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淙那小子弄壞了自己送給景牧的紙鳶,害得景牧被乾寧帝責罰了,還打了板子。

聽到這個消息,剛帶著一身疲倦從西郊官道上趕回來的疏長喻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在廳中來回踱了幾步,轉身便要進宮。

空青看他這樣,連忙上前拉住他:“少爺上哪裏去?宮門早已落鎖了,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宵禁啦!”

疏長喻頓住腳步,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權傾天下,進出皇宮如進出自家後院一般來去自如的當朝丞相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攥了攥拳頭,轉身坐回了榻上。

空青連忙前來給他倒茶,安慰道:“少爺不必著急,明日便可見到二殿下了。”

疏長喻聞言,卻是愣了愣,繼而皺眉看向空青,道:“我急什麽?我沒有急。”

他確是沒有急。反正事情都早已發生,皇上氣也生過了,景牧打也挨過了,也算是塵埃落定。

可他心中自是有一股情緒,鬱結在胸腔裏,教他憋悶得難受,站不定坐不住,且也無從紓解。

片刻之後,他緩過神來。

他前世那十多年,雖說不知做了多少惡事,害了不知多少人,卻唯獨將皇位上的那個小廢物保護得好好的。

那小廢物隻小他三歲,早過了當傀儡的好年紀。待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但凡胸懷濟世理想的朝臣哪個不做著讓皇帝重掌大權的夢。但可惜疏長喻勢大,那皇帝又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故而這幫人被疏長喻彈壓得身都翻不過來,就此殞命的也不計其數。

而疏長喻的跟隨者們,卻也起了不該起的心思。皇帝年紀漸長,總歸會有自己的想法,擱在皇位上畢竟不安全。如此夜長夢多,何不學那伊尹,將這皇帝撤換下來,另立新君呢?

疏長喻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也將這些蠢蠢欲動的人毫不留情地處置了。

這小皇帝是他的底線。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下意識地把這小皇帝保護在羽翼之下。

因為他唯獨對這個人心存愧疚。

前世那十年,把疏長喻的性子養得頗為霸道。他心頭想著這事,便越想越惱怒。自己前後兩世都沒動過景牧一根毫毛,將這小子保護得妥妥當當,可這幫人——他們怎麽敢!

疏長喻抬手喝了口茶,在心頭狠狠地記了一筆。

第二日早朝下後,他徑直走向鍾酈宮。待他走到通往後宮的那處角門時,又停住了腳步。

景牧昨日剛受了刑,今日自然是不能上課的。可若是不去,疏長喻心中又有些隱隱地放心不下。

可若是為了這點小事專門去那兒看他,那這個一心都擱在自己身上的傻小子不知又會樂成什麽樣。這般想著,疏長喻便又不願去鍾酈宮了。

正待他在這兒天人交戰時,前頭一個宮女開口叫住他。

“疏大人?”

疏長喻抬起頭,便見一個麵熟的宮女手中提了些東西,正站在幾步外,甜甜地衝自己笑。

“奴婢見過疏大人!”見他看過來,宮女連忙行禮道。禮畢,她頗熱絡地上前了兩步,道:由嶼汐獨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請關注“大人去鍾酈宮罷?殿下早就在宮裏等大人啦!”

疏長喻聞言,愣了愣,便頗為尷尬地勾唇,抬步走過去,道:“似乎忘帶了什麽東西,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不妨事,走吧。”

這宮女正是那日景牧中毒,被他在鹿鳴宮門口拉住的那個宮女。

這宮女連忙跟在他身後,笑道:“奴婢還一直沒來得及謝過疏大人——奴婢本是做掃灑苦工的,那日替大人叫過太醫後,便被陛下撥給二殿下了呢。”

在宮裏頭伺候主子的活自然是輕得多。疏長喻聞言,微微笑了笑,道:“謝我做什麽,我還當謝你那日尋來了太醫,也算是救了殿下呢。”

那宮女聞言,頗為靦腆地笑了起來。

“你——啊,你叫什麽名字?”疏長喻問道。

“回大人,奴婢絲絛,是二殿下賜的名。”她笑道。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景牧倒是給你起了個好名字。”疏長喻道。

“是了!”絲絛道。“二殿下起名時就說了這句詩。他說有一人喜歡垂柳,如今正是垂柳吐芽的時節,便給奴婢賜了這名。”

疏長喻聞言頓了頓。

有一人喜歡垂柳……?

不過片刻,疏長喻便回過神來。雖說自己平日裏最喜歡柳樹,可他前世從沒有在景牧麵前表現出來過,這一世更是與他交流甚少。

想到這兒,疏長喻不無尷尬地想——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這麽想著,疏長喻似是想有意把話題從景牧身上轉開,便笑著問她道:“景牧給你起這個名,定是很看重你吧?如今可是在正殿裏伺候了?”

