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烏魯木齊的金秋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霜寒悄悄摘掉褐黃的樹葉。博格達峰上的積雪逐漸覆蓋了**的山岩。瓜果攤的叫賣聲中,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譚友林將軍的小院裏,飄落在小徑兩旁的白楊樹葉子,在陽光的輝映下金光燦燦。葡萄藤的葉子縮成一個個小卷,把吊在空中的葡萄串串,反襯得晶瑩剔透。照相機前魯方緊緊地依偎著譚友林,在蕭瑟而頗有詩意的景象中,拍攝離別前的合影。透過照相機鏡頭,攝影師覺察到魯方笑容中隱藏的不安。

不久前當選為中共十二屆中央委員的譚友林接到軍委命令,調任蘭州軍區政治委員、黨委書記。今天他將告別住了八年多的小院,啟程就任新職。離別在即,左側**長了包塊的魯方,為了不讓孤身上任的譚友林分心,沒有向丈夫透露自己的病情,倒是擔心譚友林到蘭州工作身體適應不適應。蘭州的海拔畢竟比烏魯木齊要高1000多米呀!

送別的人群依依不舍,汽車在送行人的夾道中,緩緩開出小院。住在同院的副司令員幸元林和夫人段群景,邊送邊對坐在車裏的譚友林說:“自治區30年大慶一定要回來呦!”

譚友林身旁的魯方神情惆悵,若有所思。望著窗外的秋色,柳永的詞句突然從腦中冒出來了:“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魯方暗自感慨,北宋婉約派的翹楚柳永,怎麽能在1000多年前寫出她此刻的心境呢?

譚友林了解魯方的詩詞造詣,隨口應道:“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魯方聽了微微一笑:“嗬,連李白都請出來了。這卿卿我我的情調還真像40多年前那陣子。”兩人會心地笑了。

開往蘭州的69次列車,在汽笛長鳴聲中離開烏魯木齊。魯方讓司機調頭,汽車直奔北京路軍區總醫院普外科。

譚友林調任蘭州軍區政委前,時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化廳副廳長的魯方,剛率新疆藝術團出訪非洲回來,忙完藝術團的總結,又忙著為丈夫收拾衣物用品。直到譚友林上任的先一天晚上,魯方才對大女兒曉芳說:“我這裏麵好像長了個包塊,明天是不是去醫院看看?”她想聽聽女兒的意見。

曉芳是軍區總醫院的醫生,一聽母親的**包塊已發現了兩個多月,馬上給醫院領導打電話,請他們盡早給母親安排檢查。

魯方是1978年年底由北京倉倉促促趕到烏魯木齊的。離京前,她所在的北京芭蕾舞學校已升格為北京舞蹈學院,迎接藝術春天的熱潮剛剛在學院興起。改革開放的雨露,滲進學院的每個角落,澆灌著荒蕪了十多年的舞蹈園地。學院百事俱興,發展勢頭強勁。身為校黨委書記兼副校長的魯方忙得分身乏術,常常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心想把“**”造成的損失奪回來。

遠在烏魯木齊軍區的譚友林將軍,像奮蹄馳騁的老馬,在平反冤假錯案與戰場建設準備中嘔心瀝血,不僅工作難度大,精神壓力更大。新疆社會不穩定的問題,引起了他的特別關注。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勝利閉幕,北疆地區的伊犁、塔城、博爾塔拉和阿勒泰等地州的漢族群眾,在中蘇邊境大戰在即的謠傳蠱惑下,一時間人心惶惶,社會動**。許多人變賣家產,拖兒帶女,晝夜不斷地向內地回流。人心不寧,一事無成。安定人心,穩定社會,成為自治區黨委和軍區黨委工作的重中之重。焦慮中的譚友林向兩個黨委常委建議,穩定的關鍵是穩人心,希望領導幹部帶個頭,把“半家戶”(家屬不在新疆的領導幹部)的家屬子女從內地調到新疆來工作,給群眾吃個“定心丸”。領導幹部家屬來新疆的積極影響,肯定要比沿途設哨卡強行阻攔群眾效果好。譚友林的建議得到大家的一致讚成。

