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友林不計前嫌、不患官不高而患心不寧的坦**胸襟,讓鄧小平和老帥、老將們十分欣慰。王震對葉劍英說:“譚友林的肚子能撐船嘛!”

工程兵很多當過譚友林“保皇派”的人深感失望。譚友林被林彪、“四人幫”反黨集團打成“賀龍在工程兵的代理人”、“二月兵變”的“黑幹將”、“死不改悔的反黨分子”後,工程兵因譚友林案件受牽連的同誌,有的被打成“走資派”,有的被打成“保皇派”,有的被打成“黑爪牙”,有的被打成“共產黨的掘墓人”。有的不僅自身挨整,株連所及,家屬子女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把揚眉吐氣的希望寄托在即將恢複工作的譚友林身上,聽說譚友林不願回工程兵,要求去京外單位安排工作,不少同誌登門懇求,希望譚友林留在工程兵,不當司令員當個副司令員也行。譚友林說服大家顧大局,向前看,捐棄前嫌,化解積怨,使工程兵盡快恢複安定團結的局麵。後來由新疆軍區副司令員調任工程兵副司令員的徐國賢說:“老譚和我都是從紅二方麵軍走出來的,是一塊爬雪山、過草地的老戰友,講感情還是希望他回工程兵,講黨性他不回來對部隊有好處。林彪一夥把這裏攪得很亂,派性大得很。有的人留下來也不超脫,被派性牽著鼻子走。”

譚友林不願回工程兵的消息傳到楊勇耳朵裏,先一年去新疆軍區當司令員的楊勇找上門來了。劫後重見,感慨萬端,兩雙緊握的手好久沒有鬆開,兩人都為大難不死慶幸。敘舊之後,楊勇劍眉一揚:“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你老譚也是好馬不吃回頭草啊!我讚成你這個態度,就是猴子,也不能老吊在一棵樹上啊!”

楊勇雖是半開玩笑,但話裏有話。楊勇說得含糊,譚友林聽得明白。在解放軍的將領中,很多人都知道,楊勇與譚友林是延安時期軍事高幹隊的隊長和黨總支書記,是一對名揚延安的好搭檔。譚友林在東北打土匪、在朝鮮打雲山、在公安軍讓軍銜、在大戈壁上建基地,楊勇都了如指掌。楊勇在南京軍事學院為當過俘虜的教員撐麵子,在抗美援朝的金城戰役中讓美軍徹底敗北,在京西掛甲屯為落難的彭老總送魚送雞,更讓譚友林對楊勇敬重有加。“文革”中兩人都被打成賀龍線上的人,都是賀龍準備“二月兵變”的“黑幹將”,都遭受過殘酷迫害,事業和命運讓兩位老將軍又一次分不開了。

1973年8月,傳來錢瑛病逝的噩耗。悲痛和憤怒讓譚友林和魯方再一次為黨和國家的命運擔憂。

被稱為黨內“女包公”的中共中央監察委員會副書記錢瑛,是在貴州省委第二書記的位置上被迫害致死的。戰爭年代,因為長期在白區工作,錢瑛經驗豐富,武漢淪陷後被調到周恩來身邊工作。這個影響了譚友林夫婦和邱雲一生的共產黨員、知識女性、留蘇學生,犧牲了丈夫,舍棄了孩子,卻在林彪、“四人幫”一夥的迫害中悲慘地離開人世。錢瑛含冤逝世的那一刻,受她影響一生的三個人,一個也不在她跟前。嚴密封鎖的消息,讓他們當時都不知道錢瑛已經含冤去世。

正在譚友林悲痛之際,楊勇的電話打來了:“老譚,別再等了,年紀不饒人,我看咱們一塊在新疆幹吧!新疆是個大攤子,民族多,任務重,外邊蘇軍大兵壓境,我們內部又讓林彪一夥把人心攪散了,總理都著急呀!”讓譚友林去新疆軍區工作,楊勇給周總理和葉劍英、鄧小平兩位副主席都講了,大家不謀而合,葉副主席笑著說:“你這個將可點到點子上了。”在1975年6月24日至7月5日召開的軍委擴大會議上,譚友林被任命為新疆軍區副司令員。譚友林重新回到他渴望了將近十年的工作崗位。

