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修地鐵的意見,早在1953年就提出來了。1958年國務院還組成地鐵考察團到蘇聯和東德考察,蘇聯也派出經驗豐富的專家來華,幫助中國修建地鐵。1960年蘇聯專家撤走,我國又遭遇三年嚴重自然災害,正在修建中的北京地鐵悄悄下馬了。
譚友林聽到地鐵下馬的消息時,核基地的施工正在夜以繼日地進行。當他在特種工程兵幹部大會上宣布這一消息時,會場上的怒吼聲地動山搖,錚錚鐵骨的將士們被蘇聯背信棄義的做法激怒了。“苦幹巧幹拚命幹,氣死蘇修王八蛋”的大標語,貼滿了帳篷和地窩子。譚友林因勢利導,施工任務在指戰員的愛國熱潮中加速完成。
1965年地鐵上馬。2月4日,毛澤東在《關於北京修建地下鐵道問題的報告》上批示:“楊勇同誌:你是委員會的統帥,希望你精心設計,精心施工。在建設過程中一定會有不少錯誤、失敗,隨時注意改正。是為至盼!”
7月1日地鐵工程舉行開工典禮,參加典禮的譚友林和領導小組的九名同誌,人人豪情滿懷,準備在北京地鐵建設中一展身手。譚友林開始聚精會神地研究地鐵建設的相關資料。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即將席卷神州大地的政治風浪,把領導小組的九名成員全部吞沒了。
邱雲是在譚友林音訊消失之後,從電影銀幕上看到譚友林的將軍形象的。
1960年,將軍合唱團的電影紀錄片在崇明縣城放映,銀幕上將軍們高亢的歌聲,在觀眾中激起熱烈的掌聲。邱雲聚精會神地盯住銀幕,她多麽希望譚友林的畫麵能在眼前定格啊!那一夜,邱雲在日記中錄下了唐人李冶的一首七絕——《明月夜留別》: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詩後注明:看電影《將軍合唱團》有感。邱雲為譚友林的英武形象高興,悵然若失的心緒也從李冶的詩中流露出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20年前的愛情跋涉,像一堵看不見的牆橫在她的心路上,任誰也跨越不過去。踏上崇明島快五年了,給邱雲介紹對象的人何止五個,但都被她誠懇婉拒,到後來人們再也不碰邱雲這根“弦了”。同事不知道,邱雲的情感禁區別人是進不去的。
邱成武是一位開明父親,又深知女兒的秉性,對邱雲的生活、工作、婚戀和人際交往雖然十分關心,但對女兒的抉擇從來不加幹涉。1960年春節,邱雲回家同父親團聚。除夕燈下,邱雲把母親的遺像抱在懷裏,淚眼汪汪,一聲不吭。邱成武心中十分悲戚,語氣憂鬱地對女兒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眼看到了不惑之年,你總得給你自己的感情有個交代,不然我怎麽去見你母親啊!”邱成武沒說幾句就老淚縱橫,後麵的話被一陣陣哽咽堵住了。
邱成武是1950年回到安慶定居的,一直在醫院工作,五年前已退出臨床崗位。休息後把全部精神花在整理病案、著書立說上。邱雲自懂事起,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傷心,想伸手替父親擦淚,自己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燈光下的父親沒有了當年的豐采,歲月刻在額頭的層層皺紋,記錄著起落浮沉的滄桑。想到70歲的父親自母親去世後,再未續弦另娶,走到哪裏都要把母親遺像安放在床頭,邱雲不禁放聲痛哭起來。母親的青春早逝,父親的用情專一,自己的坎坷心路,全被淚水從心底衝刷出來。盡管邱雲心底的夢已被時光擊碎,但她依然活在夢中。隻有在追夢的路上,她才覺得不孤獨,不寂寞。有人對戀人說過,假如有一天世界背叛了你,至少還有我為你背叛這個世界。幾十年前的邱雲也是這樣的心情。
