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友林離開朝鮮,但沒有離開戰場;離開公開對壘的敵人,但沒有離開暗中潛伏的敵人。

譚友林雖然在東北剿過匪,打過仗,對東北的全局情況並不熟悉。副司令員、司令員的擔子一上肩,才覺得分量確實很重。譚友林站在東北工業分布圖前,深思熟慮,運籌帷幄,他要把最有戰鬥力的部隊部署到最重要的目標上,隨時準備痛擊可能冒險的敵人。

東北地區是我國重要的工業基地。鋼鐵、煤炭、電力和機器製造業,全都分布在鐵路和公路沿線。這些國民經濟的命脈,為抗美援朝補充物資,為國內建設提供動力。東北的安寧與否,事關國家全局,事關戰爭全局,加強內衛治安工作,保衛工業基礎設施,成為東北公安軍的首要任務。對於完成這樣的任務,譚友林必須從頭學起。

東北地區邊界線長達5600多公裏,海岸線長達2100多公裏,邊防管理和邊防執勤任務十分艱巨。

隨著美軍在朝鮮戰場上不斷失利,東北地區隱蔽戰線上的鬥爭也在不斷升溫。僅1952年,美軍艦艇入侵我沿海多達48次,擄走中國漁船、商船21艘,劫持漁民、船員95人。潛伏下來的日本特務、偽滿坐探、蔣軍臥底、漏網土匪,暗中串聯糾結,破壞基層政權,破壞軍事、電力、交通等重要設施,妄圖削弱誌願軍的後方保障能力。

在戰場上討不到便宜的侵朝美軍,還勾結蔣特殘餘分子,計劃在遼東沿海登陸,配合空降武裝,建立所謂東北“敵後遊擊根據地”。

深入調查研究的譚友林司令員,未同敵特交手,已經先機在握。譚友林和政委汪金祥製訂周密方案,組織部隊在邊境預設地區進行“反騷亂、反派遣、反空降”的模擬演練;派出精幹分隊在關隘、要道、重要製高點上潛伏;同時還和東北各級地方政府製訂密切協同方案,形成全民反特的天羅地網。這些舉措,使空中特務和地麵特務見不上麵,潛藏特務和露頭特務抱不成團,海上特務和陸地特務無法聯合行動。譚友林逐點勘察地形,確定重要目標,加強警戒力量,確保萬無一失。

成功的道路是用汗水和心血鋪成的。譚友林同他的戰友們像打雲山戰役一樣,用頑強和睿智再一次讓美國在全世界大丟其醜。不過出於政治外交的需要,新華社的這條新聞遲發了將近兩年。

那是1952年10月29日,根據先期捕獲的美特交代,譚友林和汪金祥製定嚴謹的設伏方案,決心將空投到長白山老爺嶺的美蔣特務一網打盡。

譚友林使出“引蛇出洞”之計,讓先期捕獲的敵報務員與美國中央情報局聯係,謊報軍情,誘騙敵人上鉤,把更多的間諜分子釣出來殲滅。經過幾次聯係,美國間諜機關決定於11月29日晚23時至24時,派飛機到長白山老爺嶺把先期投送的特務接回,並對空降場的選擇和聯係訊號作了明確規定。

拿到確切情報後,擔任作戰總指揮的譚友林先期到達預定位置,在零下40多攝氏度的嚴寒中靠前指揮。當夜23時左右,飛臨空投地域上空的C-47型無國籍標誌的美國間諜飛機,被我設伏分隊一舉擊落。栽到地麵上的飛機,像一隻巨大的馬蜂窩,前後左右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領航員和駕駛員當場斃命,美國中央情報局間諜約翰·托馬斯·唐奈和理查德·費克圖繳械就擒。之後,譚友林又指揮部隊跟蹤搜剿,將美國空投到東北的20名間諜悉數抓獲。

美國間諜飛機被擊落的喜訊傳到北京,剛開早飯的公安部大飯堂裏,吃飯的同誌們把盤子、碗當酒杯,端在手裏碰來碰去。羅瑞卿告訴譚友林,得知東北公安部隊把美國特務人機俱獲,毛主席喜不能禁,原本要寫詩抒發感慨,後來因為別的事沒顧上。周總理親自給羅瑞卿打電話祝賀。