在這之前的6月9日,是賀龍逝世六周年忌日,中共中央決定,在八寶山公墓舉行“賀龍同誌骨灰安放儀式”。“四人幫”為限製和縮小影響,提出儀式保密,不發訃告、不致悼詞、不獻花圈、不報道、不宣傳等種種限製,妄圖走走過場,草草了事。賀老總親屬接到這個通知後非常氣憤,立即上書周恩來和毛澤東,據理力爭:“懇請中央,補行葬儀。”

周恩來收到信時正重病住院,他支持賀龍親屬的要求,馬上致信毛澤東:“如主席另有指示,當與政治局設法補救。”毛主席批示:“照總理的意見辦。”周恩來當即決定,重新布置會場,安放花圈,準備悼詞,並抱病親自參加儀式。他熱淚盈眶地對賀老總的夫人薛明說:“我沒有保護好他啊!都六年了,賀老總骨灰沒有移到八寶山公墓,我很難過啊!”說罷失聲痛哭,在賀龍的骨灰和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七個躬。代表黨中央致悼詞時,周總理也幾次哽咽中斷。

譚友林頭上的“黑帽子”還沒有摘掉,沒有資格參加賀老總的骨灰安放儀式。第二天,譚友林專程到八寶山,他想親自看一眼賀老總的骨灰盒,哪怕鞠幾個躬也好。因為證件不全,他被拒絕了。陵園的同誌無奈地說:“上邊不讓進去,我們心裏也很難過。”譚友林站在一排雪鬆前,久久佇立,直到陵園工作人員清園時,才邁著麻木的兩條腿朝回走去。他邊走邊罵:“上邊,什麽上邊?還不是那幾個王八蛋!真是惡貫滿盈!人在做,天在看,你們總有一天要遭報應的!”譚友林一語成讖。當然這是後話了。

按照程序,譚友林的任職命令八一才能公布,但楊勇等不及。他催促譚友林早一點去新疆。幾位好心的同誌對譚友林說,“參與賀龍篡軍奪權”的案子還沒有平反,別燒香引鬼出來。譚友林沒有猶豫,他隨楊勇飛往新疆。

楊勇也是受命於危難之際。楊勇1973年6月24日就任新疆軍區司令員、自治區黨委第二書記時,周總理同楊勇幾次深談,囑咐楊勇選幾個得力助手,把新疆穩住,把戰場建設搞好,把經濟工作抓起來。譚友林明白,新疆太需要楊勇這樣文韜武略過人、政治軍事兼資的老將軍了。他堅信楊勇一定能帶領各族軍民,把西陲邊疆建設成鋼鐵長城。

兩年之後,楊勇請軍委派譚友林去新疆軍區工作,就是精過深思熟慮、精心挑選的。譚友林不僅資格老、任職早、人厚道,還長期組織指揮重大項目施工,“兩彈一星”基地、中央首腦工程等大型國字號工程,都有譚友林的心血和汗水,可以算得上組織國防施工的軍中權威。而穩定新疆、建設戰場、發展經濟,又必須把天山“搞活”,把周總理親自部署的南疆鐵路、天山公路和中巴公路盡早修通。譚友林成為擔當此任的不二人選。

對於新疆,譚友林並不陌生。在親手建成的馬蘭基地上空,他目睹了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綻放的輝煌雲團。在親手建成的大漠深處場站,他目睹了我國第一枚導彈飛向目標的矯健姿態。但是,對於天山腹地,對於新疆縱深,譚友林卻知之不多。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譚友林朝著新的目標,開始了花甲之年的堅定攀登。

雄奇壯美的新疆,東西長1900多公裏,南北寬1500多公裏,高山與盆地,酷寒與奇熱,大漠與綠洲在這裏交織會聚,有如一幅連天接地的巨幅油畫。

橫亙新疆中部的天山,把塔裏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切開。南部的昆侖山和北部的阿爾泰山,像兩隻屹立邊陲的神鷹,高瞻遠矚,守護著天山南北的牧場和農田。

巍峨的天山,是屏蔽新疆南北的依托,也是封閉新疆南北的大門。開發新疆,繁榮新疆,穩定新疆,必須打通天山,盤活天山,這是毛澤東的決心,是周恩來的部署。修建貫通天山南北的鐵路和公路,便成為打開天山大門的兩把鑰匙。楊勇把兩把鑰匙交到譚友林手裏,譚友林掂量著鑰匙的沉重分量,也體會到楊勇的深切期望。

