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天,天高雲淡,清風送爽。共和國的政治空氣卻異乎尋常,反擊右派的鬥爭,正在各條戰線上如火如荼地進行。
遠在崇明島上的邱雲,並不像北京人那樣敏感政治。在她眼裏,漁民照樣下海,農民照樣種地,她做醫生的照樣看病。在老百姓眼裏,邱雲是個好醫生,為人善良,既通中醫又會西醫,不管白天晚上,隻要有人讓她去看病,十裏八鄉從不推辭。鄉親們看不出邱醫生有什麽心事。但是邱雲確有心事。聽說公安部隊要撤編,譚友林這個東北公安軍的大司令會到哪裏去呢?
東北公安部隊撤銷整編完畢,譚友林於7月底赴京匯報撤編情況,等待軍委分配新的工作。
比譚友林早到北京的老戰友,裝甲兵副司令員賀晉年得知譚友林賦閑到京,連夜登門造訪。賀晉年知道譚友林脾氣耿介率直,叮嚀他少串門子,少打電話。譚友林感謝老戰友的真誠,但心頭悶悶不樂,總覺得政治氣候不對勁。
會議期間,羅瑞卿找譚友林交談,充分肯定他在東北公安部隊的貢獻,同時征求他對工作安排的意見。
羅瑞卿是譚友林敬重的老領導,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首長:“服從組織安排。”
羅瑞卿滿意地笑著說:“我們領導幹部都像你這個態度就好了。現在有些人挑地方、挑單位、挑搭檔,有的還想回自己的老部隊,這是不允許的。你這個態度好,你哪裏也不要去了,留在北京上學,畢業後的工作組織會及時安排的。”說完等著譚友林表態。
一聽上學,譚友林來精神了,連忙表態:“謝謝首長!我小時候沒讀幾年書,在延安主要是學馬列,學毛澤東思想,學遊擊戰,如果再不學文化,就跟不上形勢了。”譚友林不知道,羅瑞卿是在還上一次沒讓他上學的“債”。
1955年授銜後,總政曾安排譚友林上南京軍事學院。羅瑞卿得到消息,以工作離不開為由,請示總政收回成命,換了另一個同誌。羅瑞卿後來沒吱聲,譚友林也不知道有這回事。但找機會讓譚友林讀幾年書,羅瑞卿一直惦記著。
羅瑞卿真正熟悉譚友林,是從保安紅大開始的。“西安事變”後,保安“中國人民抗日紅軍大學”更名為“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校址遷往延安。林彪任校長,毛澤東任教育委員會主席,羅瑞卿和傅鍾分別任教育長和政治部主任。設在延安的抗日軍政大學第一、二隊的學員,大多數是紅軍時期的師以上幹部,陳賡、倪誌亮分任隊長。譚友林所在的第一隊第三組學員,分別來自一方麵軍和四方麵軍,許世友、邵式平、周勝群、洪水、詹才芳等軍級幹部,個個赫赫有名。姬鵬飛、楊得誌、曾山、張震、肖望東等人也在這個隊學習。可謂戰將雲集,群英薈萃。
當時紅軍三大主力會師不久,雖然形式上是一家人了,但對張國燾的錯誤認識不一致。紅一方麵軍的同誌認為張國燾有野心,紅四方麵軍有些同誌不服氣,以致在誰當學習小組長的人選上爭執不下,一時竟選不出大家都能夠接受的小組長。
問題反映到教育長羅瑞卿那裏,羅瑞卿仔細看了幾遍學員名單,徑直去找任弼時,請他推薦一位二方麵軍的同誌,擔任第一隊第三組的小組長。
任弼時把名單看完說:“就是他,譚友林,估計大家都能接受。”從此,譚友林的名字在羅瑞卿腦子打下了烙印。
在這之前,第三小組也有人推薦過譚友林當組長,大家聽了都還滿意。譚友林是紅二軍團成長起來的幹部,長征前就是師政委,飽受磨難,身經百戰,用“文革”的話說,沒有派性,能一碗水端平,和大家都處得不錯。邵式平資格最老,又是四方麵軍的將領,對譚友林當組長雙手讚成。
這個提議一傳出來,譚友林沉不住氣了。他心裏清楚,這些從子彈縫裏鑽出來的人,資格老,功勞大;職務高,脾氣大,個個大名鼎鼎,他怎麽敢給這些令敵軍聞風喪膽的人當組長呢!