在中朝兩國邊境事務管理中,因為有指揮三十九軍參加過幾次重大戰役的背景,朝方對譚友林的意見很尊重。1955年5月,國務院任命譚友林為中國邊防總代表,在朝鮮平安北道參加兩國邊境地區第一次邊防代表會議。譚友林和兩名副代表一起,就雙方維護邊境地區治安秩序、打擊共同敵人、處理邊境事件等問題,深入交換意見,形成協商機製,為保衛邊境安全創造了有利條件。東北公安軍的不懈努力,解除了誌願軍後顧之憂。

多年以後,新疆軍區副司令員譚友林與司令員楊勇談到東北治安時,有一段有趣的對話。譚友林頗為感慨地說:“在東北公安軍期間最不放心的就是社會治安,夜裏睡覺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楊勇司令員聽了哈哈大笑:“我和你的感受大不相同,因為有你老譚在東北作後盾,我這個誌願軍司令睡覺才敢打呼嚕。”

羅瑞卿是位以嚴出名的大將軍,但對東北公安軍的工作是滿意的,稱讚東北公安軍是全國公安部隊的一麵旗幟。然而1955年授銜時,身經百戰的東北公安軍司令員譚友林,卻被授予少將軍銜。是也?非也?一時間輿論紛紜,誰也說不清原委。

是非還是羅瑞卿替譚友林澄清了。

很多同誌後來才知道,按規定條件譚友林當授中將,公安部上報的意見也是授予中將。授銜方案形成後,毛主席收到許光達主動要求降銜的親筆信。許光達在信中寫道:

軍委毛主席,各位副主席:

授我以大將銜的消息,我已獲悉。這些天,此事小槌似的不停地敲我心鼓。我感謝主席和軍委領導對我的高度器重。高興之餘,惶愧難安。我捫心自問:論德、才、資、功,我佩戴四星,心安神靜嗎?此次,按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功勳授銜,回顧自身曆史,1925年參加革命,戰績平平。1932—1937年在蘇聯療傷學習,對中國革命毫無建樹,而這一時期是中國革命最艱難困苦的時期:蔣匪數次血腥的大圍剿,三個方麵軍被迫做戰略轉移。戰友們在敵軍層層包圍下,艱苦奮戰,吃樹皮草根,獻出鮮血、生命。我坐在窗明幾淨的房間裏喝牛奶、吃麵包。自蘇聯返國後,有幾年是在後方。在中國革命的事業中,我究竟為黨為人民做了些什麽呢?對中國革命的貢獻,實事求是地說,是微不足道的,不要說同大將比,心中有愧,與一些年資較深的上將比,也自愧不如:和我長期共事的王震同誌功勳卓著:湘鄂贛豎旗,南泥灣墾荒;南下北返,威震敵膽;進軍新疆戰果輝煌。為了心安,為了公正,我曾向賀副主席麵請降銜。現在我誠懇、慎重地向主席、各位副主席申請:授我上將銜。另授功勳卓著者以大將。

許光達 1955年9月10日

毛主席表揚了許光達,指出上將、中將授多了,還對嫌軍銜授低的同誌進行了批評。

自古以來,決策者在“取”與“舍”的重大問題上,常常很難拿捏。何況這是解放軍第一次授銜,毛主席又有指示,總政治部犯難了。

授銜之前,部隊情緒熱烈,議論很多,有大道消息,有小道消息。譚友林和東北公安軍的領導們,對授銜也很期盼,畢竟這是我軍由“土八路”向正規化轉變的重要標誌,大家都在憧憬佩戴軍銜的英姿,為自己設計佩戴軍銜後的形象。有些還沒有談戀愛的同誌,有意把戀愛的事情朝後推;有些戀愛關係還不成熟的同誌,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指望戴上軍銜談戀愛,或許能找到更漂亮的女朋友。地方上一些女青年也盤算,等著授銜後再找軍官做丈夫。所謂“上校太老,大尉官小,少校中校正好”,就是當時女青年們選擇軍官做丈夫的標準。

