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牧曉得這混世小魔王。
惠貴妃作為一個母親來說,是個率性的人。景匡為人沉默寡言,惠貴妃覺得無趣,便將那個嘴甜的幼子寵上了天去。這景淙自幼要星星得星星,要月亮得月亮的,直到前世自己登基了,他都還是個不問權勢,隻知享樂的皇城紈絝。
他瞥了景淙一眼,便抬手開始收紙鳶的線。景淙見他要收,也顧不上其它,踏著門檻便邁開小短腿跑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本皇子說的話,你是不是沒有聽見?本皇子喜歡這玩意兒。”
說著,便劈手要奪這紙鳶。
但景淙畢竟隻是個七八歲的孩童,雖下手沒有輕重,但並不能奈景牧何。景牧一邊收著紙鳶,一邊低頭,麵無表情地警告道:“這是我的東西。”
“我看上了,那便是我的!”景淙嚷道。“本皇子命令你,快將它給我!”
景淙雖年紀小,但卻知道這鍾酈宮中的主子的來曆。無非是他母妃為了收拾皇後,從民間隨便尋來的野小子。這樣的野小子,在自己的麵前怎麽能是主子呢?
他是個奴才。
這麽想著,景淙的手勁兒愈發大了起來,又伸手去夠那匝風箏線。
周圍的奴才都不敢上前,隻敢站在一邊束手無策地看著兩位主子爭搶。
景牧見他的手勾在了那匝線上,便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將那線一舉。卻不料,景淙是為死都不願剪指甲的祖宗,那小手上頭指甲頗長,這麽使勁兒一刮,便將風箏線刮斷了。
細如蠶絲的風箏線被天上的紙鳶一扯,便朝天上去了。景牧抬手要抓,那又細又滑的線卻從他的指尖一溜,上了青空。
景牧垂眼,沒吭聲,單手一把將那個刮斷了風箏線的小胖子提了起來。
景牧回宮之前,在軍中待過三四年。軍隊裏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便叫他使那沉甸甸的武器。如今這幾十斤的小胖子,在景牧手裏,壓根不費吹灰之力。
景淙本來見紙鳶飛走,可惜得大叫。此時被人提著領子,驟然雙腳離地,領口的布料在對方手裏拎著,卡得他喘不上來氣。
這小胖子頓時嚇得吱哇亂叫,蹬著腿去扒他的手,扯著嗓子喊救命。
“我方才說了那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麽動?”景牧那一雙眼睛沉得看不見底,隱含著怒意和煞氣。他聲音低沉,手下又絲毫不留情麵,讓那小胖子覺得麵前這人似乎要將自己掐死一般。
景淙的眼淚頓時掉了下來。
春天的風並不大,那紙鳶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隨著風往下飄。
景牧看見了。
他像丟個口袋一般,將那嗷嗷嚷著哭起來了的小胖子隨手丟在地上,踏著鍾酈宮的牆,便追了過去。
景淙如何受過這等委屈,更沒被人一把摔在地上過。他隻覺得通身骨架都被摔散了,尤其是那屁/股特別疼。雖說他不知粉身碎骨是什麽感覺,可他打出生起就沒挨過打,如今便覺得,粉身碎骨也不過如此了。
這麽又疼又委屈的,景淙便扯開嗓子哭了起來。周圍宮人都亂了陣腳,紛紛上來查看。
景淙的奶娘嚇得直呼天老爺,便從鍾酈宮跑出去要去尋惠貴妃。
景牧一路踏著紅牆,追著那風箏到了半裏外的一個樹林裏。那風箏就落在樹林中的書上,薄薄的翅膀叫樹枝紮破了。
景牧心中頗不痛快。方才才因鬱結於心,將這紙鳶比作少傅,卻沒過一刻,就將這紙鳶弄壞了。
他三兩下爬上那棵樹,小心翼翼地將紙鳶從枝頭取下來,將那破了之處撫平。
也不知回去是否能修好,景牧想。
他拿著紙鳶,走回了鍾酈宮。
剛走到門口,便聽裏頭哭喊聲和安慰哄勸聲兵荒馬亂地交織在一處,顯然是那小胖子還在此處哭鬧。景牧皺眉,拿著紙鳶踏進了宮門。
那小胖子還坐在地上,光打雷不下雨地嗷嗷亂叫,眼睛裏的淚水早就幹了。
他將紙鳶交到一個內侍手裏,讓他拿進去放好,接著便獨自走向景淙。
景淙一見他過來,向見著了個殺神一般,原本方才已經不痛了的奇經八脈又開始隱隱作痛的。他連忙閉上了嘴,眼淚卻一瞬間珠子一般滾落下來,連帶著鼻子都開始抽搭。他癟嘴去忍,卻沒忍住,嗷地一聲便哭了出來。
這次是真哭。
他用那小胖手去扯身邊的宮人以尋求保護,卻無一人敢動景牧。他隻得淚眼朦朧地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看那個閻王似的二哥緩步走到自己麵前,又拎小雞似的,將他從地上拎起來。
“你弄壞了我的東西,竟還同我哭?”他問道。
景淙竟受著求生欲的指引,生平第一次,心甘情願地向人道歉求饒:“我錯了……二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小胖子自以為自己做了人生中最大的讓步,可景牧卻絲毫不將他的道歉求饒放在眼裏。
“錯了?”景牧冷聲道。“說句錯有什麽用?”