正當譚友林再三推辭小組長的時候,教育長羅瑞卿找上門了。一見譚友林的麵相比實際年齡還小,張口就訓:“年紀不大,倔勁不小!是嫌官小還是嫌人少?哪有不服組織決定的共產黨員?”羅瑞卿幾句話把譚友林批得滿臉漲紅,啞口無言。羅瑞卿告訴譚友林,讓他當小組長是任弼時同誌點的將,他不但要當,還要當好。不管職務高低,不管資格深淺,不管功勞大小,學習、操練、生活都得管。
羅瑞卿交代完工作,發現譚友林的坐騎不錯,便順手牽羊,把長征路上任弼時送給譚友林的花腳騾子騎走了。譚友林擔心坐騎欺生,索性“送佛送西天,幫人幫到底”,連自己的警衛員也讓羅瑞卿一塊帶走了。20年後羅瑞卿談起這件事還調侃地說:“你當了個小組長,我撿了個大騾子!”兩人都為這段彌足珍貴的友誼而高興。
羅瑞卿詞嚴心軟,對他偏愛的將領,批評起來不留情麵,工作標準要求更高,教育幫助也很具體。譚友林的中將是他拿下的,譚友林上學的機會是他取消的,不能讓老實人再吃虧了。現在公安部隊撤銷,應該給譚友林入校深造的機會。羅瑞卿已經準備好一副擔子等著譚友林挑。
1957年秋天,譚友林和一批高級將領走進北京高等軍事學院的大門。作為戰役係的首期學員,學製三年,主要課程是戰爭理論和戰役研究,但真正讓這些高級將領傷腦筋的是包括數學、物理、化學等在內的文化課。葉劍英院長希望學員打一場沒有槍炮聲的勝仗,激勵大家攻關克難,將來站在軍事知識的最前沿發號施令。
譚友林少年時上過幾年私塾,四書五經中一般的漢字難不倒他,但拉丁字母、化學元素、數理公式和各種計算,卻讓42歲的譚友林吃盡苦頭。當年因手術麻醉而影響記憶力的後遺症,讓他比別人耗費的時間更多。魯方和孩子就住在學校家屬院,已經是七個孩子父親的譚友林無心顧家,常常被抽象深奧的數、理、化課程弄得頭昏腦漲,筋疲力盡,連魯方和孩子也難得多看幾眼。譚友林深知,他不能失敗,也不甘心失敗。他從學習中看到,製勝戰爭的力量不隻是戰場,是武器,更重要的是人,是人的素質,人的謀略。有些時候戰爭的勝敗早已由戰場以外的智能決定了。過去的輝煌已成為不能重複的曆史,未來的輝煌就蘊藏在科學文化知識之中。共和國的將軍們應當搶在時間的前頭,在未來敵我較量中運用知識駕馭全局,登上戰爭的製高點。
1957年至1960年的中國政壇,運動風起雲湧,對象此起彼落。麵對撲朔迷離的上層紛爭,譚友林經常擔心,黨內軍內會不會出大事。他是在三年不平靜的歲月裏完成學業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譚友林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他的擔心被1959年的廬山會議驗證了。而這次會議定案的“彭黃張周反黨集團”中,八路軍的彭德懷、新四軍的黃克誠、東北局的張聞天,都是他敬重的老領導。
譚友林的心情十分壓抑。譚友林茫然了。
廬山會議是7月2日開幕的。聽說“反冒進”是會議主題,譚友林和學員們都很高興。因為“三麵紅旗”揮舞下的烏煙瘴氣,已讓全國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在饑餓中徘徊。
剛剛走上軌道的中國經濟,由於偏離了正確方向,吃不飽飯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大問題。學院的將軍們雖然沒有人饑腸轆轆,但也很少紅光滿麵,不少人的“將軍肚”不見了,過度消耗體力的訓練暫時停止了。譚友林多麽盼望人人都能吃飽飯啊!那麽多的人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天下百姓不挨餓、不受凍嗎?說是解放全人類,自己肚子都填不飽,有力氣去解放別人嗎?