邱雲擦拭落在母親遺像上的淚水,擦來擦去老是擦不幹淨。邱成武看到自己幾句話引得女兒傷心不已,連忙把話岔開,讓邱雲把春節期間探親訪友的事好好安排一下。他低聲囑咐女兒,廬山會議精神已經在上層傳達,彭老總的事情可能還沒有完,讓邱雲多關心時事,說話把握好分寸。
邱成武曆經滄桑,閱人無數,他對時局走勢的判斷,讓邱雲對廬山會議的餘波更為關注。過了不長時間,邱雲漸漸發現,一些中央領導人的名字從廣播和報紙中消失了。到了年底連譚友林的消息也聽不到了。
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在邱雲腦子裏越挽越大。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都當過譚友林的領導,如果有人要搞株連,譚友林也可能在劫難逃。給錢瑛寄出兩封航空掛號信都不見回音,邱雲心裏像壓了一塊石頭。直到春節過後錢瑛才回信告訴邱雲,譚友林一切均好,已被提升為工程兵副司令員兼特種工程兵司令員。別人隻知道他執行任務去了,執行什麽任務,到哪裏執行任務,誰也說不清楚。錢瑛叮嚀邱雲不必擔心,也不要再找人打聽。邱雲心裏的石頭落地了。
邱雲沒有料到,五年之後,她同錢瑛、譚友林和許多熟悉不熟悉的人,一起被裹進聲勢浩大的政治風暴中去了。
史無前例的“**”拉開了帷幕。
如果說在戰爭的殘酷和死亡的威脅麵前,戰士譚友林的血性經受住了考驗;那麽在“文革”的誣陷和七年的囹圄麵前,將軍譚友林的黨性則經受住了考驗。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的大塊頭文章。11月30日,《人民日報》加按語轉發了這篇文章。
遠在核基地組織施工的譚友林,拿起報紙瀏覽了一眼,一看是文人打筆墨官司,就扔到一邊去了。20多年後譚友林回憶說,真正讓他大為吃驚的,是12月召開的上海會議。這次會議把他尊敬的羅瑞卿大將打倒了。
羅瑞卿是在會議開了三天之後,才從西南趕到上海,聽取會議對他的宣判的。罪名:“反對突出政治”、“篡軍反黨”;判處:“撤銷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職務。”
羅瑞卿被打倒的消息,如同五雷轟頂,把譚友林擊蒙了,好幾天食不甘味,寢不安枕。有時他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頭靠椅背,雙目緊閉,在一片茫然中尋找答案。他的腦子被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占滿了:“全國人民都知道,羅總長可是毛主席的大警衛員啊!”當譚友林腦子裏的問號被拉直的時候,“**”的暴風驟雨正在席卷全國。
按照毛主席1962年的安排,林彪養病期間,軍委日常工作由賀龍負責,賀龍成了軍委實際上的二把手。一個是軍委副主席,一個是軍委秘書長而且兼著實權在握的總參謀長,林彪感到自己被人架空了。他用告禦狀的辦法,使毛澤東失去了對賀龍與羅瑞卿的信任。這次批判羅瑞卿,賀龍是趕到上海才知道的。在今天看來這很不正常,但在那個年月卻並不反常,“集體領導”、“民主集中”隻是書本上的兩個詞匯罷了。
羅瑞卿被撤職,賀龍受到株連,上海會議後,賀龍不再主持軍委日常工作。
禍根已經埋下,惡果開始坐胎。林彪窺測政治風雲,抓住時機調轉槍口,瞄準賀龍扣動扳機。這時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上發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林彪聽到衝鋒號聲,與陳伯達、江青、康生等相互勾結,由康生捏造彭真與賀龍準備調部隊進城搞“二月兵變”的彌天大謊,煽動北京幾所大學的造反派,把鬥爭矛頭直接指向賀龍。
譚友林的心被憤懣與悲哀吞噬著。難道南昌起義的總指揮,葉挺親口讚揚有大將風度的賀龍——共和國的元帥,也成了“大軍閥”、“走資派”?