景淙聞言,嚇得使勁抽噎了起來:“我……我……賠……賠你一個!”
景牧冷笑了一聲。
就在這時,宮門口傳來了一聲喝:“牧兒,你在做什麽!”
景牧抬頭,便見乾寧帝身側跟著惠貴妃。
景淙淚眼朦朧間,終於看到了真正的救兵。他嗷地一聲,哭著喊到:“父皇!父皇救命!”
景牧垂眼瞥了他一眼,將他往地上一丟。
小胖子的屁/股都摔青了。
乾寧帝眼睜睜地看著景淙被景牧當著自己的麵扔在地上,像是扔個貨物一般,登時大怒失色。惠貴妃從沒見過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的小兒子被欺負成這樣,失口喊了一句“淙兒”,便衝上前來。
“父皇。”景牧視若無物,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躬身向皇帝行了一禮。
“你做什麽打你七弟!”乾寧帝怒道。
“回父皇,他將兒臣的東西弄壞了。”景牧坦然行禮道。“兒臣不過給他些教訓。”
“給些教訓,便將淙兒這般丟來丟去!”惠貴妃眼睛含淚,怒道。“可憐我的孩兒,從沒受過這般欺負……皇上!二殿下這般欺負淙兒,與欺負個奴才有什麽區別!”
景淙本就又委屈又疼,聽他母妃這麽一說,真覺得自己是被當成奴才苛責了一般,嚎啕得更傷心了些。
“還愣著做什麽!還不請太醫去!”惠貴妃又逮過了邊上的一個奴才,怒斥道。“七皇子若是被打出了什麽三長兩短,豈是你們脖子上的腦袋擔待得起的!”
說著,便摟著景淙哭了起來。
乾寧帝麵上也頗不好看。
他幾個兒子裏,任性單純又嘴甜的景淙算是最得他喜歡的。而這個喜歡,並非能讓景淙承繼大統的喜歡,而是對他放心的喜歡。
乾寧帝的想法頗為奇特。他曉得有能力繼承大統的兒子是國祚棟梁,可唯獨那些一點繼承大統能力都沒有的兒子,才讓他覺得不是自己的敵人,才能心無雜念地放下心來,去寵愛喜歡他。
景淙就是這樣的孩子,所以獨得乾寧帝溫情。這也是今日他原本隻是去惠貴妃那裏看看,卻在聽到景淙出事之後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如今見著惠貴妃與景淙哭成一團,一邊的景牧置若罔聞,乾寧帝的眉頭便越擰越深。
“教訓?為了個死物,就這般欺淩你七弟?”乾寧帝冷聲道。“景牧,你可知錯?”
乾寧帝畢竟是下不去這狠手去收拾景牧的。無關皇位繼承的事,在乾寧帝眼中再大都翻不出天去。而孩子之間的玩鬧矛盾,也不過是個斥責過後,勒令他知錯就改的小事。
可景牧卻偏偏要反著他的意思來。
景牧站在乾寧帝麵前,低眉垂目,神情卻平靜如初,絲毫不見悔色。聽到乾寧帝問話,他恭恭敬敬地開口道:“父皇,兒臣何錯之有?”他瞥了那嗷嗷哭嚎的小胖子一眼,道:“弄壞了人東西便要受罰,自古就是這個道理。”
乾寧帝被他這幅不知悔改,甚至無所謂的模樣氣得瞪圓了眼睛。
以前光曉得這小子木訥呆板,卻沒想到是這麽個睚眥必報、得理不饒人的惡劣脾性。想必是和民間的那些下流小人來往多了,心胸氣度便也是從市井裏養出來的,難成大器。
“……要責罰皇子,哪裏輪得到你!”乾寧帝接著道。
“弄壞的是兒臣的東西,兒臣自有權利追究。”景牧理所當然道。
他這邏輯,將乾寧帝都給氣笑了。
他連說了三個“好”,麵色差的嚇人。他冷冷笑了一聲,道:“既如此,景牧,你打的是朕的孩兒,朕因此責罰你,也順理成章了。”
這麽一句話,將親疏遠近劃分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乾寧帝命令道:“來人!將皇二子景牧拖下去,給朕好好打上二十大板!”
此事傳到疏長喻耳中時,已是這日夜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