譚友林和學員們隻能私下議論,誰也沒有膽量把這些話放到台麵上說。譚友林因為孩子多,有時候保姆還得和孩子爬樹摘榆錢,跑到郊外找野菜。就這樣全家也隻能湊合著吃飽。譚友林為了照顧孩子,從學院退掉夥食,把供應他的那份糧、油、肉貼補到家裏一塊吃。
國家實行計劃生育後,有人和譚友林開玩笑說:“首長們這一代人中,七八個上十個孩子的人可是不少呀,這是嚴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啊!”
譚友林笑著說:“那年代,什麽都學蘇聯的。衛國戰爭期間,蘇聯人員傷亡慘重,戰後國家鼓勵多生。我們國家也跟著學,組織不要求計劃生育,個人也不懂計劃生育,生就生吧。一鬧自然災害,麻煩來了。加上保姆的女兒,八個孩子八張嘴,又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真是難為魯方了。”說到這裏,老將軍哽咽了。
譚友林的眼前又閃現出1959年年底孩子們搶包子的場麵。星期六,想到孩子們一個星期沒有吃過一餐好飯了,晚餐時,魯方和保姆蒸了兩籠餡裏帶點肉的菜包子。因為怕燙傷孩子,魯方告訴孩子們涼一會兒再吃。哪知話未說完,幾個小一點的孩子的手全上來了。最小的兒子才四歲多,被熱包子燙得哇哇大哭,大姐曉芳抱著哄了好久才止住哭聲。譚友林不忍看下去,一個人走出樓外悄悄抹眼淚。
說到這裏,老將軍的話題又回到廬山會議。
1959年8月18日,譚友林參加了傳達廬山會議精神的軍委擴大會議。那是譚友林畢生參加的最嚴肅、最冰冷的全軍高級將領會議。傳達廬山會議內容時,會場靜得讓人壓抑,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到會的所有人都怕漏掉一個字。當講到“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時,譚友林和很多人一樣,嘴巴張著,眉頭擰著,大家幾乎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會後不止一個人反映,當時還以為自己耳朵有毛病。到會的將軍中,有多少人是跟著彭德懷南征北戰、血灑疆場啊!
回到學校,學員們私下最不服氣的是彭德懷“裏通外國”的問題。大家根本不相信,連一句外語都不懂的彭德懷能同赫魯曉夫秘密會談?會談什麽?誰在現場?誰的翻譯?學員們腦子裏裝了一堆無解的問題。後來到新疆軍區任副參謀長的魯泉,當時是譚友林那一期的戰役教員。他在回憶這段曆史時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譚友林這些人心裏有數,功高震主嘛!你彭老總怎麽敢向毛主席下戰書呢?你說是‘意見’,毛主席說是‘戰書’!譚友林他們連保持沉默都不能選擇,隻能和毛主席保持一致。”
一生謹慎的葉劍英元帥,那段時間很少同學員見麵,有時候出來散步,表情也很凝重。有的史料披露,廬山會議最緊張的時候,葉劍英還同聶榮臻一起看望彭德懷,三個老帥談了兩個多小時,幾個人熱淚盈眶而別。大概是因為友誼之故,廬山會議之後,每臨大事有靜氣的老帥更加沉默。
高等軍事學院在葉劍英的掌控下,學員們很快把精力轉移到抓緊學習、迎接畢業上去了。
1960年金秋,譚友林在1000多個日日夜夜的知識煎熬與熔鑄後,在魯方竭盡全力的幫助與嘔心瀝血的保障中,克服學習上的壓力和身體上的困難,化繭成蝶,登上了中國的西點軍校——北京高等軍事學院——的頂峰,戴上了“模範學員”的桂冠。
譚友林抓緊畢業分配前的時間撰寫論文。他從圖書館借來一摞子參考書籍,從教研室搜集了幾十個典型戰例,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探古析今,搜腸刮肚。他要用一篇高質量的論文,回報葉劍英院長要他用占領敵人陣地的精神占領知識陣地的期望,回報賀老總讓他以知難而進的精神學知識的勉勵,回報昔日任弼時政委在病**要他永遠奮進的囑咐。
譚友林撰寫論文的進度被羅瑞卿的召見打斷了。
9月中旬,中央軍委秘書長兼總參謀長羅瑞卿要找譚友林談話。譚友林反複琢磨,羅總長要找自己談話,是不是有什麽任務了?