佩戴軍銜對譚友林不是第一次。1937年8月,他就是以八路軍一二○師三五八旅七一五團中校副團長的名義,以在平型關戰役中受傷作借口,回鄂西地區重建中共特委的。當然這一次他要佩戴的是新中國授予的軍銜,是人民軍隊自己的軍銜,軍銜也不是中校而是中將,譚友林自然高興。但作為司令員,他不能讓官兵們對授銜期望過高,在對待軍銜問題上要有授校不授將、授尉不授校、就低不就高的思想準備。

譚友林在黨委會議上告訴大家,軍銜是榮譽也是標誌,但反映不出軍隊的本質,反映不出軍人的追求。戰爭年代,我們這支沒有軍銜的軍隊打敗了所有戴軍銜的對手,日本的將軍,國民黨的將軍,美國的將軍,不論他肩上扛著幾顆星,有的成了我軍的刀下鬼,有的成了我軍的階下囚,有的成為遺臭千秋的曆史笑柄。就連二戰中不可一世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從朝鮮戰場敗退後還未趕回國內,掛在他身上的四個職務全被擼光了。譚友林提醒大家,授銜要打勝仗,不授銜也要打勝仗。在軍銜麵前經受不住考驗,隻能說明革命動機不純正。譚友林的話如同重錘擂鼓,讓絕大多數同誌為之振奮,也讓少數同誌感到震撼。

譚友林這一番話傳到北京,羅瑞卿看後擊節稱讚。羅瑞卿正為壓縮將官名單猶豫呢。無論是中將少將,哪一個都是南征北戰、功勳赫赫啊!羅瑞卿幾次拿起筆又幾次放下,一支20克重的鋼筆,讓這位精明強幹、決心果斷的公安部長無異於手握千鈞。

羅瑞卿要通譚友林的電話時,已經臨近午夜。一聽是羅部長的電話,譚友林以為有緊急任務,忙給魯方使了個眼色,魯方知道丈夫可能有急事出差,連忙去收拾東西。

沒有料到羅瑞卿一開口卻說:“友林同誌,你講的授銜那幾段話我看了,講得好呀!現在真有情況了,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聽我的意見?譚友林一時不解,也不便多問,連忙回應說:“請首長指示!”

“聽聽給你授中將的意見。不是現在聽,明天你再給我打電話吧?”說完又問了問魯方和孩子的情況。

電話掛斷了。譚友林沒有睡意,他反複理解羅部長電話裏那幾句話的意思。

窗外,月光瀉地,粉牆煞白,枝頭上的累累蘋果,個頭雖然不大,但綠中透紅,即將成熟的香味,在月光下淡淡地散發出來。叫不上名字的小蟲,耐不住清秋靜夜的寂寞,此起彼伏地輕聲鳴叫。譚友林一看手表,時針已走過午夜12點了。從羅瑞卿打電話到現在才20多分鍾,估計首長還沒有睡,他讓總機接通了羅瑞卿的電話。

羅瑞卿一拿起電話就說:“我知道你等不到明天。想好啦,這麽急啊!”

“不用想。剛才我就應當給首長表明態度,不要給我授中將了。那麽多的戰友連新中國都沒有看到,那麽多烈士在朝鮮戰場上連骨頭都沒撿回來,我們這些人如果還計較軍銜高低,怎麽對得起犧牲的同誌?怎麽教育部隊,教育別人?”譚友林請羅瑞卿不要再為他的軍銜為難了,他不但自己要帶個好頭,還要做好其他同誌的工作。

在沈陽舉行的授勳典禮上,譚友林從葉劍英元帥手中接過一枚一級八一勳章、一枚一級獨立自由勳章、一枚一級解放勳章。葉帥知道譚友林軍銜授低了,同譚友林握手的時間比別人長了一倍。葉帥用無言的方式對譚友林嘉勉,連周圍的同誌也覺察到了。“**”後期,譚友林恢複工作時,總政提議他回工程兵當司令員,葉帥是很讚成的。