“沒呢。”絲絛頗是個開朗外向的性子,如今看疏長喻和藹溫和,便毫無芥蒂地同他聊了起來。“本是要進正殿的,不過殿下前幾日看上了皇上宮中的菡萏姐姐,便討了來,頂了奴婢的位置。”

絲絛這麽說著,竟是沒有一點不滿嫉妒的神色,末了還美滋滋地補充道:“菡萏姐姐的模樣,是真的好看呢!”

“看上了個宮女?”疏長喻聞言一愣,頗為不敢置信地皺起了眉頭,問絲絛道。

這了就奇了怪了。

前世景牧可是出了名的無欲無求——尤其不近美色。登基幾年了後宮仍舊空空****,由著自己怎麽說他都不鬆口。這小子倒真是個特立獨行、舍本逐末的主兒。平時自己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唯獨這件事情上,活脫脫擺出了明君對抗權臣的架勢,絲毫不讓步。

直到後來,北齊王尋到自己,求自己娶他那個懷了兩個月身孕、姘頭已被他處死了的女兒丹瑤郡主。他看重北齊王手中的重兵,自己又因著數年來的經曆落下了驚懼多疑、身側不能睡人的毛病,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這般算來,他便答應了這門親事,沒幾日便去尋景牧給他賜婚。

“……丞相可是真心欽慕那郡主?”景牧當時聽了他的要求,麵上沒什麽表情,這麽問他。

疏長喻想著若要做戲便走全套的,便漫不經心地答道:“回陛下,臣對丹瑤郡主一見傾心,此生非卿不可。”

當時景牧半天沒有說話,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周邊宮人大氣都不敢出。疏長喻那時還心裏打鼓,心想北齊王手握十萬重兵,又唯獨丹瑤一個女兒,景牧定是擔心自己挾兵謀反,故而猶豫不決。

他當時還覺得可笑。自己手握疏家三十萬大軍,在朝中又權勢滔天,黨羽無數。若要造反,豈差那十萬蝦兵蟹將?

這般想著,他便覺得無趣。正當他覺得不耐煩,要告辭就此作罷的時候,他聽到龍椅上的景牧低聲開口,重複了一遍他方才的話。

“……非卿不可?”

疏長喻心中覺得無趣,便隨意答道:“是,非卿不可。”

接著,他便聽景牧笑了起來。雖是笑著的,聲音卻在顫抖:“朕準了。”頓了頓,他又自言自語般低聲道:“丞相提的要求,朕什麽時候拒絕過呢。”

疏長喻聽著這話,頗覺得奇怪。他這話,明顯是了然自己的野心。可他們景家祖傳的心狠手辣,到了景牧這裏卻全化成了婦人之仁。

——既知道我的野心,如何還這麽聽話呢?

疏長喻心裏笑他窩囊,可一點也不覺得安心或是痛快,甚至胸口莫名發堵,卻又不是憤怒。

這種情緒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疏長喻不願多作糾結,反正他所求之事已經實現了。他行了禮便轉身離開——大臣麵聖皆是退出正殿後才可轉身的,唯獨疏長喻不然。

他才走了沒兩步,便被景牧叫住了。

“丞相。”景牧這次開口,聲音中已沒了方才的顫抖。聽在耳中,仿佛洞穴中的死水一般,低沉平靜,卻帶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死氣。

“微臣在。”疏長喻聽他這口氣,微微一頓,轉身回複道。

直到現在疏長喻都記得,當時的景牧那低沉死氣的語氣,是生平第一次讓他有了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朕想來,也該當充盈後宮了。”他聽景牧緩緩說道。“遴選大臣之女一事,便交給丞相來辦罷。”

疏長喻聞言,莫名其妙地皺了皺眉。

選個妃子,哪有什麽大文章?

他頗為幹脆地回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當竭心盡力。”

這之後,他尋思著許是景牧聽得自己那番話,開了情竇,也想尋尋那般“非卿不可”的感覺。而他語氣中的異樣,也許是擔心自己怕他同大臣們牽上關係,從而成了自己的威脅。

這麽想,情理便通了。

那之後,疏長喻頗為大方地在朝臣中適齡的女子中間,挑出家世品貌都佳的,一股腦兒塞進了宮裏。其中還有幾個心有所屬死活不願的,疏長喻也毫不留情地做了棒打鴛鴦的事兒,一分情麵都沒留。

他那時候心道,這景牧除了窩囊了些,哪裏比旁人差了?這些個小姑娘未免太沒眼光了些。

雖說他這事辦的利索,也是他所做的事中少有的幾件大方舉動,可他心中仍舊覺得怪怪的。

這之後,丞相府中傳出丞相夫人的好消息、七個月之後丞相喜得一位雖早產卻足斤足兩的麟兒,便都順理成章了。

可唯獨宮裏卻一點動靜都無。每年都有打把適齡的官家女子往宮中送著,可直到疏長喻死,皇上膝下都空空****。

這小子,怕是那兒不行。當時疏長喻這般猜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