三年寒窗苦,誌在上戰場。可是戰場在哪裏?敵人在哪裏?羅總長找他談什麽?譚友林心裏吃不準。
從延安算起,這是羅瑞卿第五次找譚友林談話。譚友林如期趕到羅瑞卿辦公室。羅瑞卿還像三年前公安部隊撤銷時那樣,征求譚友林對下一步工作分配的意見。譚友林沒來得及思考,羅瑞卿替他回答了:“服從組織分配!”說完羅瑞卿笑著向譚友林交底:“先給你打個招呼,總政馬上會有通知。軍委已任命你為工程兵副司令員兼特種工程兵司令員,準備半個月,國慶後到職。這個崗位很特殊,任務重,時間急,得用心幹啊!”譚友林看著一臉嚴肅的羅瑞卿,明白羅總長不是征求意見,是在下達命令,分配任務。
譚友林放下正在趕寫的論文,抓緊就任新職前的準備工作。
譚友林即將就任司令員的特種工程兵,編製達10餘萬人,代號為7169部隊。司令部設在酒泉基地,原來的司令員由工程兵司令員陳士榘兼任。部隊分散在甘肅酒泉、新疆馬蘭和青海海南地區,施工環境惡劣,工程標準嚴格,任務十分艱巨。
赫魯曉夫翻臉,中蘇兩國交惡。譚友林出發前已經意識到他要踏上的征程,是看不見的戰線,是沒有硝煙的戰場。譚友林確實受命於危難之際。
這場沒有硝煙的較量的對手,是被尊稱為“老大哥”的蘇聯。1960年7月16日,蘇聯政府突然照會我國政府,單方麵決定全部召回在華蘇聯專家。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蘇聯撤走在華擔負重要任務的1390名專家,撕毀專家合同343份,終止科技合作項目257個,並停止供應我國建設急需的重要設備,圖紙、計劃和資料也被專家悉數帶走。
蘇聯單方麵撕毀合作協議,讓中國正在運行的經濟列車突然失靈,損失極為慘重。中國必須從巨大的震**中走出來,重新開始走自己的道路。決心已定,路在何方?人民軍隊挺身而出,再次站在捍衛國家核心利益的最前列。譚友林走進他不熟悉的核試驗基地,開始了沒黑沒明的打拚。
承擔核試驗基礎設施建設的特種工程兵,決心建功立業,為國爭光。可是,施工麵臨的一大堆棘手問題卻解決不了。羅總長那天談話時就提醒譚友林,軍委1月12日決定,7169部隊擔負的酒泉基地48萬平方米的第一期建築工程,必須在當年10月1日前完成並交付使用。這個當時在北京立了軍令狀的任務,因延期交付使用已經影響到全局。羅總長要求譚友林要搶時間、爭速度,盡最大努力把完成任務的日期向前趕。
譚友林還聽到,剛剛把彭老總取而代之的林彪心血**,打破不出遠門的習慣,可能在10月份到酒泉視察。林彪了解譚友林,譚友林也了解林彪。形勢和任務都很嚴峻。1960年9月底,來不及充分準備的譚友林,匆忙登上西去的列車,風塵仆仆地趕往酒泉基地。
名為酒泉的衛星發射基地,實際上坐落在內蒙古額濟納旗境內。除青山頭、狼心山幾個山丘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廣闊無垠的戈壁灘上,一簇簇駱駝刺像一個個盆景,近乎等距離地散布在地麵上,任憑狂風摧殘,沙石擊打,年年歲歲在這裏頑強地紮根繁衍,向人類證明著家族的存在和價值。
譚友林從魯方和孩子的視線中消失了,從戰友和熟人的視線中消失了,工程兵機關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新來的副司令員兼特種工程兵司令員長什麽樣子。因為導彈發射基地、原子彈試驗基地和建設它們的特種工程兵對外都是嚴格保密的。
那是一個崇尚革命榮耀的年代。能夠從事保密工作是一種榮耀,保密等級越高,政治要求越嚴,榮耀的價值越大。正是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讓遠在基地戰鬥的幹部戰士,雖備嚐艱辛而備感光榮;讓遠在幾千裏之外的父母妻兒雖惦念親人而無怨無悔。沒有長途電話往來,沒有探親休假安排,十天半月的兩地書信,傳遞著彼此的思念和祝福,傳遞著共同的信念和意誌:國家的目標隻能實現不能落空。