譚友林決心一搏。8月15日,參加完新疆軍區黨委擴大會的第二天,譚友林跨出機關大樓,驅車直奔施工指揮部。曾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戰將,決心鑿穿天山,在準噶爾盆地與塔裏木盆地之間,架起兩道永不消失的彩虹。

天山公路北起石油新城獨山子,南抵龜茲古國庫車縣。公路承載著繁榮經濟的夢想,寄托著人民富裕的希望。開工以來,10萬官兵已經在這裏戰鬥了兩個寒暑。

譚友林站在四張大比例尺的地圖前,視線隨著用紅色標明的線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經驗告訴他,正在征服的盤古天塹,將是一條充滿艱險的通道。地圖上標出的公路走向圖,跨過五條湍急飛流的河穀,爬上四座白雪皚皚的達阪,鑽進三條看不穿的隧道,潛入兩條人造防雪走廊,像一條首尾莫測的巨蟒,曲身爬行在563公裏的崇山峻嶺之中。

在這條公路上,每前進一公裏,都會創造一段傳奇,寫出一筆輝煌。而傳奇和輝煌背後,卻埋伏著無數個不可預測的凶險和危機,雪崩、塌方、山洪、寒潮、泥石流……

譚友林精神亢奮,內心很不平靜。他知道,這將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惡仗,是一場聽不到殺聲的鏖戰。他必須靠前指揮,跟蹤施工,組織10萬大軍用最小的代價創造最大的戰果。

在海拔3000多米的雪線施工時,譚友林的指揮位置,常常是尾隨施工部隊跟進的,在重大險情可能出現的地方,他會在第一線組織指揮排除。譚友林提醒自己在同大自然設置的障礙較量中,流血犧牲是難免的,但無謂的流血犧牲是必須避免的,絕不能讓董存瑞、黃繼光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

譚友林到指揮部的第一天才知道,天山是一座年輕的山脈,地質結構的複雜程度,超過了李四光門下高足的想象,施工機械的簡陋程度,與譚友林15年前在特種工程兵時用過的工具沒有太大差異。那一夜,譚友林翻來覆去睡不著,零點過了,還在長籲短歎:“這‘**’究竟是革命還是破壞?老幹部打倒了,國家大事耽誤了,連工程機械的研製生產也沒有跟上來,這會讓部隊付出生命代價的!”

也許是年齡的原因,海拔還不到3000米,譚友林已經有了頭痛胸悶的缺氧感覺。睡不著索性不睡了,他把帽子向頭上一扣,下床裹上皮大衣,同警衛員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工地走去。施工現場在冷月的寒光中萬籟俱寂,幾台疲憊的挖掘機躺在雪地上,十幾輛解放牌汽車森然列陣,2000多把鐵鍬和長把十字鎬,整齊劃一地靠在岩壁上。譚友林順手拿起一把冰冷的鐵鍬,鍬頭已經磨成方形,鍬把上血跡斑駁,又看了幾把,大同小異。再看十字鎬,鎬把上也有似隱似現的血跡。

譚友林沒有再看下去,他發現工程進度慢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以步兵為主體的施工隊伍,把過多的力氣消耗在傳統的簡單工具上,沒有發揮大當量爆破的作用。譚友林又到幾頂帳篷裏看了一圈,發現有的戰士連絨衣、絨褲都沒有脫就睡著了。他把戰士蹬開的被子蓋好,又走進臨時搭建的廚房,仔細詢問哨兵對連隊夥食的意見,翻來覆去地看了哨兵手上血泡磨成的厚繭,這才回到指揮部的活動板房。譚友林告訴施工部隊領導,不要吹起床號,讓戰士休息,幹部下午開會,主要討論大土石方的爆破問題。

會議是在壓抑的氣氛中進行的。幾位團指揮員告訴新來的軍區譚副司令員:機械上不來,部隊展不開,大型爆破出了幾次事故,都改成小當量裝藥爆破了。鐵鍬鋼釺成為主要的施工手段,人抬肩扛成為主要的運輸手段。公路在戰士們揮汗如雨、嗬氣成冰中,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一位副團長紅著眼睛,講述了那次大石方爆破的震撼和慘烈,犧牲的兩位戰士被壓在峽穀深處的滾石下麵,連遺體都沒找回來。