彭德懷、黃克誠、羅瑞卿被打倒了,現在又要打倒賀龍,毛主席知道嗎?毛主席不是要保賀龍嗎?他老人家的話可是“一句頂一萬句”啊!譚友林把拯救賀龍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毛主席身上。譚友林不清楚,這時候毛主席對林彪的信任和倚重,已經超過了健在的所有開國元勳。毛主席與林副主席的關係已成為統帥與副統帥的關係。
譚友林反複學習理解毛主席的大字報,差不多可以倒背如流了,但越學越糊塗,越學問題越多:什麽是當權派?什麽是資本主義?什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譚友林苦苦思索,還是找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譚友林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過三年多,在高等軍事學院又學習過三年,工作之餘,讀書是他的唯一愛好。他的理論功底,足以回答自己腦子中的問題,但事到臨頭總覺得腦子裏裝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無法找到他對毛主席大字報疑問的答案。
理論向現實低頭了。就在譚友林百思不解的時候,他的腦袋又被政治榔頭猛擊一錘。1966年9月8日,林彪主持召開軍委小型會議,以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在總參外事局“八二五”大字報上簽名為由,作出王尚榮停職反省的決定。同時授意總參領導,掀起以追查王尚榮“後台老板”為重點的揭批查**。
這個會議軍委常委差不多都參加了,唯獨賀龍沒有接到通知。這次會議是圍剿賀龍的又一顆“信號彈”。
聽說王尚榮停職反省,譚友林開始意識到什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了。
王尚榮是什麽人,沒有幾個人比譚友林更了解他。王尚榮是賀炳炎的入黨介紹人。賀炳炎、譚友林任紅二軍團紅五師師長、政委時,王是他倆屬下的團長,後來到師裏任師參謀長。賀炳炎負傷後,王尚榮繼任師長,成了譚友林的搭檔。紅五師改編為紅九十六師後,師長、政委還是他們兩個。從長征開始前到長征結束後上保安紅大,他倆甘苦與共,生死不離。到北京後工作再忙,兩人也會偷閑見麵,把盞淺酌,談古論今,盡興而歸。
戰爭年代,賀老總、任弼時曾多次向人炫耀,二方麵軍的儒將非王尚榮莫屬,誰都知道王尚榮是個智勇兼備、文武兼資的人才。解放後,讓王尚榮長期在作戰部當副部長、部長,不是這個老中將不堪大任,是他的文韜武略為高層器重,毛主席、周總理和老帥們離不開他這個軍事顧問,用起來放心、方便。
譚友林隱隱約約地感到,賀老總肯定要大難臨頭。他後來說:“那段日子真難熬啊,每天夜裏,失眠的時間都比睡眠的時間長。老是想,一邊說蘇修亡我之心不死,一邊又打倒老帥老將,萬一敵人搞突然襲擊,誰來統兵打仗?說不定真會‘抓瞎’的!”
譚友林不是杞人憂天。蘇聯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虎視眈眈,頻繁挑釁,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共和國的將軍們深知,國家安全出現任何閃失,他們都無法向曆史作出交代。這種憂心所內涵的崇高責任是常人難以體察的。毛澤東是怎麽想的,譚友林無法揣度,“但林彪肯定沒有想,他想權力都想得變態了,發瘋了,要不怎麽能連戰功赫赫的賀老總,都欲置於死地而後快”!譚友林內心的憤慨,在平反昭雪後,不止一次地向王尚榮、張竭誠宣泄過。