形勢不容猶豫,亂象不能蔓延。譚友林給魯方打電話,調離北京舞蹈學院,到新疆找單位安排工作。魯方雖說肩上擔子繁重,但對丈夫孤身在新疆軍區工作心裏也是不踏實,巴不得天天守在譚友林身邊。可真要說調到新疆工作,她還是有些猶豫不決。她不是怕換個工作不熟悉,不熟悉可以學習;更不是怕新疆艱苦,艱苦對她早已不是問題。她真是割舍不開對學校的感情,離不開朝夕相處的師生。國家文化部的同事,北京市主管部門的領導,聽說魯方要調走,也紛紛勸她留下。

魯方沒有接到丈夫關於工作調動的第二個電話。她了解丈夫,更理解丈夫,丈夫曆來尊重她對工作的選擇。這次讓她調往新疆工作,肯定會有深層原因。

1979年開春,魯方拿著介紹信到新疆文化廳報到後,作為分管文藝團體的副廳長,開始了更緊張更繁重的日常工作。

看到魯方調來了,譚友林十分高興。他這才把調動魯方來疆的原因挑明了:“現在新疆社會不穩定,人心浮動,大家爭先恐後朝關內跑。老百姓看到從內地來的很多領導同誌家屬不到新疆來,心裏總是不踏實,這對穩定新疆不利。為了大局,你這次可是帶了個好頭啊!我來新疆這幾年從來不到街上去,明天咱倆不去上班,就大街小巷地轉悠,讓群眾知道譚友林的老婆從北京調來了。”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魯方樂了:“好你個老譚,也學會招搖過市了!”給魯方接風洗塵的家宴一開始,好久聽不到的歡笑聲溢出窗外,驅散了彌漫小院的寒氣。

軍區領導和自治區領導協調行動。連續多日,從友誼商場到紅山商場;從天山百貨大廈到二道橋百貨大樓;從大十字街口到西大橋橋頭,將軍們偕夫人一路逛來,優哉遊哉,輕鬆瀟灑,看不到任何戰爭臨近的跡象。

譚友林同魯方連續幾天上街溜達,都要選擇不同的路線、不同的商店、不同的電影院。有時還駐足街頭,在小攤上買些日用品。在熙熙攘攘的大十字路口,夫婦倆同警衛員一起,冒著時刮時停的寒風,嚼著香噴噴的烤肉串,別有一番西域風情的感受。

魯方是個性情中人,頭上頂著飄飄灑灑的雪花,手裏拿著熱氣騰騰的烤肉串,邊吃邊吟起詩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吟完興猶未盡,又補充道:“王昌齡的《出塞》是想象出來的,他哪裏見過玉門關?我看你們這些老將個個賽過李廣,有你們在此,諒他‘老毛子’也不敢輕舉妄動!”語氣中展現出巾幗女子的豪邁風采。“老毛子”是東北人對蘇聯人的習慣稱呼,解放後這個稱呼也被新疆人借過來用上了。

譚友林笑了笑說:“還得靠人民戰爭,光靠軍隊是打不了持久戰的。新沙皇要想再做老沙皇的夢,那可真是舊夢難圓了,各族群眾是不會答應的。”警衛員付完賬,兩人有說有笑地返回軍區。

軍地領導偕夫人子女在烏魯木齊大街小巷轉悠的消息,像一縷早來的春風,迅速吹遍天山南北,浮動的人心漸漸平靜下來。過了一段時間,譚友林讓機關同誌到汽車站、火車站、民航售票處看了幾次,流動人口複歸正常,拖兒帶女、爭先恐後買票上車的現象再也沒有出現過。

魯方是個才女,對新的工作環境和工作要求適應很快。文化廳黨組發現魯方遇到問題思路清,決斷快,敢負責任,便把新疆藝術學校籌備組組長的擔子交給魯方挑。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作,院址選定、機構設置、幹部調配、經費籌措、舊房拆遷等等,像一堆亂麻等她理出頭緒。烏魯木齊與北京有兩個多小時的時差,魯方一時倒不過來,按北京時間起床,按新疆時間就寢,每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半年過後常常感到很累。

“無情未必真豪傑。”以血性陽剛著稱的譚友林,見妻子一到工作崗位就起早貪黑,深度投入,多次提醒魯方注意勞逸結合,不要把弦繃得太緊。

譚友林一年到頭上哨卡,下部隊,蹲工地,在家裏待的時間很有限,而且兩人經常出差,聚少離多,隻能囑咐女兒曉芳多關心媽媽,替他分擔一些照顧魯方的責任。

魯方到文化廳半年多的表現,讓上上下下對這位新到職的副廳長刮目相看。魯方待人誠懇,和大家相處融洽,特別尊重少數民族幹部;抓工作思路嚴謹,作風紮實,一絲不苟。文化廳的同誌都很尊重這位從延安走出來的女廳長。