給譚友林授少將的消息一傳開,為譚友林抱不平的人一波接一波。了解譚友林資曆、功績和人品的人,都認為譚友林軍銜授低了。有的大將表達了口頭意見,王震、蕭克、李達、甘泗淇、賀炳炎、餘秋裏、王尚榮、楊秀山等八位上將、中將,聯名給總政治部寫信,要求為譚友林恢複中將軍銜。總政對這件事很重視,明確表示,要給譚友林補授中將。補授的風聲傳到譚友林耳朵後,譚友林多次請蕭華、徐立清轉告軍委領導,共產黨不能搞論功行賞那一套。在譚友林看來,那麽多功勞大的同誌轉到地方崗位工作,連授銜的機會都沒有,為他補授軍銜不必要,也不合適。

授銜不久,譚友林到北京開會,見到總政治部主任羅榮桓元帥。羅榮桓是四野的老政委,對譚友林很熟悉,譚友林迎上前去敬禮,羅帥緊緊握住譚友林的手說:“友林同誌,你的軍銜授低了。憑你的資曆、職務和同期的老戰友相比,原來準備給你授中將,是我給拿下的,這裏我向你承認錯誤,我們工作做得不夠細致,下一步給你晉升。”

羅帥的坦**胸懷讓譚友林受到感染,也感受到總政首長對他的關懷。譚友林對羅帥說:“要說比,那些犧牲了的老戰友連生命都獻出去了,連軍銜見也沒見上,我都當將軍了,怎麽能不知足呢。”譚友林再一次用行動向組織表明,他這個共產黨員的黨性成色,是經得起功名利祿考驗的。

1955年9月28日,新華社發布了《國務院授予軍官將官軍銜典禮》的消息。耀眼的星徽,金色的肩章,筆挺的軍裝,讓全世界眼目一亮。扣在解放軍頭上的“土”帽子被扔掉了,喜悅洋溢在軍人的心頭,洋溢在老百姓的臉上。但是,在長江入海口的崇明島上,一位30多歲的女性卻沒有興高采烈。她不明白,那麽多與譚友林同時任職,或比他任職晚、職務低的人都授了中將,譚友林怎麽隻授了少將?難道譚友林犯了錯誤?她感到困惑不解。

她,邱雲,一個轉業到基層醫院工作的女醫生。

邱雲四下打聽,終於弄明白譚友林是主動要求降銜的,而且兩次謝絕補授中將。心底的餘燼又複燃了,渴望見到譚友林的欲望戰勝了理智,邱雲登上火車,滾滾車輪向沈陽駛去。一晃快20年了,她應該見他,哪怕見一麵也行。

邱雲乘車北上,不隻是想用行動為譚友林抱不平,還因為她心底堆滿了鬱悶苦惱。這鬱悶苦惱居然是她的美麗引起的。

50多年後的邱雲,心如止水,寵辱不驚,她像哲人一樣告訴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女人的美麗並不總是和幸福聯係在一起。美麗可以成為女人攀登的階梯,也可以成為女人落難的陷阱。邱雲的感悟是因為早年的另一段不幸遭遇。

邱雲是1953年朝鮮戰爭停戰後回國的。經過戰爭洗禮的邱雲,洗淨硝煙,溫柔清爽,成熟女性的身體曲線與秀麗端莊的姣好容顏,成了醫院一道亮麗的風景。戴著功臣光環的邱雲,沉浸在大家羨慕與熱情的氣氛中。然而沒過多久,邱雲發現她的人際環境在悄悄變化。周圍同誌看她的眼神冷漠了,原來親近的同誌關係疏遠了,飛短流長的傳聞,熱嘲冷諷的譏笑,也慢慢出來了。這其中到底是什麽原因?邱雲心裏很難過,想了好久都弄不明白,隻好找領導問個究竟。

同邱雲交談的幾位領導都是一個口徑,表揚她戰場救護立了功,勸她不要聽閑言碎語,讓她趕快找個男朋友。領導們不痛不癢的談話讓邱雲隱約感到,她很可能被自己還不清楚的緋聞纏住了。邱雲冷靜地思考回憶,突然間想到,這些莫名其妙的緋聞,會不會同戰場上她收到的幾封來信有關係呢?