譚友林盡管久經沙場,親曆過多次腥風血雨,可那是戰場,是和敵人拚啊!接下來的發言,更讓譚友林震驚。

一位團政委告訴譚友林:有的爆破作業區,麵積並不大,但地質結構不一樣,一塊軟,一塊硬,本來測算好的爆破土石方,清理時上麵山體突然滑坡,眼睜睜地看著幹部戰士一瞬間被吞沒,你還沒喊出聲,他們就從你眼前消失了。戰友們拚命地呼呀喊呀!除了山穀的回音,再也聽不到以往熟悉的應答聲了。我們安慰戰士不要哭,自己先哭了。有一次事故後,我看大家憋住哭聲在抽泣,索性對著山穀大喊:“大家哭吧!不要憋出毛病來啊!”話音一落,幾百名鐵血男兒放聲大哭,山搖地顫,天地動容。同誌們不清楚,明天從工地回來時,隊伍裏不知道又有誰看不見了。

另一個團政委向譚友林沉痛地說:“部隊在‘老虎口’施工時,一塊巨石滾落下來,把一個入伍不久的新兵壓在下麵,隻有腦袋露在上麵。當時人沒死,還能說話。戰友們想用鋼釺把石頭撬開,可撬不動啊!‘老虎口’在懸崖峭壁上,機器上不去,想用炸藥炸石頭,又怕傷了被壓在下麵的戰士。全連人哭著喊著圍著石頭打轉轉,就是無從下手。壓在石頭下的戰士留給大家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別費勁了,把我和石頭一起炸了,別影響連隊的施工任務。誰忍心炸石頭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戰友閉上眼睛。全連同誌連哭的勇氣都沒有了,恨不得一下子把石頭劈成兩半。”

會場彌漫著沉痛的氣氛。有個團長不等政委說完,騰地站起來,把剛抽了幾口的香煙掐得粉碎,捋起袖子說:“修路和打仗一樣,越是難打的仗犧牲越大。請首長放心,再大的犧牲也擋不住我們,我們就是用手摳,也要把天山公路摳通!”

譚友林見沒有人再發言,緩緩站起來說:“困難再大我們也要克服,但要把傷亡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們這支部隊是為修築天山公路而組建的,各級領導幹部有責任讓每個幹部戰士看到鑿通天山的那一天!我們敬仰烈士,但烈士越少越好!”

會議結束後,譚友林通知部隊停工休息,讓軍區機關請自治區交通廳、地質局、地震局的專家,會同施工部隊的技術骨幹,現地研究辦法,攻堅克難。譚友林和專家們爬上山體滑坡斷層,用手工作業剖開斷麵,尋找結論。經過幾天勘察,結論出來了。反複出現塌方的地段,曾經發生過強地震,山體內部鬆動,用常規方法爆破,難以避免山體滑坡,重新選線變線是最根本的解決辦法。

譚友林把結論報告楊勇,準備請幾位全國知名專家再論證一次後下決心。楊勇完全讚成譚友林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不鼓勵戰士們拿生命作代價。兩個多月後,原來的公路走向有五公裏變線,部隊爆破作業中沒有再出現亡人事故。

1976年1月8日,部隊頂著嚴寒照常施工,突然傳來周總理逝世的噩耗。譚友林讓部隊立即停工,集體收聽廣播。打開收音機時,播音員正在播報周總理逝世的訃告。訃告剛一播完,悄無聲息的會場突然哭聲大作,200多人的痛哭聲,把廣播的聲音完全淹沒了。淚水在譚友林眼眶裏打轉轉,開始還被意誌強製著,一旦流出來,就再也無法控製了。譚友林走出會議室,寒風凜冽,黑雲滿天,白皚皚的雪峰在黑雲中時隱時現。譚友林擦掉眼裏的淚水,心裏還在流淚,悲痛和擔憂像巨石壓在心頭。

周總理一生想全局、顧大局、挽危局,為黨和國家的命運前途嘔心瀝血,委曲求全,從來不計個人得失。周總理多少次挽狂瀾於既倒,多少回把大舵於駭浪!即使病入膏肓,仍日理萬機,為實現四個現代化殫精竭慮……周總理死不瞑目呀!現在周總理走了,鄧小平被再次打倒,黨怎麽辦?軍隊怎麽辦?國家怎麽辦……工地上的幹部戰士憂心忡忡。