魯方自己卻感到工作不盡如人意,主要原因是不懂少數民族語言,和少數民族同誌溝通不方便。籌備新疆藝術學校,少數民族同誌是主體,語言不通,工作效率受到影響,魯方很著急。她嚐試著學習一些工作中常用的維吾爾族語言,但先一天記,第二天忘,三四個月下來也沒有記住幾句。一個星期天早晨,譚友林起床後,聽到魯方在書房背維語單詞,推開門說:“50多歲的人了,還能記住?新疆年紀稍大的維族人很多會俄語,你可以試著用俄語和他們交流嘛。”

魯方愣住了:“怎麽,他們能聽懂俄語?”

魯方哪裏知道,早在沙皇時代,蘇俄在新疆推行殖民文化,就是從普及俄語開始的。1958年以前,沿邊地區特別是北疆地區,有些學校還在使用俄語教學,有的教材就是蘇聯的統編教材。譚友林這一點撥,魯方像找到了開鎖的鑰匙,轉過身就忙著翻騰俄語書籍資料去了。

魯方的俄語功底很紮實,不僅口語流暢,還可以不用字典,直接閱讀俄語報刊和圖書原文。離開延安後雖說俄語用的少了,但從和芭蕾舞打交道起,魯方時不時地總要翻閱蘇聯的芭蕾舞資料,學習和使用俄語一直沒有中斷過。看著魯方一邊找俄語資料,一邊用俄語唱著《雪絨花》,坐在一旁的譚友林也樂了。

籌備新疆藝術學校,維吾爾族舞蹈的一代宗師——康巴爾汗·艾買提,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藝術家。她和西部民歌泰鬥王洛賓一樣,也是遭受迫害最殘酷的藝術家。

1927年,四歲的康巴爾汗隨父母到蘇聯學習音樂舞蹈,1939年考入莫斯科音樂舞蹈學院。學習期間,曾多次與世界著名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同台演出。其端莊高雅、瀟灑俊逸、輕盈流暢的舞蹈張力,含蓄深沉、寓文於技、情姿交融的舞蹈語匯,在國內外舞壇上享有崇高的聲譽。因此,從籌備藝術學校開始,魯方就多次登門拜訪王洛賓、康巴爾汗,積極呼籲軍區和自治區為兩人平反昭雪,讓他們站在改革開放的舞台上,迎接新的藝術春天,重新展現民族歌舞的魅力。

康巴爾汗因為心靈創傷太重,每次同魯方交談話都不多,而且用漢語表達舞蹈專業語匯有時詞不達意。魯方溫習了一段時間的俄語,決定試探著用俄語同康巴爾汗交流。

時已入冬的烏魯木齊,銀裝素裹,冰天雪地。魯方頂著寒風叩開康巴爾汗的大門,見到康巴爾汗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達瓦裏西,哈喇紹!”康巴爾汗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門口,連讓魯方進屋都忘記了。

魯方進屋後,又用俄語對尚未回過神的康巴爾汗說:“我知道,因為你從小在蘇聯長大,俄語基礎好,‘文革’中把你打成‘裏通外國’,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連俄語都不敢講了。我的俄語是在延安學的,‘文革’中照樣被打成‘裏通外國’,還在江青那裏掛上號,差一點也被整死。彭老總連一個俄語單詞都不會,也頂了個‘裏通外國’的罪名,‘文革’中還被活活整死了。這些老賬是算不清的,咱們得向前看呀!”

魯方滿懷深情的訴說,讓康巴爾汗像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知己,既感動又吃驚,緊張的表情漸漸鬆弛下來。魯方因勢利導:“藝術學校需要你們這些老藝術家站出來當伯樂,網羅人才,編寫教材。你精通維語和俄語,維吾爾舞蹈、俄羅斯舞蹈和芭蕾舞造詣高深,應當發揮大作用啊!你要再不出來,我可要程門立雪,三顧茅廬了。”

康巴爾汗又一次驚愕了。她沒想到魯方俄語說得如此流利,更沒想到女廳長對她有這麽多的期望,不過“伯樂”、“程門立雪”、“三顧茅廬”這些詞的漢語意思康巴爾汗還不十分清楚,便用俄語請魯方再給她作些詳細解釋。