邱雲的判斷是正確的。1951年第三次戰役之後,部隊進入休整期,傷員所在單位的領導陸續到醫院探視部屬。邱雲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救治傷員上,很少與部隊來的領導接觸。短短的幾次接觸,也都是在病床前介紹病人的傷情和治療,部隊來的幾十個領導同誌,未能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沒有過多久,邱雲先後收到好幾封來信,內容都是要和她交朋友。寫信的人有師團幹部,也有營連幹部,有個大學生幹部還在信中寫了表達心儀的詩。這些信讓邱雲哭笑不得,她不能回複,也沒有時間回複,於是順手將看過的信交給一名護士保存,打算不打仗了再給對方認真回信。特別讓邱雲震撼的是,有個軍的處長寫給她的信還沒有發出來,處長就犧牲了,信上留下了殷紅的血跡,信也寫得催人淚下。回國前邱雲了解到,寫信的處長是安徽金寨人,參加新四軍後全家人被還鄉團殺光了。處長的真誠讓邱雲感動,想回信的願望卻落空了,邱雲隻能把這份深情埋在心底。

那位替邱雲保存信的護士出於好心,回到醫院就講邱雲醫術高,人緣好,還把戰場上好幾個幹部給邱雲寫信求愛的事,當作好事到處說。甚至渲染有個處長用鮮血寫信,邱雲都沒有回信,邱雲心裏肯定早有人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醫院有位科主任前幾年一直纏著和邱雲談對象,聽到邱雲要去朝鮮戰場上找男朋友,這位科主任很失望,邱雲走後很快同另一位女醫生結婚。現在一聽邱雲不給“最可愛的人”回信,連犧牲的烈士也不屑一顧,心裏十分氣憤,認為邱雲是用資產階級的浪漫作風褻瀆革命烈士的純潔感情。是非曲直,百口莫辯,邱雲既無助又無奈,想了很久也沒辦法給領導和群眾說清楚。掂量來掂量去,索性鼓起勇氣,直接找林鈞才院長要求轉業,表示轉業後安排得越遠越好,蘇北、淮北、舟山島、崇明島她都去。林鈞才很器重邱雲,苦苦相勸無效,隻得忍痛割愛,同意邱雲轉業。這時候上海正在大規模開發崇明島,各行各業都歡迎轉業軍人。邱雲一橫心,上崇明島當醫生去了。這個選擇算不上明智,但邱雲不後悔,因為它讓邱雲逃離了是非之地。

鐵路兩旁的村莊被火車一個個向後拋去,邱雲的思緒也回到了朝鮮戰場。飛機呼嘯,炮聲轟鳴,槍口吐火,人員廝殺……這些尋常人看不到的場麵又在眼前閃現。

起伏跌宕的思緒中,那兩頁信紙上的血跡在眼前漫延開來,沒有搶救過來的寫信人在血泊中站著,手中滴血的信寫道:“人生的路還長,該放的包袱要放下,腳步才會輕鬆一些。”她沒有寫信人的印象,但她記住這幾句浸血的話。邱雲的眼淚止不住流淌下來。說得多好啊!她問自己,為什麽要去沈陽?譚友林授少將和自己有什麽關係?這說明自己心裏的包袱還沒有放下,所以才感到生活的艱難。

火車抵達北京,邱雲下車。她打消去沈陽的念頭,在電話裏和錢瑛約定,晚上去錢大姐家吃飯。

半年前邱雲從朝鮮歸國時,專程看望過錢瑛,大姐激動地抱著她,直喊:“最可愛的人!最可愛的人!”因為是集體乘車,兩人隻待了一個多小時,邱雲便歸隊登車南下。哪想到半年來冒出這麽多事,她要向錢大姐倒倒心裏的苦水。

