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葉尚書去找疏長喻了?”皇後斜倚在榻上,問那前來報告消息的內侍道。“那疏長喻可有答應他?”

“回娘娘,葉府裏的人來報說,葉尚書尋別的門路去了。”那內侍回道。“應當是沒答應。”

皇後慢悠悠地搖著扇子,冷笑了一聲:“同那個膽小如鼠的東西,能合計出什麽大事來。”

語畢,皇後吩咐這內侍道:“你去給葉尚書那裏遞一條明路,就說本宮願意幫他見見他這外甥。”

——

第二日,疏長喻走進鍾酈宮的宮門時,景牧像往常每一日一樣站在正殿的階前等他。

待疏長喻走近了,便隱隱看到景牧眼底的兩片烏青。疏長喻怔了怔,才想起來自己昨日給景牧布置的功課太重了些。

但這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精力最是比常人旺盛多了。疏長喻看他雖眼底帶青,但精神頭好的很,見到自己時,麵上還愉悅又恭謹地同自己笑了笑。

疏長喻隨著他進了書房,問道:“昨日功課布置了稍多些,可做完了?”

景牧回道:“回少傅,昨日功課並不算多,景牧已完成了。”

疏長喻睨了他一眼。

不多?那桌上摞的紙張能有一指厚,每一張都寫滿了字。

“二殿下。”疏長喻頓住腳步,看向景牧。“孔夫子提倡忠孝不假,但並非倡導愚忠愚孝。課後功課本就是鞏固知識所用,臣布置多了,便就是錯。殿下為何不提?”

景牧最愛看他這較真的模樣。

但景牧仍舊垂著眼,規規矩矩地答道:“回少傅,真的不多。”

反正夜裏想起他,自己也是翻來覆去地徹夜難眠。倒不如安安心心做他布置的功課,將時間消磨了過去,心中也是充實的。

但這話景牧是萬不可以講出口的。

疏長喻登時心道孺子不可教也,懶得再同他爭執,便到了書桌邊拿起那疊功課翻看起來。

翻到一半,疏長喻停下了動作。他驟然想起昨日葉清瑞來尋自己的事,心中不寧,便抬頭看向景牧。

“二殿下。”他道。

景牧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道:“少傅請說。”

“殿下年紀尚輕,平日裏犯些小錯誤都無傷大雅。但二殿下要知道,自己身為皇子,也有諸多錯誤一旦觸犯便無從彌補。”

“景牧知曉了,謝少傅教誨。”景牧答道。

“殿下生母的家人尚在朝堂,這殿下是知道的。”疏長喻道。“雖血濃於水,但君臣之間仍是當有距離的。故而這些舊人,能不見便不要相見,若不得不見,還請殿下多作考量。”

景牧的目光閃了閃,麵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自是知道葉清瑞正千方百計地想要見自己。自己也正想借此機會以謀求自己所需之物。他此時剛回宮中,手下無人可供驅策,又居深宮束手束腳,故而隻好借這些機會以退為進。

疏長喻見他這懵懂的模樣,歎了口氣,幹脆說:“總的來講,便是萬不可去見葉家人。”

他倒是不怕跟景牧有話直說的。反正這小子呆傻,不跟他有一說一,恐怕他腦子轉不過彎來。

果然,他看見景牧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景牧懂了,少傅。”

疏長喻這才放下心來。

但疏長喻不知道,景牧竟是這般讓自己放心的。

不過三日,他剛從鍾酈宮出來,便有內侍來尋他,叫他去乾寧帝的殿中一趟。

疏長喻一路細數了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皆是小心謹慎地掩藏鋒芒,應當不會出什麽錯漏。更何況,乾寧帝最喜歡的是暗地裏懷疑人,他若懷疑誰,必不會當麵質問。

這麽想著,疏長喻便稍稍放心了些。

卻不料,出了錯漏的不是他,而是景牧。

這幾日倒春寒,乾寧帝身體虛弱,便又生了病,接連幾日都沒好。疏長喻來時,他正裹著雪狐皮所製的大氅,坐在龍椅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

“疏三郎可知,昨日景牧在宮裏私自同葉清瑞見麵了?”乾寧帝問他。“二人還專程選在宮女所的角落裏,竊竊私語了半個時辰,被朕近前的宦官看見了。”

疏長喻心頭一震,眉毛也皺了起來。

這小子,前些日子還好端端地同自己保證,說自己懂了;昨日便就將自己警告他不許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做了?

前世的景牧可從來沒這樣過。

“微臣……不知此事。”疏長喻低聲道,接著便替景牧辯駁道。“二殿下當初借由葉尚書之手,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回宮,應當也是思念親人,再當麵向尚書大人道謝罷。”

乾寧帝聞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疏長喻心頭又是一震。

“但願如你所說。”乾寧帝道。“疏三郎,朕曉得你本性純善,但絕非人人都似你這般心思簡單。你許是隻道景牧是念舊懷恩,但你可知葉清瑞專挑僻靜處見他,又是為何?”