譚友林消失了。邱雲從熟人那裏聽不到譚友林的任何音訊,連錢瑛也不清楚譚友林到哪裏去了。她給邱雲的回答很簡單:“相信黨組織,相信譚友林,將軍肩負的使命不是都可以告訴別人的。”錢瑛是共和國第一任監察部長,第二任內務部長,她能判斷出譚友林消失的原因,但她並不清楚譚友林在哪裏。那是國家的最高核心機密,她隻能給邱雲一個原則而鮮明的答複。
火車喘著粗氣,在呼哧呼哧聲中義無反顧地前進,車輪和鐵軌磨擦出來的火花,像高天墜地的星光,撒落在漆黑的隴海鐵路沿線。譚友林無心留意車窗外偶爾閃過的燈光。他一路上都在琢磨賀老總對他的臨別贈言:“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毛之地的大戈壁,是沒有刺刀見紅的戰場,越是不懂的問題越得往裏鑽。隻要虛心請教專家,調動群眾的積極性、創造性,打好主陣地的攻堅戰,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譚友林清楚,賀老總給他鼓勁的話是有的放矢的。可是從未指揮過工程兵的譚友林總感到底氣不足。
酒泉基地的特種工程,是按照特殊標準和流程組織施工的。質量要求高,時間要求急,但特殊施工材料卻得不到及時補充。在那個**燃燒的歲月裏,用精神原子彈武裝起來的廣大官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個人頂兩個人幹,一天要幹兩天的活。可饑腸轆轆的肚子卻無法填飽,餓昏倒地的同誌,有時連一口糖水也喝不到。改善夥食、增強體質,提高部隊戰鬥力,成為譚友林首先要解決的緊迫問題。
初冬的毛烏素沙漠,朔風凜冽,寒意沉沉。譚友林緊裹大衣,在幹打壘的地窩子裏苦苦思索。周圍幾個省(區)領導中,都有他的老戰友,但日子都不好過。災害肆虐,蘇聯逼債,六億人民半饑半飽,河南、甘肅有的饑民離鄉背井,有的客死他鄉。部隊再困難,我們也不能向地方伸手啊!
7169部隊或在茫茫戈壁安營,或在青海高原紮寨。盛夏,在40至60攝氏度的烈日下施工,官兵赤身**,汗都流幹了,背上脫下來的皮像樹皮一樣裂開卷起。嚴冬,在零下30至40攝氏度的冰天雪地裏施工,官兵棉衣被汗水浸透,表麵凍成一層硬殼,晚上還沒有烘幹,第二天又得套在身上。夏天爛襠,冬天凍瘡,成了困擾野外施工的難題。
譚友林深入現場調查研究,隻換司機不換車,沒黑沒明地在幾個基地施工的部隊中穿梭。半個多月後,施工力量的優勢和劣勢、施工部隊的幹勁和困難他基本弄清了。在7169部隊黨委會上,譚友林組織一班人,對工作組調查後綜合起來的問題,逐個統一思想,區別主次急緩,研究了解決的對策。
請示總參總政,在全軍挑選一批學過工程專業或組織過坑道施工、道路施工、營房施工的技術人員,與特種工程兵中不懂工程專業的幹部對調;集中優勢兵力,全力以赴完成酒泉基地48萬平方米的建築任務;挑選得力幹部和特等射手,組成捕獵隊,到青藏高原追捕黃羊;就地建造豬欄雞舍,挖掘潛力養豬養雞養鴨;和青海、內蒙古兩省區交涉,給施工部隊劃定草場,在沒有牧民的偏遠地區,允許部隊組建牧場;向不同地區派出采購小組,由譚友林出麵,給在國家部委和省市自治區當領導的老戰友寫信,希望施工材料數量足,質量高,不斷線;請示總部機關,適當調整特種工程兵部署,提高交通運輸效率,減輕後勤保障壓力。
羅總長原則同意譚友林的方案,指示他專程回京,當麵向周總理單獨作口頭匯報,特別要讓周總理了解部隊生活保障方麵的困難。