周總理關心譚友林夫婦的往事,像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珍珠,牢牢掛在譚友林心頭。在保安,請馬海德為他看病;在武漢,親自向他下達任務;在重慶,引導魯方父女走上革命道路;在延安,慶賀他和魯方喜結良緣;在北京,單獨聽他匯報施工情況;“文革”中又是周總理把他從關押中解救出來……天大地大不如周總理的胸懷大,海深河深不如周總理的恩情深。周總理胸中裝著全黨全軍和全國各族人民,也裝著他譚友林一家人,裝著受迫害的每一個老幹部……譚友林一遍一遍地念叨著。

譚友林讓有關同誌抓緊準備靈堂,自己給楊勇打電話,請示追悼周總理的有關要求。楊勇告訴譚友林,他們連追悼會都不讓開!你們在工地上要用最隆重的方式紀念總理,讓大家化悲痛為力量,把天山公路修好,這是對總理最好的紀念。

祭壇設在露天。周總理巨幅遺像前,成捆的鬆枝,雪白的紙花,連夜趕做的黑紗,垂首默哀的人頭,把整個工地變成悼念周總理的大靈堂。連續幾天,“有人害死周總理”的傳聞在部隊不脛而走,機關幹部提醒譚友林追查。譚友林一瞪眼:“追查什麽,讓大家不要亂議論就行了!”

幹部戰士在悲憤中搶進度,保質量,把改變線路耽誤的工期爭取回來了。悼念周總理那段時間,軍區工兵部劉萬通部長正好在工地上,他每天都看到,指戰員是抱著周總理遺像、流著眼淚上工的。部隊設置的靈堂大大小小有20多個。有個材料場隻有三個戰士,距離部隊太遠,就自己設靈堂追悼周總理。“撼山容易,撼解放軍難!”“四人幫”直到最後也不明白,權力可以讓他們的追隨者心亂神迷,但不會讓真正的戰士扭曲靈魂。

1977年晚秋,工程進入到攻堅階段——打通哈希勒根冰達阪隧道。哈希勒根的蒙古族語意是“此路不通”,而我們的指戰員卻要在這海拔3500多米的永凍層上鑿穿天山,開辟坦途,創造世界公路史上的奇跡。

1977年6月,哈希勒根隧道開鑿前,楊勇司令員同譚友林、幸元林兩位副司令員爬上海拔3500米的哈希勒根隧道口,在高寒缺氧中鏟開了隧道的第一鍬土,接著又同排列在隧道口兩側的所有指戰員一一握手。這是楊勇調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前與天山的最後告別,與修建天山公路指戰員的最後一次握手。

長路漫漫,奉獻無聲。死神的威脅雖然近在咫尺,但英雄的施工部隊沒有後退半步。三條全長3352米的高山隧道,在戰士手中延伸,亙古沉睡的天山腹心,第一次被燦爛的陽光照亮。

當天山公路哈希勒根達阪正在艱難掘進的時候,南疆鐵路的施工也進入到攻堅階段。這條南北大動脈,宛如一條476.5公裏的巨龍,從火焰山下的吐魯番抬頭,穿越天山東段,向石油城庫爾勒騰飛。

南疆鐵路的攔路虎,也是一條位於3000多米海拔上的隧道——奎先達阪隧道。在6154.16米長的高山隧道中掘進,水泥澆灌晝夜不能中斷,稀薄缺氧的空氣和無法驅除的寒冷,無情地挑戰指戰員的身體極限,而隨時出現的塌方,一眨眼就會讓指戰員永遠長眠在鐵路沿線的陵園裏。一位老兵對譚友林說:“我每天都帶著悲傷和恐懼在坑道裏作業,不是擔心自己,而是害怕同一個宿舍中,有的床鋪上的戰友永遠回不來了。有幾位戰友的碎骨頭,是我們從大石頭縫裏一塊一塊摳出來的。”說話的老兵沒有絲毫泄氣,臉上的悲壯神情震撼著在場的每一顆心靈。

哈希勒根達阪隧道掘進順利,譚友林把指揮位置轉移到離奎先達阪隧道不遠的阿拉溝,在這裏靠前指揮,跟蹤指導。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壯歌聲中,在“革命化戰勝機械化”的口號聲中,天山公路和南疆鐵路相繼通車。毛澤東、周恩來的雄圖大略,化作騰飛的蒼龍,在天山南北呼風喚雨,把繁榮富裕的種子,撒滿大漠綠洲。