門剛打開,錢瑛便把邱雲摟住了,好一陣子才鬆開手。桌子上兩菜一湯,一葷一素。看著熱騰騰的飯菜,邱雲才感到餓了。錢瑛隻顧給邱雲夾菜,自己沒吃幾口就接電話去了。見錢瑛忙得連飯都吃不好,邱雲後悔打擾大姐,想等錢瑛吃完飯就告辭。

錢瑛邊吃邊問邱雲回國後的情況。邱雲本來打算不多講,可錢瑛一問,眼淚一下子落到碗裏。錢瑛吃驚地看著邱雲,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覺地放下了。

夜幕下的北京胡同很靜。1927年入黨的錢瑛,是從“道德守舊、學問維新”的大戶人家走出來的知識女性。參加革命前上過湖北女子師範,參加革命後去蘇聯留學,上學期間差一點成為包辦婚姻的犧牲者,對桎梏中國婦女的枷鎖深惡痛絕。她撫摸著邱雲的手說:“委屈你了。這樣的傷害確實不應該發生。在男女婚戀問題上,老祖宗留下的封建傳統根深蒂固。咱們都是單身,你年輕能幹,人又漂亮,周圍少不了閑言碎語,自己別太在意了,要想得開。流言止於智者,相信絕大多數人還是能辨別是非的。”錢瑛開導了一番又接著說:“馬克思在給妻子燕妮的一封信中說過,‘要想美好地度過一生,就隻有兩個人結合,因為半個球是無法滾動的,所以每個成年人的重要任務就是找到和自己相配的一半’。轉業這個事你過急了,去崇明島也有點草率,下一步怎麽辦?在崇明島能找到可心的男朋友嗎?”

錢瑛的話溫馨真誠,一下子把邱雲噎住了,她這才把打算去沈陽的想法對錢瑛講了。邱雲告訴錢瑛:“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走到這一步,隻能繼續走下去。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找對象,崇明島是剛剛開墾的處女地,那裏最缺醫生,也許我後半生的根會紮在那裏。”

錢瑛繼續開導邱雲:“你千萬別學大姐,我當時在白區做地下工作,沒有機會作第二次選擇,現在單身一人也不是我的初衷。不打仗了,你完全可以重新開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隻有從夢中醒過來,你才能看到陽光就在眼前。”

在邱雲眼裏,錢瑛是無人替代的偶像。自從1931年丈夫譚壽林犧牲後,錢瑛全身心投入革命鬥爭,再也沒有動過結婚的念頭。1938年春天,邱雲曾問過錢瑛,為什麽不再找一個革命伴侶,錢瑛回答:“譚壽林已經占據了我的情感空間,第二個人是擠不進去的。”

錢瑛這句話被邱雲記了一輩子,也誤導了邱雲一輩子。對錢瑛戰爭年代心語的誤讀誤判,使邱雲走進感情誤區而不能自拔。因為她模糊了丈夫與戀人的區別,戰爭年代與和平環境的區別。

錢瑛見邱雲心意已決,沒再多勸,點點頭說:“譚友林給我講,他從朝鮮返回國內的路上看到過你,但來不及停車就過去了。後來他讓人找遍了幾十個醫院,都說沒有邱雲這個醫生,這才明白是看花眼、認錯人了。他哪裏知道邱雲早被你這個韓雨代替了。”

錢瑛一席話,又一次撥動了邱雲的心弦。她淒然地笑著說:“不是每段姻緣都有美好的結局。我不信宿命,卻被宿命牽著鼻子走,真是對不起譚友林啊!”

她們再次約定,不讓譚友林夫婦知道韓雨就是邱雲,也不泄露邱雲的隻字片語。她們從心裏希望譚友林夫婦的感情不受一絲傷害。

錢瑛告訴邱雲,譚友林是主動要求降銜的,好多同誌認為不公平,說不定還會補授。錢瑛連聲讚歎譚友林是個好同誌。

從錢瑛家裏出來,邱雲連夜登上南下的火車。列車飛馳,窗外風景如畫。邱雲一路上都為譚友林的一片癡心感動,也為譚友林的高風亮節感動。邱雲釋然了。她提醒自己,回到崇明島要愉快起來,為了譚友林,為了錢大姐,也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