周總理聽著譚友林的匯報,眼眶濕潤了,用顫抖的語氣說:“友林同誌,你講的情況很重要!不管什麽時候都要愛護官兵的身體。你們采取的幾條措施是可行的,有的事軍委和國務院有關部門要具體研究,聯手解決。”
從周總理辦公室出來,譚友林心潮起伏。給周總理匯報的內容,譚友林原來也準備在基地當麵向林彪匯報,畢竟在東北時是林彪親自談話,讓他到獨立二師當政委;部隊入關以後,又是林彪點將報任他當三十九軍副軍長;這次被任命為工程兵副司令員兼特種工程兵司令員,林彪不同意,他也不會到酒泉來。但是譚友林失望了,林彪隻在基地打了個轉轉就離開了。看著頂著國防部長帽子的元帥專機,在人們的注目中飛上雲端,譚友林心頭涼絲絲的。林彪來往酒泉的作秀之行,在中國核工業輝煌曆史上隻留下一條淡淡的陰影。
送走林彪的飛機,譚友林發現身邊的同誌眼神悲痛,表情木訥。仔細一問,才知道有個工程師因營養跟不上,在施工現場突然暈倒後沒有搶救過來,同誌們怕影響接待林副主席,頭天下午已經安葬了。
譚友林一聽,轉身告訴司機:“烈士陵園!”汽車向右拐彎,幾聲嗚咽,直奔烈士陵園。
因為剛來不久,連續幾天又忙著準備迎接林彪,譚友林還沒有來得及憑吊長眠在基地附近的烈士。汽車在陵園門前緩緩停住,譚友林邁著沉重的步子,沿著陵園中間的甬道朝裏麵走去。
這是一座很大的陵園,但在浩瀚的戈壁上卻顯得渺小。幾十塊顏色不同、質地不同、規格不同的墓碑,整齊劃一地排列著。一塊塊矗立的墓碑如同烈士手中的盾牌,年年歲歲守衛著祖國的導彈基地。
譚友林向7169部隊的烈士們拜祭完畢,又在陵園大門裏麵,向所有烈士三鞠躬,這才不言不語地上車返回基地。
從紅軍到解放軍,譚友林身邊倒下過多少個親密的戰友,親手掩埋過多少戰友的遺體,他已記不清楚了。漫漫長征路上,他甚至不止一次地看到,有的戰士穿著千孔百納的破軍裝,直挺挺地躺在水窪窪的草地上,眼巴巴地向走過他身邊的戰友們告別。那是被饑寒撲滅的革命火種呀!長征已走完25年了,難道還能讓饑餓吞噬官兵的生命嗎?
剛剛病故的工程師,50多歲,是上海一所大學的畢業生,淮海戰役中棄暗投明,成為解放軍的一員。因為個人曆史清楚,又無海外關係,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立了功入了黨,組建特種工程兵時被專門挑選到酒泉基地。三年多來工作壓力大,肚子填不飽,患了黃疸性肝炎。盡管後勤機關給予了積極治療和力所能及的生活照顧,50出頭的人還是永遠地走了。35年後譚友林講起當年在酒泉、馬蘭和青海高原施工中的烈士,仍然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任務繁重,營養匱乏,讓鐵血將軍譚友林的身體嚴重透支,抵抗力越來越差,不到一年時間他也得了傳染性肝炎。譚友林在無奈中被送進301醫院。經過一個多月的強化治療,化驗指標趨於正常。譚友林立即告別醫院,直接飛向馬蘭基地。那裏的工程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節骨眼上。
如果說建設酒泉衛星試驗基地讓譚友林殫精竭慮,建設馬蘭核試驗基地更讓譚友林嘔心瀝血。位於羅布泊附近的核試驗基地,被西方探險家稱為“旅行者的墳地”,方圓幾百裏沒有樹,沒有草,沒有飛禽,沒有走獸,隻有在幹旱中掙紮的駱駝刺,靠近核試驗場地周圍,連一粒黃羊屎也找不到。原來吃水要去60多公裏外的地方拉,後來打出了深水井,才把嚴格的用水限製放寬了。