譚友林終究被推到賀龍案子的漩渦裏去了。林彪、江青一夥為整倒賀龍,不僅株連到他的妻子兒女、親朋故舊,而且株連到他領導過的紅二方麵軍、八路軍一二○師、陝甘寧晉綏聯防軍,西北、西南軍區,國家體委和國防科工委等軍隊、地方上的一大批黨政軍高級幹部。其中屬於“賀龍專案組”的有許光達、廖漢生、黃新廷、王尚榮、成鈞、譚友林、榮高棠等23個分案組,含省、軍級以上領導幹部19名,政治局委員2名,中央委員、中央候補委員各1名,受牽連遭迫害的幹部群眾成千上萬。
平心而論,林彪是賞識譚友林的,但賀龍救過譚友林的命,林彪也是清楚的。“若無漁夫引,怎得見波濤。”救命之恩大於天啊!林彪長期觀察,發現譚友林和邱會作、吳法憲、李作鵬不同,雖說是他的湖北老鄉、抗大學生,又是四野的老人,但譚友林不登他姓林的門,不向他姓林的靠,他總覺得譚友林的心是同賀龍拴在一起的。
林彪幾經分析推斷後認定,譚友林肯定是賀龍安在工程兵的釘子,是賀龍在工程兵的一顆“定時炸彈”。賀龍搞“二月兵變”是有計劃、有預謀的,賀龍把譚友林安插在工程兵,就是為將來搞政變作準備的。
林彪“拔釘子”、“挖炸彈”的話一出毛家灣的元帥府,工程兵黨委常委已經端坐在會議室了。譚友林和幾位常委互相看著,弄不清突然開會幹什麽,但發現個別常委沒有到會,感到氣氛有些異常。人一到齊,會議一字不落地傳達林副主席的指示,當即決定:改組“文革辦公室”,撤銷譚友林“文革辦公室”主任職務;以工程兵黨委名義貼出公告,點名批判譚友林,勒令譚友林交代反黨罪行。
林副主席發話了,群眾發動起來了。工程兵機關一夜之間就貼出了一百多張批判譚友林的大字報,“打倒反黨分子譚友林”的標語隨處可見。
對於厄運即將臨頭,譚友林沒有心存僥幸,但風雲突起,譚友林卻沒有想到。譚友林對魯方說:“既然林彪點名了,批判公開了,我也該露麵了。我一不反毛主席,二不反共產黨,我怕什麽?我是紀檢委書記,有些人亂搞女人,我能裝聾作啞嗎?現在他們要打倒我,我不敢露麵,他們會說我心裏有鬼,害怕群眾。”譚友林想親自出去看看,大字報都寫了些什麽東西。
魯方知道譚友林嫉惡如仇,平時工作要求嚴格,批評過一些同誌,還對一些人發過火。她怕譚友林看見大字報上的誣陷後控製不住自己,想讓丈夫消一消氣,便半開玩笑地說:“別去看了,有人手裏拿著釣魚竿,就等著你上鉤呢。”
魯方見譚友林執意要去,幹脆實話實說:“揭批你的大字報一貼出來我就看了。都是扣政治帽子,沒有任何實質內容。本來你就沒有把柄,他們抓什麽?”看看夜已過半,便催譚友林早點休息。
譚友林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被大會批鬥之前,魯方已經大難臨頭了。1966年8月,魯方被隔離審查,之後又被造反的學生剃成陰陽頭批鬥遊街。魯方成了北京“文革”中第一個被剃陰陽頭的女“走資派”。
1967年5月9日淩晨12點到2點,戚本禹代表中央文革到北京芭蕾舞學校講話,一邊說“我們是反對武鬥的”,一邊又說“你們要願意武鬥,我們也不管,你們大家願意打就打,反正我們不反對!”還指名道姓,要求學生造反,揪鬥副校長、黨支部書記魯方。在戚本禹的蠱惑下,北京芭蕾舞學校的師生竟然對他們平素敬仰的老革命、老書記魯方施以拳腳。批鬥連續升級,看管也更加嚴格。