語言是溝通思想的工具,更是滋潤心田的甘露。魯方又把幾個典故的內容詳細解釋了一遍。康巴爾汗聽完,雙腮掛淚,揮之不盡。到哪裏去找這樣的知音呢?她用藝術家特有的熱情和方式同魯方緊緊擁抱,久久不肯鬆手。

臨出門前,康巴爾汗建議魯方,集體場合還是不要講俄語,私下交談時也要分對象,文藝界維吾爾人絕大多數人能聽懂漢語,隻有從俄文翻譯過來的專業語言,用維語和漢語交流困難時再用俄語表達,這樣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這回輪到魯方擁抱康巴爾汗了。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返回的路上,魯方還在感慨康巴爾汗的真誠與機敏。在魯方的感召和動員下,一批老藝術家即將熄滅的藝術火花被重新點燃,王洛賓、康巴爾汗等人獻計獻策,新編教材很快成型,優秀人才脫穎而出,藝術學校的籌備工作緊張有序地進行。

改革開放的陽光沐浴天山南北,新疆文藝舞台百花綻放,經過改編的經典傳統作品、一批原創的優秀作品,讓國內外音樂舞蹈界為之瞠目。魯方因為精通俄語,幾次帶團到蘇聯中亞一些加盟共和國訪問,用新疆各民族的藝術魅力,展現中國改革開放的絢麗春色。駐外使館邀請新疆歌舞團出訪駐在國的信電,飛向國務院文化部,飛向自治區文化廳。

1980年1月,郭林祥由烏魯木齊軍區政委調任南京軍區政委,譚友林接任軍區政委、自治區黨委第二書記,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

1983年10月,譚友林當選中共十二屆中央委員,同時被任命為蘭州軍區政治委員、黨委書記。譚友林返回烏魯木齊移交工作時,魯方帶領新疆藝術團剛出訪非洲歸來,正在北京進行匯報演出,兩人忙得隻通了幾次電話。要不是譚友林去蘭州軍區上任,魯方可能還顧不上到醫院看病。

送走譚友林,魯方在去醫院的路上叮囑女兒:“不要給你爸爸說,他剛去新單位,別讓他分神。”譚友林沒有想到,在他走進蘭州軍區政委辦公室的那一天,魯方也被送上了烏魯木齊軍區總醫院的手術台。

譚友林還在去蘭州的火車上時,魯方的病理報告就出來了:乳腺癌。醫院領導不敢馬虎,立即向譚友林報告詳細病情和治療方案。

魯方的乳腺癌根治手術很成功。焦灼的譚友林先後接到女兒曉芳和醫院領導的電話,壓在心頭的石頭落地了。

沒過幾天,手術後的病理報告發現,魯方腋下淋巴已有轉移病灶——癌症擴散了。這對同父母最親近的曉芳,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

回到家裏,魯方猶豫不定,到底對丈夫說不說呢?思來想去,她決定先不忙說,等進一步治療方案確定後再說。不到萬不得已,何必讓丈夫心神不寧呢。

徹底切除腫瘤的機會已經錯過。醫院隻能為魯方安排放療和化療,這種治療“不分敵我”,好壞細胞同時殺傷,需要病人承受極大的痛苦。魯方沉靜地接受了這個蘊涵希望的殘酷方案。因為她還想工作幾年,有好多事等著她做,她要目睹新疆藝術學校在旭日東升、朝霞輝映中聳立在天山腳下。

母親麵對惡性腫瘤的從容,時刻關照父親的愛心,深深地感染著曉芳。她多麽希望病理報告弄錯了啊!可這是真的,是幾次檢驗的共同結論,曉芳忍不住失聲痛哭。魯方笑著安慰女兒,很多病人都有體會,腫瘤欺軟怕硬,隻要精神不垮,天塌不下來。

母親的坦然更讓曉芳傷心,因為她畢竟是醫生。曉芳尋訪病例,查找資料,協助醫院千方百計為母親治療,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譚友林得知魯方第一次手術順利,相信後續治療魯方一定能挺得住。他太了解魯方了。戰爭年代,魯方拖著孩子,出沒戰場,穿越烽煙,從未叫過一聲苦累;和平年代,魯方把七個孩子撫育長大,本職工作做得有板有眼;“文革”期間,在戚本禹的直接煽動下,魯方被北京芭蕾舞學校的紅衛兵剃成陰陽頭,也沒有向江青一夥的**威屈服。40年相濡以沫,譚友林相信魯方是不會讓癌症擊倒的。沒有了後顧之憂,譚友林連續深入部隊調查研究,指導工作。

