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長喻前世做了丞相後,便鮮少有人用褒義詞形容過他,更少有人說他是個好人。
而這永寧巷口酒肆的老板,便是其中一人。
前世疏長喻雖大權在握,可連帶著也終日操勞忙碌,鮮少有能停下休息的時間。他前世身體也不好,但從來都自己忍下去,以免手下的人生出旁的心思來。故而鬱結於內,連帶著心情也時常陰鬱。
故而,他那時對這巷口酒肆釀的秋露白幾乎到了一種依賴的程度。每隔幾日得上一時半刻的空閑,便來喝點酒。
後來一日酒肆裏桌椅盡倒,酒壇也砸毀了大半。酒肆掌櫃在櫃台後頭泣不成聲,生意自是做不下去了。
疏長喻本就心煩,如今酒也喝不上,便更不高興了。他上前問了兩句,原是這掌櫃的女兒遭一個小京官看上了,這一家抵死不從,便受了官家欺辱。
這京官恰是疏長喻身邊一個排不上號的狗腿子。疏長喻就地將這京官辦了,又給了掌櫃銀兩修店麵,沽了二兩秋露白走了。
臨走時,掌櫃扯著他的袖口,聲淚俱下道:“這位大人,您真是好人。”
疏長喻知道自己是舉手之勞救了這一家人的命,可聽到這話,還是沒來由得覺得諷刺。
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
但就這麽一句話,疏長喻莫名其妙地記了挺久。如今故地重遊,當時的場景便又跳到了他的眼前。
待疏家馬車離去,疏長喻進了店,徑直走到了他常做的那個位置,點了二兩秋露白。
這店裏十來年都沒變過模樣,方寸大的小店擱了幾張桌椅。掌櫃兼跑堂頗為殷勤地湊過來,將他麵前那張一塵不染的粗木桌子又擦了一遍。
這掌櫃此時的模樣,比他前世印象之中的年輕了不少。
“客官,酒溫溫再喝吧?”那掌櫃建議道。“這天兒還是不大暖和,還是溫酒喝下肚去舒坦!”
疏長喻笑著搖搖頭:“就要涼的。”
掌櫃應聲,便轉回去沽酒。就在這時,一隻掉了毛的毽子啪嗒一聲,落在了疏長喻的桌上。
他側目,便看一個梳著對兒雙丫髻的小姑娘,五六歲的模樣,啪嗒啪嗒地跟著毽子跑出來。
疏長喻心道,這或許就是掌櫃家裏那位惹京官垂涎的閨女了。
“是你的嗎?”疏長喻拿起毽子來,笑得溫和暖軟,將毽子遞到小姑娘手裏。
“是的!”小姑娘脆生生地應道,接過那毽子,仰著腦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謝謝哥哥。”
果真是個小美人坯子。疏長喻心中笑道,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軟的發頂。
自己前世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恍惚間,疏長喻像是回到了前世時的歲月一般,神情慈愛的,早不像個未滿二十的少年郎了。
小姑娘倒也不怕生人。她眨了眨眼,甜甜地笑了起來:“哥哥生得真好看。”
這時,掌櫃端著酒從後頭出來,見這小姑娘站在疏長喻身側,連忙過來拉開她:“讓你在後頭玩,就不聽話,擾了客官清淨,快回去。”
小姑娘懨懨地噢了一聲,捧著她的毽子跑了回去。
掌櫃將酒放在桌上,疏長喻笑道:“令愛生了副好相貌。”
掌櫃聞言,咧開嘴樂嗬了起來,還連連謙虛:“哪裏哪裏。”可麵上的喜悅和驕傲卻是藏不住的。
疏長喻前世便是喜歡此處的這幅模樣。他在巔峰處接觸的人,無不是心裏權衡著利益,麵上戴著麵具。唯獨到這兒,他才能感受到何為生而為人的平安喜樂滋味。
但這平安喜樂,又何嚐不是脆弱易毀呢?就連家中養個漂亮的閨女都像是匹夫懷璧,一著不慎,便要家破人亡。
待疏長喻喝完了酒打算起身離去的時候,外頭已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這家酒肆本就門庭冷落,此時便隻有疏長喻這一個客人。他在門口一踟躕,那掌櫃就看見了。他探過身子來,看到外頭雨勢不小,麵前這客人又穿得單薄,一個人站在風口上。
他也不知為何,看著這人背對著自己,麵前一片陰雨的樣子,便平白對他生出了些可憐來,像是這人原本就是這般孑然一身、煢煢獨立於天地之間似的。
那冷然孤獨的氣息,像是從他骨子裏散發出來的。
鬼使神差地,在疏長喻踏出第一步時,掌櫃喊住了他。
疏長喻轉身,便見那個穿著粗布麻衣的掌櫃從櫃裏拿出一把油紙傘來,笑眯眯地遞給他道:“客官,外頭雨大,拿上傘吧。”
疏長喻看著他,一瞬間心中通透了起來。
平安喜樂自是脆弱易散,可他自己,身為官吏,將門出生,不就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平安喜樂而生的嗎?