譚友林夫婦去世多年後,譚曉芳回憶:“媽媽當時確實傷心透了,後來想通了,覺得不能怪那些小孩子,他們才十幾歲嘛。還自己開導自己,‘將來寫‘文革’史,一定少不了我這個被剃陰陽頭的第一人。’”不難相信,假如當年給魯方剃陰陽頭的學生們今天還有良知,他們看到這些話,心靈一定會顫抖的。
魯方連續幾個月下落不明,譚友林天天挨批挨鬥,孩子們被劃成“黑五類”,當不上紅衛兵,整天躲在家裏膽戰心驚。聽孩子們的同學說,魯方被關在學校一間屋子裏,白天打掃廁所,清理垃圾,晚上寫悔過檢查,交代問題,譚友林顧不上多想,立即托人找到老嶽父薑懷,請他親自到芭蕾舞學校打聽魯方的下落。
北京的6月,街上人浪沸騰,不知是哪個單位的五個“走資派”被押在大卡車上遊街。三個造反派押一個“走資派”,一個把頭往下摁,兩個把胳膊朝後擰,掛在脖子上的大牌子被車廂板擋住了。已經扭成“噴氣式”的“走資派”,被從後麵揪住頭發向上拽,麵色青黃,汗水淋漓,疼得臉都變了形。架在車廂角上的高音喇叭,傳出歇斯底裏的打倒聲。馬路兩旁的人駐足圍觀,有笑聲,有喊聲,也有輕輕的歎息聲。
薑懷一步一瘸地走著,他的一條腿是批鬥會上被人踹壞的。坑坑窪窪的路走起來低一腳高一腳,到芭蕾舞學校時,昏暗的路燈慘淡地亮了。
薑懷輕輕叩門,一位負責看守的幹部從門縫裏把頭探出來,一看是魯方的父親,立時愣住了。聽老人打聽魯方的下落,看守幹部把嘴巴向前靠了靠說:“她被隔離審查。人還活著,挨鬥少不了,主要是打掃廁所,不準親屬探視。”說完又把頭從正關的門縫中探出來說:“愛莫能助,你再別來了,讓專案組知道了,魯方和你都會受牽連的。”哐的一聲,門關上了。
老人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想告訴這個有點同情心的人,孩子好久沒見到媽媽了,最小的還不到十歲。不管是大錯小錯,讓孩子們見媽媽一麵沒有錯啊。薑懷在門前徘徊苦等,幾次敲門再沒有動靜。
親情被撕裂的傷口不流血,看不見,但痛徹骨髓。保護不了妻子,讓譚友林終生抱愧。可那個年月他沒有能力保護啊!譚友林被關押審查時,愛妻仍然下落不明。1986年臨終前,病中向來堅強的魯方,回顧譚友林對她一生的深情和厚愛,從生命深處淌出來的淚水,成為向丈夫表達的最後一次感謝。
在被隔離審查的日子裏,魯方天天擔心丈夫受過傷的身體熬不住折磨,擔心少不更事的孩子在武鬥中闖禍。親情的心靈感應,讓魯方恍惚中感覺到對譚友林的批鬥升級了。
魯方的感應沒有錯,對譚友林的批鬥已經從口誅筆伐上升到大打出手。每次批鬥會,站在台子中央的譚友林,都被兩個戰士反剪著雙手,那根掛著“反黨分子譚友林”牌子的鐵絲,勒進譚友林的脖子。牌子很沉,汗水滲進勒破的皮膚,疼得譚友林大熱天直冒冷汗。譚友林咬牙堅持,任憑批鬥的人拳打腳踢,暴跳如雷,把譚友林打得滿臉流血,渾身是傷,他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我是黨的幹部,我沒有黑後台,我不知道什麽‘二月兵變’。”造反派又說了一串賀龍黑幹將的名字,讓譚友林揭發他們的反革命罪行,交代與他們的關係。
譚友林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用盡全力抬起頭,衝著揮舞拳頭的造反派,像獅子一樣吼著:“我隻知道他們有功,不知道他們有罪!”造反派愣住了,黑壓壓的會場一時鴉雀無聲。不到一分鍾,拳頭像亂錘擂鼓一樣砸向譚友林。譚友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在這生死瞬間,正要抬腳踢譚友林的造反派被旁邊的人製止住了,專案組有明確交代,“隻要口供,不要屍體”。
