,段群景與魯方早已疊加融合,分不出兩人的異同之處。幸元林同譚友林都是俠骨柔腸的男人,在段群景眼裏,他倆也早已合二為一。

在相敬如賓的幸福長廊中,譚友林和段群景度過了人生又一個美好的20年。老一代的道德基因,在第二代、第三代人中遺傳,孝悌和諧的旋律一直在段群景全家心頭**漾。

2003年金秋,和煦的陽光輝映著客廳裏一幅20多人的全家福照片,譚友林、段群景夫婦和孩子們的笑臉上洋溢著溫馨,綻放著幸福,這張照片常常讓臨門做客的人駐足欣賞,羨慕不已。

同譚友林新結伉儷,段群景的生活翻開新的一頁,可是擔心也多了一層。在段群景的悉心照顧下,譚友林伏案臨摹,苦練《曹全碑》帖。十年之後,譚友林的圓筆隸書獨樹一幟。他脫帖的曹碑隸書,融入戎馬生涯的精神,注入耄耋之年的通達,結體姿態綽約而不失端莊,字形扁平而中宮緊縮。通篇看去清新絢麗,如春風擺柳,似青藤拂麵,氣象和美,賞心悅目。北京文津街的老幹部書畫研究會,書畫名家不在少數。“80後”的譚友林竟脫穎而出,被大家舉薦為常務副會長,成為名副其實的隸書大家。譚友林的墨寶名聲大噪,登門求字的人絡繹不絕,托人求字的人不勝枚舉。直到生命垂危之際,譚友林還惦記著沒有還清求字人的筆墨賬。

看到譚友林如癡如醉地練習書法,段群景怕坐久了出毛病,囑咐譚友林寫字時間長了要動一動。陳耀武秘書也勸首長,每天用一兩個小時散散步,回顧過去指揮千軍萬馬、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的日子,既對身體有好處,以後也好整理回憶錄。

譚友林一聽整理回憶錄臉色變了,握著毛筆說:“什麽回憶錄!還不是胡吹。我又沒多少貢獻,到現在還活著,有啥好寫的。”譚友林此前倒是翻過幾本回憶錄,發現哪一本都可以擠出水分。有的過五關斬六將大寫特寫,走麥城一筆帶過,有的幹脆隻字不提,從此對寫回憶錄毫無興趣。

段群景沒有再多勸。過了幾天,她讓秘書買了十多本回憶錄,讓譚友林休息時隨手翻一翻。譚友林大概翻了翻,眼前的回憶錄,有老帥的,有老將的,有熟悉的老戰友,也有不熟悉的老同誌。譚友林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對自己寫不寫回憶錄也未表態。正在這時候,軍委作出決定,為第一次授銜的中將和大軍區正職立傳。段群景知道,軍委的“及時雨”丈夫不好再拒絕了。

回憶是幸福的,但更多的是痛心。那麽多戰友在戰場上倒下,那麽多戰友沒有看到今天,每次回憶一些具體的人和事時,譚友林總是唏噓不已。講到蘇區“肅反”和“文革”中被整死的同誌時,譚友林有時老淚難禁,哽咽得講不下去。經過一段時間的回憶,段群景這才知道丈夫確實是一位充滿傳奇的將軍。段群景不但知道了丈夫過去不少傳奇故事,還親身經曆了新的傳奇故事。

這一幕傳奇是1991年8月在朝鮮平壤機場上演的。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快40年了,這裏卻要為當年的中國人民誌願軍高級將領譚友林授勳。

1950年10月,三十九軍副軍長譚友林率領軍部先遣人員,隨誌願軍第一梯隊入朝。先後參加了第一次至第四次戰役。抗美援朝結束後,朝鮮政府於1953年向誌願軍功臣授勳,譚友林已調任東北公安軍司令員,其他同誌給譚友林帶回一枚二級自由獨立勳章。譚友林覺得自己沒打完仗就回來了,獲得二級勳章已屬殊榮,幾十年來一直珍惜這枚勳章。

曆史不會忘記英雄。在朝鮮戰場硝煙早已散去的1991年8月,中顧委幹部休假團訪問朝鮮,譚友林是休假團中唯一的誌願軍老戰士。朝鮮國防部得知消息後,當天即指派專人到代表團駐地,對譚友林將軍表示特別歡迎。譚友林同朝鮮朋友促膝而談,當話題轉到抗美援朝戰爭時,戰友情誼油然而生,兩人都為能打敗美國侵略軍而自豪。交談的內容越來越深,朝鮮同誌得知坐在他麵前的老戰士,就是當年指揮雲山、平壤、漢城戰鬥的三十九軍譚副軍長時,連忙起身敬禮,並詢問朝鮮政府給譚友林的授勳等級。因為譚友林參與指揮的這幾次戰鬥,是對整個戰役有決定性影響的戰鬥,特別是擊垮美軍騎兵第一師的雲山戰役,讓美國朝野震驚,也為不可一世的麥克阿瑟五星上將卷鋪蓋走人埋下了伏筆。

三十九軍是朝鮮戰場上的鐵拳頭,分管作戰的副軍長譚友林是抗美援朝的一員戰將。朝鮮國防部的同誌得知譚友林被授予二級勳章後,連聲說道:“授低了,授低了!”臨別前要過譚友林隨身攜帶的勳章,表示回去馬上向上級反映。

第二天,金日成已經知道誌願軍三十九軍副軍長譚友林到達平壤。休假團從外地參觀訪問回到平壤,離返程回國隻剩一天多時間了。負責接待的朝鮮官員告訴休假團,朝方打算趁此機會舉行隆重授勳儀式,為譚友林將軍補授一級獨立自由勳章,希望休假團延期返回北京。

譚友林告訴朝方接待人員,對朝鮮政府、朝鮮軍隊和朝鮮人民給予的崇高榮譽,對朝方珍惜中朝兩軍的戰友情誼表示真摯的感謝。同時建議勳章由我駐朝使館收受,以免影響休假團的行程安排。朝方接待人員表示,他需要請示上級才能答複。

回國的時刻到了。在平壤國際機場,休假團的同誌被安排在貴賓休息室準備登機。這時幾位朝方接待官員進來說:“請大家稍等片刻登機,一會兒金主席的代表要給譚友林將軍補授勳章!”