陽春三月,譚友林到駐守長城腳下的酒泉部隊蹲點。在江陵故鄉,這時節正是草長鶯飛、滿目滴翠,但河西走廊的曠野裏,楊柳剛剛吐綠,草色似有卻無。祁連山雪峰透出的森森寒氣,毛烏素沙漠呼嘯而來的陣陣朔風,使嚴冬的殘寒還在這裏恣意肆虐。汽車卷起的黃沙塵埃,像巨大的褐色地毯,把公路兩側尚未消融的冰雪蓋得嚴嚴實實。茫茫戈壁上日出的瑰麗和日落的輝煌,讓人領略到長城內外的壯美風光和邊塞詩詞的豪邁雄渾。25年前修建核試驗基地時,譚友林不知多少次在這一帶的戈壁大漠上往來馳騁。25年後重睹“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境,譚友林仍然生出許多新的感觸。

經過半年的精心治療,魯方的病情穩住了,全家都很高興。譚友林相信醫生會創造奇跡,更相信魯方能戰勝病魔。

春節過後譚友林到延安駐軍調研去了。延安,有他六年青春打下的烙印。在那塊神聖的土地上,他在慶賀抗戰勝利的日子裏熱血沸騰,他在痛悼邱雲的寒夜裏不曾合眼,他在擁抱魯方的窯洞裏心潮澎湃。在塑造靈魂的中央黨校,他獲得了永不迷失方向的羅盤,增強了經受風浪考驗的定力,學到了終生受益的文化知識。

譚友林在中央黨校舊址,在千溝萬壑簇擁的窯洞,尋找曾經屬於他和魯方的那一孔窯洞。那是他同魯方沉醉愛情、編織夢想、憧憬未來的窯洞。

離開中央黨校舊址,譚友林默默走進早已被廢棄的陵園,尋找當年為邱雲修造的墓穴,他想用最後一次祭奠表達埋在心底的那份真情。

譚友林在荒蕪的黃土地上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邱雲的墳頭。他不知道,新中國剛一成立錢瑛就讓人把那個墳頭推平了。因為邱雲還活著。

譚友林麵對當年安葬邱雲遺物的方位神情凝重,肅立哀思。他默默地對邱雲說:“邱雲,我們還會見麵的。在那個世界我一定要找到你,我要讓你知道,愛一個人比恨一個人更痛苦。”

搬遷後的烈士陵園修葺一新。夕陽輝映下的鬆柏蒼然而立,墨綠色的樹冠昭示著烈士們千古永垂的英靈。譚友林肅立在“四八”烈士紀念塔前,仿佛看見葉挺軍長正向他走來。記憶又把他帶回新四軍江北指揮部……他告慰軍長,在共和國軍人的心目中,北伐名將、抗日英雄葉挺,永遠是一座巍峨的豐碑。

譚友林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重溫革命聖地的風采,每天都流連忘返。延安,早已成為他生命中永不消失的裏程碑。

折磨魯方的病魔,並沒有因為譚友林對延安的一往情深而放緩腳步。不久正在賀蘭山駐軍蹲點的譚友林接到301醫院的電話。醫生告訴譚友林,魯方病情有所緩解隻是表象,病灶已經向髒器擴散,醫院會竭盡全力救治,同時也讓譚友林要有接受另一種結果的思想準備。

魯方病情發展之快,超出了譚友林的想象。一個曾經血染沙場、統領千軍的開國戰將,此時竟束手無策。

譚友林經曆過多次戰傷的疼痛,經曆過八次手術的疼痛,經曆過不用麻藥從骨頭裏摳出彈丸的疼痛,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流淚有時比流血還要痛。這一刻,他感覺到了。

賀蘭山的寒夜,星空無垠。悠長的熄燈號在山穀響過,營區立時鴉雀無聲。譚友林讓部隊領導早點休息,自己也上床躺下。看望了一天偏遠連隊,他確實有些累了。

1984年春節前,魯方走出301醫院的病房,癌細胞凶猛蔓延的勢頭被暫時遏製住了。透過車窗看去,北京街頭的節日氣氛讓魯方激動。寒風中搖擺的大紅燈籠,在陽光下燦爛奪目,魯方心頭暖意融融。她慶幸自己出院了,可以回家了。