批鬥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被打得死去活來的譚友林就是不交代。彭德懷、陳毅、羅瑞卿、黃克誠等老領導被批鬥時,譚友林也被拉去陪鬥。他緘默不語,兩眼冒火,嘴角流血,把淌出來的眼淚往肚子裏吞。讓譚友林心頭滴血、深感悲哀的是,批鬥毆打老帥、老將的這一代年輕人,正是在譚友林這一代人用鮮血染成的紅旗下出生、長大的。看著一個個老首長備受折磨而寧折不彎,譚友林獲得了更大的鬥爭勇氣。
1966年9月13日,“死不改悔的反黨分子”譚友林被關起來了。他的家被抄了兩次。葉挺贈送的左輪手槍早上交了,劉少奇贈送的皮茄克、周總理和鄧大姐贈送的賀詞、賀老總贈送的雕花煙鬥、任弼時贈送的派克鋼筆,還有那塊寄托著無限眷戀的懷表,統統不翼而飛。魯方父親贈送的青花瓷瓶也被砸得粉碎。老人幾次月下登門,都被衛兵喝退,直到告別人世,也沒能見愛婿最後一麵。
失去爸爸媽媽的七姊妹,一夜之間長大了。大姐譚曉芳把全部心血花在照顧弟弟妹妹身上。她告訴弟弟妹妹,爸爸媽媽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孩子們在絕望的掙紮中希望奇跡出現。能夠見到父親母親,成為他們白天的奢望,黑夜的美夢。
六年多過去了,老七譚曉白已長成小夥子了,譚友林還是沒有回來。譚友林從京內轉移到京外,從河南轉移到徐州,林彪在工程兵的心腹幾次對譚友林誘導、許願,都被譚友林頂回去了。
1971年“九一三”事件發生,林彪折戟沉沙,焚屍荒野,徐州工程技術總隊倉庫對譚友林的管製稍稍鬆了一些。譚友林怕曾經受過傷的右手右臂功能退化,讓看守戰士買來筆墨紙硯,開始用毛筆抄寫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有時也寫幾句古詩古詞。這件事被人反映到工程兵,一位領導以尚未結案為由,竟下令收繳毛筆、墨汁,讓譚友林把時間用在寫交代檢查上。一天上午,譚友林剛把紙鋪開,一個幹部走進來,把桌子上的紙抓過去揉成一團,摔到地上踩了幾腳,一轉身走了。譚友林怒斥:“你幹什麽?”
“幹什麽,不準你胡寫八寫!”
譚友林正要解釋,那個幹部竟端起墨汁盤子,朝譚友林臉上潑去,潑完把盤子朝地上一摔,扭身走了。隨著盤子的打碎聲,譚友林頹然坐到床邊,滿臉黑色的墨水,順著臉頰流進脖子,流進胸膛,流進心裏。
突然遭受這種奇恥大辱,讓寧折不彎的譚友林一瞬間腦子裂開了,他真想撲上去與這個幹部一拚了之。冷靜下來之後,譚友林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年輕幹部是受人指使才這麽做的,韓信都不計較**之辱,我一個老黨員難道還不如韓信的氣度?就是死也不能在是非顛倒中死,死也得站直身子,死個明白。他相信,欲置他於死地的林副統帥摔死了,權力回歸正常的時間不會拖得太久。他還相信,毛主席總要刀下留人。他老人家絕不會讓成千上萬跟著他浴血奮戰的老帥老將老幹部,在萬劫不複的沉冤中離開世界。譚友林打消了拚的念頭。
1973年1月,魯方請王震轉呈她給周總理的親筆信,盼望周總理過問譚友林的案子,讓譚友林能同家人見一麵。在周總理的親自幹預下,譚友林回京治病。分散在全國七個省市的孩子聽到爸爸回家的消息,連夜從各地朝回趕。譚友林同家人團聚了,歡聲笑語中的魯方不停地擦著眼淚。
為了這一天,魯方和孩子們等了七個年頭啊!
譚友林身體還未恢複元氣,便急著找總政領導,希望盡早安排工作。他已年屆花甲,還能為黨工作幾天?