1984年天山公路通車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烏魯木齊軍區在天山深處的公路旁,修建了喬爾瑪烈士陵園,128名烈士的名字鐫刻在20米高的紀念碑上。先一年改任蘭州軍區政委的譚友林未能參加天山公路竣工慶典,也未能參加喬爾瑪烈士陵園落成儀式。他用詩一樣的語言形容:“碑,是站立的路;路,是躺倒的碑。”那一年,譚友林指著天山公路烈士紀念冊說:“要不是‘**’的破壞,我們絕不會犧牲這麽多同誌,有些烈士就是在不合格的炸藥爆炸聲中倒下的。”

如果說天山公路、南疆鐵路讓譚友林嘔心瀝血,鮮為人知的中巴公路——喀喇昆侖公路,同樣融進了譚友林的心血和汗水。

中巴公路從1968年6月奠基到1979年建成,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兩萬餘民工為主體的築路大軍,在海拔4000多米的無人區,整整苦戰了11年之久。這同樣是毛澤東、周恩來關注的戰略工程。

早在譚友林上任之初,楊勇就明確:“老譚,天山公路、南疆鐵路、中巴公路三條路,都是天字一號工程。前兩項你分管,後一項你兼管,兼管也是管呀!”譚友林當然明白楊勇的意圖,對中巴公路的進度、質量和關鍵性的難題,從始至終都十分關注。中巴公路正式通車後,譚友林一直跟蹤這條全世界海拔最高的跨國公路,隨時準備解決可能出現的問題。1982年5月下旬,譚友林同軍區司令員肖全夫商定,趁著身體還能招架,上一趟帕米爾高原,慰問沿途哨卡的指戰員,看望守衛紅旗拉甫國門的哨兵,走一段世界屋脊上的中巴公路。這樣就是離職休息,心裏也踏實。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兩個年近古稀的開國將軍,一對大軍區司令、政委要上帕米爾!消息在總部、在軍區、在部隊傳開,聽到的人沒有不吃驚的。醫生勸阻,沒用;親屬勸阻,沒用;老戰友勸阻,沒用。譚友林和肖全夫上去了。他倆創造了一項前無古人的記錄,迄今為止也未見有人打破。

通往塔什庫爾幹的砂石路,全程都在深山峽穀中盤繞。汽車剛被前一個峽穀吐出來,一拐彎,又被另一個峽穀吞進去。公路兩側的岩石像雜亂堅硬的獠牙,隨時等待著撕碎偏離路麵的吉普車。嚴重的缺氧讓兩位老將軍胸悶氣短,眼睛發花,懸在半山腰吃力爬行的汽車,被吊在深不見底的峽穀上麵,讓人一陣接一陣地眩暈。肖全夫和譚友林端坐車上,心裏裝著邊防,裝著戰士,裝著看不見的責任。譚友林和肖全夫忍受著強烈的高山反應,終於爬上了世界屋脊。

位於塔什庫爾幹縣城北側的石頭城,是絲綢之路上一座著名的古城遺址,地勢險峻,地貌滄桑。建在高丘上的城垣或斷或續,重重疊疊的亂石中,隱藏著曆史深處的記憶。站在石頭城上極目遠眺,高天上的紅日懸在頭頂,萬道金光輝映下的一座座雪峰,在碧藍的天空放射出五光十色。

海拔4000多米的塔什庫爾幹,第一次迎來兩位大軍區主要領導,縣城像過節一樣熱鬧。譚友林和肖全夫婉拒了縣領導的盛情,沒有欣賞石頭城的醉人景色,驅車直上海拔4500多米的紅旗拉甫邊防站。兩位滿頭華發的將軍,在鐫刻著“中國”的界碑前,慰問守衛國門的幹部戰士;在中巴公路的接合部,與巴方人員親切交談……譚友林、肖全夫發紫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們看到了邊防部隊的忠誠,看到了中巴友誼的結晶!

得到譚友林登上帕米爾高原的消息,邱雲很吃驚,也很高興,這更增加了邱雲對譚友林的敬重。其實從譚友林出任新疆軍區副司令員開始,到譚友林卸任蘭州軍區政委,邱雲的眼睛像一束追光,一直緊跟著譚友林的行蹤,十年多沒有離開過。

“文革”結束後,有人寫信勸邱雲,不要一輩子活在別人的情感世界裏,邱雲回答:“在愛情的海洋裏,我不會返航。因為彼岸有一顆心在等著我。”

譚友林是邱雲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