魯方感慨萬端。她真正體會到人的生命是物質與精神的統一體,精神激越亢奮時,疾痛是要退讓三舍的。魯方的感慨很有些哲人的味道。事實上人體就是一個對立的統一體,精神和物質在人體的關係,就是心理和生理的關係,心態和生態的關係。在這對關係的較量中,魯方更加增強了戰勝癌症的信心。

萬裏碧空如洗,魯方登上飛往蘭州的飛機,兩個小時後,飛機披著霞光,穩穩降落在中川機場。魯方從舷窗看去,丈夫和一群她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不斷地向飛機揮手。人群中幾束高舉頭頂的鮮花,在機場四周的黃土映襯下,格外絢麗燦爛。

譚友林看到魯方走出飛機那一刻,眼眶濕了。半年多了,魯方是死裏逃生啊!他沒有想到今天還能在這裏迎回40年生死與共的妻子。

在譚友林眼裏,魯方還是從前那個魯方,熱情、豁達、幹練,連續幾天和來看望她的客人侃侃而談,看不出病態和倦意,譚友林心裏踏實了。

1984年元旦剛過,軍委開始征求各大軍區對下一步精簡整編方案的意見。其中烏魯木齊軍區與蘭州軍區合並,有幾個軍師級單位要撤銷建製,一批團以下部隊要精簡整編。此事關係部隊全局,工作千頭萬緒。譚友林提醒自己,必須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切實保持部隊高度穩定和集中統一。在仔細研究領會軍委總部的文件精神後,他讓秘書陳耀武通知機關,抽調得力幹部,組成精幹工作組,由他親自帶隊,到幾個偏遠單位調研,確保部隊聽從命令,服從大局。

春節前譚友林回到蘭州,向軍區黨委常委匯報了調研情況。大家一致認為,年度工作開局順利,調整精簡安排就緒,勸譚友林過完春節陪魯方到南方散散心。從未休過假的譚友林,這回沒有謝絕大家的好意,報請軍委同意後,他對這次休假的行程作了仔細安排。本來打算先到老家,在江陵陪著魯方好好調養一些日子。哪知一到故鄉,譚友林夫婦受到了鄉親們裏三層外三層的夾道歡迎,登門看望的人更是絡繹不絕。譚友林看魯方實在沒有辦法休息,隻好陪魯方去廣州療養。廣州軍區尤太忠司令員熱情接待,讓譚友林夫婦在南湖賓館下榻,要求軍區接待辦公室指定專人做好服務保障工作。

南湖賓館位於白雲山北麓的一個天然湖泊之濱,是為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到廣州冬休建造的,靠山近水,茂林修竹,鬧中取靜,環境十分幽雅。房屋結構和房間布局吸收武漢東湖和杭州西湖的長處,舒適溫馨,實在是個休息養病的好地方。譚友林與魯方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心裏默默祈禱魯方早日康複。

魯方在與病魔的抗爭中贏得喘息的機會,同時不可預測的後果也讓她多了一層擔心。魯方知道如果瘋狂的腫瘤毫無忌憚地攻擊她的大腦,把她從明媚的世界一步一步地推向黑暗的深淵,她連和丈夫紀念結婚40周年的機會都沒有了。人活70古來稀,譚友林已經是70的人了,這個70歲的大壽和40年的婚慶,無論如何也應當由她魯方來操辦。在黑暗到來之前,她要讓從來不會浪漫的丈夫,歡度一次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節日,重溫40年前延安窯洞裏的脈脈深情。

在女兒譚曉玲的幫助下,魯方把全部心思用在布置房間、營造環境上。她親自從街上選回一束束鮮花擺放在家裏。怒放的紅玫瑰,盛開的君子蘭,插在淺藍色花瓶裏的黃色百合,讓本來冷清的房子,一下子生機勃勃,春意盎然。魯方想給丈夫一個驚喜,一個永遠留在記憶深處的驚喜。

3月18日下午,譚友林和警衛員雷鳴從廣州軍區看老同誌回來,走進賓館小院,眼前突然一亮。窗前的幾叢青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紙環,門口擺放著兩個造型別致的花籃,門框上貼著一副醒目的燙金紅對聯,十分喜慶耀眼。上聯是:同心攜手風雨兼程九州輾轉;下聯是:生死與共天南地北四海為家;橫批:形影不離。