疏長喻前世今生兩輩子都知道自己心思細且詭譎,從沒聽過人這般誇獎自己——還是多疑又善妒的乾寧帝。

他忙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磕頭道:“臣……臣從沒思及這一層,還請陛下恕罪!”

乾寧帝最放心他這幅模樣,怎麽能不恕罪?

乾寧帝溫聲道:“你不必害怕。朕今日尋你來,便就是信任你,也尚未對景牧灰心。你本性純善,景牧又何嚐不純良。但利益當前,朕又擔心時日久了,他不能保持本心。教不嚴,師之惰。疏長喻,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疏長喻怎會不明白。

“回陛下,臣定當盡心竭力,好好教導二殿下,不讓殿下受奸人所惑。”

乾寧帝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叫他退下了。

待疏長喻退下,乾寧帝坐在龍椅上,一手托著下巴,又想起了方才皇後來此侍疾時所說的話。

“陛下,臣妾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前朝一典故,不如此時便說與陛下聽。”皇後當時端著藥,溫聲說道。“臣忽然想起先晉時,公子暨生母卑賤,但頗得聖寵,故而公子暨之母一家平步青雲,封侯拜相。此後,公子暨仰仗母家威儀,在宮內弑君,以篡得皇位。臣妾每每想起,便唏噓不已。”

乾寧帝將這典故顛來倒去地回味了數遍,眉頭越皺越深。在他心中,又開始重新審視景牧了。

那邊,疏長喻走出皇帝寢宮。他本想重回鍾酈宮,去問問他這不肖徒弟為何陽奉陰違,麵上答應了他,背地裏又同那葉清瑞見麵。

可到了路口,疏長喻便又寸步難行了起來。

他自知景牧愚鈍,也知他唯獨葉清瑞一個親人。可自己明明與他分析了利弊,景牧又向來唯自己命是從。他便站在這兒自己同自己天人交戰起來,一會替景牧說情,一會又罵景牧癡傻。就這麽站了半晌,他心中惱怒,冷著臉一甩袖,轉身回家了。

那邊,鍾酈宮裏,景牧正坐在書桌前,對著疏長喻所留的書本筆跡,反複地翻閱端詳。

他在等著,等疏長喻來斥責他。

原本,疏長喻不同他說,他也知道葉清瑞那邊必然有詐。他自知葉清瑞無利不往,並不是什麽重情重義的好人。但他此時勢單力薄,唯有勾動各方以獲漁翁之利,才能觸碰到權勢,才有辦法保護他少傅。

但縱然如此,他也希望疏長喻此時能火冒三丈地趕回鍾酈宮,劈頭蓋臉地將他教訓一頓。

前世疏長喻做他少傅時,每此教訓他的模樣都尤其可愛。可待自己登基後,疏長喻每每見到自己都端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他當時隻顧著國祚大業,早就不分出心來管自己這個傀儡皇帝了。

景牧便就在他這溫吞的冷遇中獨自忍了十年。每到最難捱的時候,他都想幹脆將大權奪回,好將這人囚禁在身邊,心裏眼裏都隻能是自己。

可他又唯獨待那人心軟。看他手握大權如同一隻昂首挺胸的小雄雞時,便又下不去那個手,隻得自己獨自在黑暗之中捱著。

如今終於回來了,景牧將其他欲念全都壓在心裏按兵不動,靜候時機。此時可以消遣的,便是觸怒疏長喻,讓他斥責自己。

就像是個懷揣了塊白玉、不敢示人的匹夫,捂得緊緊的,唯有在眾人皆不注意時,隔著衣衫輕輕磕磕那冷硬的觸感,才心中踏實。

可景牧一直等到過了午膳時間,疏長喻都沒來。

就在這時,乾寧帝宮裏來了人,帶了不少金玉珊瑚、書畫古玩。

“二殿下,前些日子天竺使者來咱大啟進貢,皇上挑了些珍奇的,拿來給二殿下賞玩。”那內侍是乾寧帝身邊頗為得寵的宮人,溫聲細語地說道。

景牧心中明了,這是乾寧帝對他真起了疑心,坐不住了來試探的。

景牧麵上不動聲色,起身揭開每個宮人手裏托盤上的絲綢,大略看了一遍。

“父皇賞的,自然都是好東西。”景牧說道。接著,他停在那個手捧珊瑚積液的宮女麵前,垂眼打量了她一番,問道。“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奴婢菡萏。”

景牧聞言點了點頭,對那內侍道:“還請公公替本皇子多謝父皇——既然東西送來了,這個名叫菡萏的宮女便一起留下吧。”說到這兒,景牧微微一笑。

“此女頗合本皇子眼緣。”

作者有話要說:疏長喻: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景牧:少傅你聽我解釋!

疏長喻:不聽,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