惡劣的生活環境譚友林已習以為常,艱巨的施工任務卻讓譚友林經受新的考驗。1962年,核試驗基地的土建工程進入倒計時。除了大量的地表建築,還有上百項效應工程建築需要加班加點完成。地表建築有不同規模、不同形狀、不同堅固強度的要求,效應工程種類繁多,規格各異,施工標準更高。飛機、坦克、火炮、汽車、動物、仿真人都必須設置在指定的工事裏,以檢驗核試驗時衝擊波、光輻射和核汙染對效應物的損害程度,拿到近似實戰的確切數據。
譚友林雖然身為將軍,又年近50,但每天都在施工現場辦公。有些工程沒有達到設計要求,寧可推倒返工也不給質量留下絲毫漏洞。在他具體組織領導下,所有的效應工程都達到了設計要求。
在建設核基地的日子裏,譚友林經常在甘肅、新疆、青海幾個施工點上往返,坐汽車、坐火車、坐飛機,難免汽車出事故,火車不準點,譚友林從來沒有猶豫過,擔心過。但是,飛機在空中發生故障,卻讓譚友林經曆了一次生死之旅。
1964年元月,譚友林搭乘安-2運輸機,從酒泉飛往馬蘭。由於溫度過低,飛機爬上2000多米高空時,尾翼凍結在一起。失去平衡的飛機,像一隻發怒的雄鷹,揚起機頭,聲音顫抖,直插蒼穹。副駕駛搖搖晃晃地走出駕駛室,緊張地對譚友林說,飛機尾翼凍結,他們正在設法解凍,為增加前艙的重量,請譚友林和其他幾位同誌盡量靠前站。沒過兩分鍾,副駕駛又出來說,請大家把自己的姓名和家庭地址寫下來,由機組統一保管,說完給每人發了一張硬紙卡片。同時對譚友林說,這種飛機限高4500米,超過這個高度飛機會自動解體,讓譚友林做好大家應對不測的準備工作。譚友林被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突然,他拉開駕駛室的艙門,隻見機組人員個個大汗淋漓,正在高度緊張地調整飛機狀態。譚友林大聲對機組的同誌們說:“大家不要緊張,我相信同誌們能夠成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爬升到3000多米了。
譚友林返身走進客艙,又對幾名臉色蠟黃、極度恐慌的同誌講:“機組的同誌正在努力,相信他們能排除故障。萬一出現不測,大家是為祖國的原子彈犧牲的!”譚友林的喊聲蓋過了飛機發動機的怪聲轟鳴,機上的同誌們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做好了麵對死亡的準備。
飛機還在繼續爬高,眼看著爬到快4000米,突然“哢嚓”一聲,飛機抖動了幾下,機身進入水平飛行。尾翼上的冰凍化解了。譚友林擁抱著熱淚盈眶的機長,久久沒有鬆開。
蘇聯扼殺中國核工業的陰謀破產了,西方敵對勢力譏諷中國的預言落空了。
1964年6月29日,中國自主研製的第一枚近程地對地導彈試驗成功!
1964年10月16日,中國自主研製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兩次舉世震驚的成功,讓蘇聯新沙皇集團和西方敵對勢力發抖了。
古往今來,影響人類曆史的許多事件,有時會互為因果,有的甚至在時間上相互重疊。
就在中國原子彈爆炸成功的同一天,赫魯曉夫下台了!天意乎?人意乎?
當周總理打電話告知遠在馬蘭擔任總指揮的張愛萍,要他把赫魯曉夫下台的消息轉告現場的指戰員時,上一波還未平息的歡呼聲浪,又掀起一波新的**。
譚友林揮去臉上的汗水,登上飛往北京的飛機。新的使命等待著譚友林。1965年1月,經毛主席、周總理圈定,譚友林參加楊勇牽頭的北京地鐵工程領導小組,同萬裏等五人一起,組織指揮中國曆史上第一條地鐵工程,在共和國曆史上實現又一個零的突破。
譚友林作為人民解放軍工程兵的副司令員,引起領袖們的關注,也招來一些莫名其妙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