譚友林駐足門前,一邊讀對聯,一邊對身旁的曉玲說:“好喜慶!這說明你媽媽恢複得不錯嘛!”曉玲笑眯眯地看著父親,眼淚卻在眼眶裏打轉轉。她邊幫爸爸脫外衣邊說:“裏裏外外都是媽媽設計的,您仔細看看,不是洞房,勝似洞房!”等爸爸洗漱完畢,曉玲笑著對樓上喊:“媽!新郎官就位了,請新娘子移步下樓吧!”說完衝著爸爸直笑。

曉玲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是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美術師,性格開朗,好開玩笑。譚友林被曉玲雲裏霧裏的話逗樂了:“什麽新郎新娘的,你們這搞的啥子名堂?”說完準備上樓。

譚友林剛從沙發上站起來,樓梯上傳來魯方的腳步聲。幾位攝影、攝像記者,立即舉起鏡頭,等著捕捉眼前最美的動人畫麵。

譚友林迎上前去,扶魯方坐好,這才仔細端詳起來。譚友林一眼看出,魯方今天是精心打扮過的。稀疏的頭發比往日光滑,黑發中夾雜的一縷縷銀絲,讓人感到歲月的無情。消瘦的臉龐薄施粉黛,透出些許端莊秀麗的昔時風韻。幹癟的雙唇在淺淺的口紅勾描下,輪廓分明,綻出難得一見的生動。魯方對襟桃紅夾襖的前胸,繡著祥雲中展翅的彩鳳。藏青色褲角上,蝙蝠獻桃的繡麵栩栩如生。這身衣服是魯方第一次帶領文藝團體出訪前,譚友林陪著她在北京友誼商店定做的。臥室裏魯方的大照片,也是穿著這身衣服拍攝的。文化廳的同事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一對從刀光劍影中廝殺出來的患難老兵,竟有如此過人的審美眼力。

陽光穿過窗戶玻璃,客廳一片絢麗。譚友林目不轉睛地瞅著魯方,臉上泛出半年多來難得一見的興奮。

“老夫老妻幾十年了,還沒看夠啊?”魯方不好意思地說。

譚友林笑著問:“不過年不過節,怎麽今天打扮得不同往常呀?”

魯方反問:“今天是幾號?”

“3月18號。”

“什麽日子?”魯方這一問,讓譚友林恍然大悟,轉頭對警衛員雷鳴和賓館工作人員說,“真是光陰不催人自老,一眨眼40年過去了。今天大家不要走了,把茅台拿出來,我們來個盡歡而散!”

譚友林說完,魯方熱淚盈眶。她邊啜泣邊說:“結婚40年了,我倆從來沒有慶祝過,今年再不慶祝,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譚友林連忙把話岔開:“哪能沒有機會。等你身體好了,咱們還要慶祝結婚50周年、60周年呢!”

這是一個被至愛和溫馨浸潤的夜晚。譚友林和魯方在朦朧的燈光中傾訴衷腸,回憶年華,說著說不完的話,直到月照西窗,興猶未盡。譚友林本來就不勝酒力,去部隊一個多月又很累,見魯方身體恢複得不錯,在柔和深情的朦朧燈光中,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

魯方沒有睡意,她睡不著,40年的往事曆曆在目,她怎麽能忍心撇下丈夫、撇下孩子,走進另一個世界呢?任憑眼淚靜靜地流淌,她也沒有驚動丈夫。

在廣州期間,譚友林又陪魯方到海南島住了幾天。

40年唯一一次夫妻休假,魯方心情很好,臉上洋溢著幸福。

1984年的平穩病情,讓譚友林和孩子們重新看到了魯方生命的曙光。可是,魯方和全家人卻被病魔的假象迷惑了。

過完國慶節,魯方到301醫院複查身體,沒有發現新的問題,不久即返回新疆,繼續籌備成立藝術學院的工作。因為工作過度勞累,病情逐漸加重。一個周末起床後,魯方洗臉時感到麵部有些麻木,曉芳發現母親的嘴也是歪的,從洗漱間出來,走路搖搖晃晃。曉芳意識到母親的腦部出了問題,趕緊給烏魯木齊軍區總醫院打電話。總醫院考慮到魯方病情嚴重,建議盡快去301醫院治療。譚友林剛放下譚曉芳關於母親病情惡化的電話,就接到楊尚昆的電話。楊尚昆與譚友林談完工作,順便詢問魯方的身體,譚友林實話實說,楊尚昆立即指示空軍派飛機接魯方到301醫院。