授勳儀式在寬敞的候機大廳舉行。會場氣氛熱烈,儀式隆重,列隊的軍人精神抖擻,我駐朝使館人員和朝方人員熱烈握手,互相致意。授予譚友林一級獨立自由勳章的證書,是由金日成主席親筆簽名的。上千人的目光聚焦在譚友林身上,譚友林從朝鮮國防部代表手中接過證書和勳章,用他洪亮的聲音,把感謝和激動傳遞給大廳內外的每一個人:“這不僅是給我個人的榮譽,也是兄弟的朝鮮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愛和深情。祝中朝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中朝兩國在場的新聞人員,有幸把這一瞬間留給曆史。

譚友林傳奇故事蘊涵的精神和情懷,讓段群景意識到搶救這些寶貴史料,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於是,我們今天才能看到由段群景主編的《鐵血戰士譚友林》和由段群景撰寫編後的《羅霄山之子——記幸元林將軍》兩部傳記。這兩部搶救革命史料的傳略,傾注了段群景的心血。

最讓段群景、陳耀武感動的是,由於沒有寫日記的習慣,譚友林每次回憶重要事件和人物,都要借助史料反複印證,力爭不偏不漏,再現原貌。“真實,是回憶錄的要害。”譚友林說的這句話,讓陳耀武終生難忘。

回憶往事的朝朝暮暮,譚友林的心像長了翅膀,常常飛回洪湖,飛回江陵,飛回沙市……

1996年3月27日,位於湘鄂兩省交界處的洪湖市新堤鎮,洪湖革命烈士紀念館舉行賀龍元帥誕辰100周年銅像揭幕儀式。紀念館南臨長江,北望洪湖,雄偉肅穆。譚友林肅立在龍柏環繞的賀老總銅像前,禁不住仰首垂淚。當年賀老總救了他的命,今天他隻能用眼淚緬懷賀老總。譚友林的思緒又穿越時空,回到了郝穴鎮,回到了野山關。

66年前,他就是從現在烈士陵園這塊熱土上走進紅軍隊伍的,這裏的每一座山丘,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湖灣,都有過紅軍的身影,都灑下過紅軍的血滴。撫今追昔,賀龍、周逸群、段德昌,還有被自己人當作“改組派”,用石頭活活砸死的花娃,在譚友林腦子裏交替閃現。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像一部看不見結尾的電視劇,一集一集在譚友林眼前閃現,直到皓月當空,萬籟俱寂,他還在**輾轉反側。他的思緒完全被懷念浸漫了,無邊無際……

連續幾天,譚友林都在做夢,在夢中尋找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尋找當年的遺跡,尋找在衝鋒陷陣中犧牲的戰友。但是,他的夢沒有去沙市,沒有啟動那扇深藏情感之門的門閂,他不想讓邱雲青春的影子,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走到一個遲暮老人的麵前。

回憶是割不斷的。沙市還是沒有從夢中繞開,50多年前朝陽大學的朝朝暮暮,終於衝破歲月的阻攔,在滿天星光中靜靜地回到眼前……

北京的5月,夕陽燦爛,301醫院南樓病房裏溫馨靜謐。憑欄望去,翻過玉泉山的落日,正在一片纏綿悱惻的薄雲盤繞中,緩緩地向山後隱去。從雲縫中鑽出來的晚霞,不像往日那樣光華四射。幾縷淡淡的餘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給懸掛在牆上的“永存浩然氣,留得去後思”的條幅罩上一層淺淺的金色。譚友林飽含深情、力透紙背的書法,為彌散悲痛的病房增添了一層凝重。

醫護人員竭盡全力,與看不見的死神反複較量。他們想讓譚友林將軍再次睜開眼睛,看一看他親手打下的江山,看一看簇擁在床前的親人。譚友林的眼睛沒有睜開。他的生命像燃燒殆盡的火炬,再也無法點燃了。

2006年5月22日下午,92歲的譚友林在段群景和孩子們無可挽回的沉痛中,守望著生命的終點。

當心髒完成最後一搏時,譚友林亦真亦幻地看到,邱雲、魯方、段群景,正向他款款走來。

2007年5月22日,是譚友林逝世一周年忌日。譚友林與魯方的骨灰安放儀式,在洪湖烈士陵園隆重舉行。江波輕吟、湖水淺唱,人們肅立在譚友林墓碑前,向魂歸故裏的將軍夫婦表示敬意。

把譚友林將軍和夫人魯方的骨灰安放在一起,是段群景的主意。段群景告訴孩子們:“發不同青心同熱,生不同時死同穴。把你們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是我對你們母親的敬意,也是我對你們父親的承諾。當年你們母親把你們父親交給我,現在我把你們父親送回你們母親身邊,他們一定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段群景撫摸著譚友林的墓碑,她在同譚友林和幸元林對話。她告訴兩位將軍:“你們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但沒有走出我的心。執手相握的日子,雖然已被分離的懷念所代替,但你們的笑容還會撒滿我餘生的路程,還會讓我在回憶過去的日子裏感受綿延不斷的溫暖。”

段群景相信,丈夫一定能聽到她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