1975年1月5日,鄧小平被任命為軍委副主席,2月又增補李先念、王震為軍委常務委員。譚友林看到了重新工作的希望。
三個多月後,譚友林接到總政通知,讓他隨李達副總長到東北參加演習。李達是紅二方麵軍的參謀長,對譚友林十分熟悉,一路寬慰譚友林保重身體,等待分配工作。李達又是八路軍一二○師和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的參謀長,從抗日戰爭起,一直參與劉鄧大軍的決策與指揮。一回北京,李達即向鄧小平反映了譚友林遭受迫害的情況和急於工作的願望。
鄧小平同譚友林不很熟悉,隻是在譚友林兼任特種工程兵司令員時聽過匯報,見過幾麵。鄧小平知道譚友林是林彪親自點名打倒的“二月逆流”“黑幹將”,是周總理親自批示解除關押的老同誌,便答應李達說,譚友林的工作安排,和軍委其他同誌通通氣再定,並讓其轉告譚友林把身體調養好。沒過多久,總政幹部部果然派人聽取譚友林對工作安排的意見。征求意見的同誌說,工程兵在“四大”中搞亂了,兩派派性很大,整頓工作搞不下去,軍委有可能讓譚友林回工程兵當司令員。
譚友林要回工程兵當司令員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議論紛紛,大多數人喜笑顏開,極少數人情緒低落。譚友林思考再三,打電話告訴征求意見的同誌:“感謝組織信任,但回工程兵對工作不利。聽說我要回來,一些同誌有壓力,特別是運動中陷害我、打罵我的同誌,擔心我回去後他們挨整,有的開始要求轉業、調動,有的要求住院、退休。我回工程兵就是再諒解、再寬容,他們的心理壓力也解除不了,這對工作不利。希望軍委、總政在京外單位給我分配工作,離工程兵機關遠一點更好。隻要有工作幹,當副職都可以。”譚友林沒有回工程兵,他的高風亮節感動了工程兵。不當正職當副職,這就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從大局出發的選擇。
正確的選擇,是一種睿智和遠見。對一個具體人來說,本質決定選擇,選擇反映本質。譚友林的選擇讓幹部們看清了他的人格本質,更使那些整過他的人終生汗顏。譚友林用坦**的胸襟啟示後人,一個高尚的人,應當忘記整你的人,記住幫你的人。
譚友林直到恢複工作也不會知道,他在批鬥大會上遭受拳打腳踢的時候,孤獨的邱雲也被推上運動的風口浪尖,背後的推手正是那個曾經糾纏過她的科主任。
邱雲轉業到崇明島後,醫院的同事們漸漸弄清了事實真相,那位科主任反倒遭人唾棄,成為眾矢之的。科主任的妻子深為自己選錯了男人而懊悔,希望丈夫能夠良心發現,到崇明島向邱雲登門道歉。科主任埋怨妻子人雲亦雲,多管閑事。妻子盛怒之下,一紙狀子遞上去,同丈夫分道揚鑣。科主任裏外站不住腳,隻得轉業回了上海。
1966年春暖花開時節,這位科主任上崇明島找到邱雲,把前些年自己挑撥是非的責任全推給離婚的妻子,懇請邱雲給他一次機會。隻要同他結婚,他有辦法把邱雲弄到上海自己工作的大醫院去。邱雲用大魚大蟹招待完昔日的同事,隻說了一句話:“你來一趟崇明島很辛苦,不要再來第二趟了。”
1966年10月,一群上海的紅衛兵突然登上崇明島,把邱雲架到桌子上,憤怒控訴她褻瀆革命烈士的罪行,決心把這個資產階級大小姐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幸虧漁民從四麵八方趕來解圍,要不邱雲當天就被揪到上海去了。
縣裏群眾組織根據上海紅衛兵的揭發,準備對邱雲下放勞動,隔離審查。在漁民們的強烈要求下,邱雲被下放到漁場醫務室,改為赤腳醫生。邱雲的行動自由、通信自由受到限製,成了強製勞動改造的專政對象。縣裏有幾個“走資派”和邱雲的資曆差不多,都是抗戰時期的老黨員,平時關係很好,在漁場隔離審查期間,勞動、開會、吃飯都和邱雲在一起,邱雲把做飯洗衣的事差不多全包了。幾個“走資派”過意不去,花了七八天時間,把邱雲四麵透風的小屋修繕一新,成了一幢名副其實的“閨房”。
1971年國慶節後,邱雲重獲自由。這時才發現她熟悉的老領導、老戰友都聯係不上了。錢瑛、譚友林也下落不明,她不能打聽,不敢打聽,也找不到人打聽,隻能在孤獨苦悶中送走太陽,迎來月亮。
回到原來的宿舍,聽不到驚濤駭浪的起落,邱雲對萬籟俱寂的黑夜有些驚悚。她打開臥室的燈,驀然發現,雙鬢上的白發,在鏡子裏特別晃眼。
邱雲一驚。沙市碼頭吻別那一刻,已經過去30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