日曆翻到第二年春天,魯方的病情開始惡化。譚友林心頭冰涼卻又無能為力,這時他正在祁連山下的部隊蹲點。

夜很深了,睡在外間的警衛員沒有聽到譚友林的鼾聲,心中不禁納悶。警衛員躡手躡腳地走到首長房間門外,想聽聽裏麵有什麽動靜。聽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異常,又回去睡下了。剛躺下不長時間,首長房間裏的嗚咽聲把警衛員驚醒了,急忙推門進去,聽到首長正在夢中哽咽。警衛員聽不清首長含混的夢囈,但“魯方”兩個字反複出現。突然間,譚友林像被什麽東西嗆了一下,連聲咳嗽起來。警衛員開燈一看,首長雙眼紅腫,臉上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擦掉,一下子蒼老了很多。譚友林喝了幾口水,再次吞下兩片安眠藥,擦了擦臉重新躺下。

不大一會兒,起床號響了。透過窗戶玻璃看去,朝霞正穿過白雲,把一束束璀璨的光輝投射在祁連山上。黃葉稀疏的山林,披著晨霜的衰草,卻沒有了春天的生機盎然,沒有了秋日的滿目輝煌。隻有陽光下皚皚白雪,靜靜地覆蓋冬眠的山峰。

譚友林決心已定,他要把魯方從北京接到蘭州,攙扶著一輩子含辛茹苦的妻子,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

譚友林的夙願未能實現。1984年的日曆還未翻完,中國百萬大裁軍的新聞,一瞬間傳遍了地球的各個角落。

正在這時,準備離休的烏魯木齊軍區司令部辦公室主任吳世琨收到一個來自安徽的包裹。吳世琨打開一看,裏麵是30包中草藥,每十包捆在一起,處方也附在裏麵。隨藥附有一封短信,說明這三個處方的中藥,有助於病人在放射治療後恢複體質,增強免疫力,希望轉給魯方服用。落款是一個叫韓雨的表姐。吳世琨有些茫然,他思來想去,也沒有韓雨這個表姐。但寄藥人的誠心善意他不能忽視。吳世琨把30包中藥重新包裝,通過火車上的熟人帶到蘭州,囑咐一定要親手交給譚友林政委。

1985年5月,剛剛卸任蘭州軍區政委,譚友林就趕回北京,天天守在魯方病床前,陪伴妻子與病痛抗爭。他握著妻子枯瘦的雙手,傳遞源源不斷的愛意,釋放難以言表的能量。譚友林不懂治療護理,他隻能同魯方用眼神交流,用語言溝通,想方設法讓魯方的心靈在夫妻恩愛的幸福中浸潤。

10月15日,彭雪楓將軍紀念館在河南省夏邑縣八裏莊舉行落成典禮。楊尚昆代表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率領張震、譚友林、滕海清、李宣化等新四軍老同誌,專程前往參加。

彭雪楓與譚友林的友誼是用鮮血澆灌的。但魯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譚友林擔心,萬一魯方發生不測時自己不在身邊,那他到死都不會原諒自己。於是想請假不去,打算以後另找時間祭奠彭雪楓。魯方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也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便讓護士把醫生請過來。醫生以為病人有突**況,連忙趕到病房。魯方笑嗬嗬地說:“你別著急,老譚給我出了個難題,軍委領導通知他去河南祭奠彭雪楓同誌,他怕我有個三長兩短趕不回來。請您給他說說,看看十天之內我會不會進太平間?”

醫生聽罷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阿姨真會開玩笑!首長放心吧,別說十天,就是十個月太平間的門阿姨也推不開!”

譚友林離開北京,魯方的思緒回到延安。1945年2月7日,毛澤東、朱德等中央領導同誌,在楊家嶺中央禮堂和各界群眾上千人追悼彭雪楓將軍。那一天,魯方看到譚友林和很多同誌落淚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丈夫落淚,也是她第一次陪丈夫落淚。這一天讓魯方明白,那麽多叱吒風雲、血染戰衣的將軍,心靈深處也蘊藏著一汪常人的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古人的詩句說得真好啊!

11月8日,譚友林走進魯方病房,坐在病床前神情悲痛,好久沒有吱聲。魯方知道,每次聽到老戰友不幸逝世的噩耗,丈夫都會有這種悲痛。她勸譚友林想開一些,人生自古誰無死,不要讓悲痛在心裏結疙瘩。譚友林這才告訴魯方,幸元林同誌走了,才70歲啊!

魯方得知幸元林逝世,難遏悲痛,再三囑咐譚友林給遠在烏魯木齊的段群景打電話,要小段安排時間到北京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