他若做了好人,世間便不知能多出多少戶平安順遂的人家來。與這些相比,他平日裏忍受的那些狼蟲虎豹,又怎值得一提。
片刻,疏長喻笑了起來,隻覺得心頭一片敞亮。他走到掌櫃麵前,接過那傘,笑眯眯地道了謝。接著,他便拿出一錠白銀來,放在掌櫃的櫃台上。
不等掌櫃拒絕,他便轉身離去了。
——
將軍府離這小巷不過兩三個街區的距離。可這雨夾著風,便被吹斜了。待疏長喻回到將軍府門口時,身上的衣衫已經濕了大半,教風一刮,已然是凍透了。
他一回到自己房中,空青便連忙伺候著他將濕衣服換下來。那雨水浸到衣衫當中,便濕漉漉地貼著他的身體,把寒意往他皮肉裏滲。待空青將他上身的衣衫除盡了,他才隱隱覺出了些暖意。
就在這時,他房梁上響起了“嘖嘖”兩聲,嚇得空青嗷地嚷了一嗓子。
是個女子的聲音,清脆裏帶著些啞。疏長喻抬頭,便見一身段修長的戎裝女子笑嘻嘻地扒在他的房梁上,赫然就是他長姊疏長嵐。
她賊似的潛進來,身上還穿著笨重的戎裝,卻不想,疏長喻屋中伺候的十來個下人,居然沒有一個察覺了的。
“姐?”疏長喻驚喜地呼出聲,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裏。
算上前世,疏長喻已是十多年沒見過她了。前世她屍骨運回京城時,他身在獄中,直到他父親長姊下葬都沒見著。他隻隱約聽說,他長姊死時,右臂全沒了,那張也曾名動京城的瑰麗容顏,也麵目全非的。
疏長喻隱隱有些熱淚盈眶。
他那姐姐卻輕飄飄地從房梁上躍下,站在疏長喻麵前,神情頗為嫌棄地嘖了兩聲,捏了捏他單薄的肩膀。
“還真是副白斬雞似的身軀,丁點看頭都無。”說著,便撒了手,又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喲,這腰倒是又韌又細——姑娘家似的。”
疏長喻腰上尤其怕癢,被她捏得一縮,哈哈笑了起來,連忙從空青手裏拿過幹淨的外袍披上。
“出去罷。”疏長喻吩咐道,接著便笑眯眯地引疏長嵐去一邊榻上坐下。“姐姐怎麽今日回來了?也不同母親說一聲,真嚇著人了。”
空青手裏還拿著幾層裏衣。他知道疏長喻畏寒,本想勸他先穿上。可疏長喻走著,便隨意地赤身將那外袍的衽領一交,係上了腰帶。空青看他這幅模樣,又看那門窗皆已關嚴不會漏風,便隻好退了出去。
“北邊一到春天就刮大風,在那兒守著盡吃沙子。”疏長嵐叉著一雙長腿便在榻上坐下,行為舉止頗有疏將軍的風範。她拿起茶壺,給自己和疏長喻一人倒了杯茶,說道。“開了春,遼國的牧場上就長草了。那群遼兵急著回家放羊,哪兒顧得上打仗——我看著沒什麽事,就溜回來了,住幾日再回去。”
說著,她還湊近了疏長喻,挑了挑一對細長的眉毛,一副風流登徒子的模樣:“再者,不是思念我家玉麵狀元郎了嘛。”
疏長喻看著她這模樣,噗嗤笑出了聲:“你方回來,三句話便要打趣我兩句半。”
疏長嵐卻沒接他的腔。她一湊近他,便皺起了眉毛和鼻子,使勁嗅了兩嗅。
“好哇你小子!”她朗聲控訴道。“我今日回來,娘和嫂嫂都還沒見,便來這兒等你。等了一個來時辰才等到人,我說上哪兒去了,原是背著我喝好酒去了啊!”
疏長喻卻笑:“你就在這屋頂上趴了一個來時辰?”
“你姐可不像你!”疏長嵐哼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便是再在那梁上待二三個時辰,也分毫不是問題!”
語畢,她抬手,兩下將腰間的酒葫蘆解了下來:“醉了沒?若是沒醉,便陪姐姐再喝一輪,權當是賠罪了!”
疏長喻哪裏會拒絕她。
故而這一夜,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直下到三更後,窗內的燭火也一直搖曳到三更前後。
第二日,疏長喻便額頭滾燙,神誌不清,燒得起不來床了。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沒有出場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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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這章突然核心價值觀了嘿嘿嘿_(:_」∠)_
感覺疏長喻走出去的時候,背後都響起了“人民的名義”的bgm
另外!景牧黑化倒計時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