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牧聽到門口的動靜, 轉過身看向這邊。燭火中,乾寧帝看到他麵色有些白, 眼眶也泛著紅。
景牧在軍營中時,習過幾年武。遠遠的,他就聽見了乾寧帝的腳步聲, 知道這人上了鉤。此時聽到門響,他便作出了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詫異地看向乾寧帝那邊,接著忙不迭將花握在一隻手上, 空出另一隻手來擦了擦眼睛,拭淚一般。
他匆匆跪下, 杜鵑花不小心散落了幾朵下去。
“……父皇!”他低聲喚道。
舞象之年的少年, 正是嗓音沙啞,變著聲兒的時候。這般低低地一喚人,在這種一片靜謐的環境中, 便聽起來有些喑啞寂寥。
“你在此處作甚。”乾寧帝本就不想見到他,聞言皺眉道。
“……回父皇,今日是母妃的……”景牧說到這裏, 頓住了聲音, 道。“兒臣禁足期間私自出宮, 還請父皇責罰。”
乾寧帝皺著眉, 目光卻不自覺地被那紅得發豔的杜鵑吸引。
片刻,他低聲問道。“你怎麽知道你母妃喜歡杜鵑花?”
芸貴人的長相是分外清淺淡雅的,需得細細品味, 才如清茶般越品越妙。可就是這麽一個淡得像煙一般的女子,居然最喜歡的是那火似的熾烈的杜鵑花。每逢春日裏在鬢邊別一朵,便登時顯得人比花嬌,所有的清雅都染上的嫵媚。
“……聽葉大人說的。”景牧低聲道。“之前……兒臣與葉大人在宮中見過一麵,兒臣便問大人母妃生前所喜之物。葉大人不答,讓兒臣再出宮找他一次……這杜鵑花,便是從母親閨房的院中中移出來的。”
乾寧帝聞言,眉頭越皺越深:“你兩次見葉清瑞,就是為了這事?”
“……是的。”景牧低聲道。“兒臣第一年回宮……想送母親些她喜歡的東西。卻不想兒臣做事不利索,惹了父皇生氣。”
乾寧帝自然不是因為他辦事情不利落而猜忌他,但這話他是不會講給景牧聽的。
“那你們沒有說別的?”乾寧帝不信道。
“說了。”景牧的神態頗為老實,抬起頭來對乾寧帝說道。“第一次在宮中見葉大人時,大人就說了許多旁的話,叮囑了兒臣好些話。”
乾寧帝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一時間在心頭有些哭笑不得。
“他說了些什麽?”乾寧帝問道。
“大人叮囑兒臣要爭氣。”景牧接著說道。“說讓兒臣日後定要成大事,他和兒臣的表兄弟們定會幫助兒臣的。又說大皇兄平庸,又沒有母妃幫他,可兒臣不一樣……”說到這,景牧接著說道。“可是,父皇,兒臣到現在都沒讀過幾日書,定是要讓葉大人失望的。”
乾寧帝越聽他的話,神色便越不對勁。景牧看在眼裏,就像沒看見一般,自顧自地一直說。
待他說完話,乾寧帝的臉色已是黑成了一片。他早就知道葉清瑞不老實,卻沒想到這個人的不臣之心已經如此昭然若揭了。
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但是他是不願承認自己的身體已經熬不住幾年的了。這些人這般打算,在他看來,就像盼著他死一般。
相反,在盛怒之中,他倒覺得景牧的坦誠頗為有趣。
“你可曾想過,葉清瑞同你所說的成大事,是成什麽大事?”乾寧帝問道。
“景牧想,應當就是像大皇兄一樣,替父皇做臣子吧。”景牧說道。“兒臣也想做父皇的臣子,替父皇做些事情。但兒臣四書都尚未學完,哪能和滿朝科舉入仕的大人們共事呢?”
“如何不能?”乾寧帝被他的話很好地取悅了,聞言脫口而出。
“父皇——?”景牧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乾寧帝這話說出口,便又覺得不妥了。但是身為天子,向來是啟口無戲言的,一句話就當是一句話,不可言而無信。
他便將話題轉去了別處:“這花,當真是你母妃閨房的?”
景牧聞言,便抬手將那捧杜鵑花遞到了乾寧帝麵前:“回父皇,都是母妃窗下的。”說著,他將目光轉向了牆上那副芸貴人的畫像上。“可惜兒臣並未見過母妃……母妃鬢邊若戴上她窗前的杜鵑,定是美極了的。”
他這三言兩語,讓乾寧帝的目光都變得柔軟了些。
“你的禁足明日便也可解了。”乾寧帝接著說。“便不必整日在鍾酈宮待著了。”
景牧聞言應是。
乾寧帝覺得該說的話都說了,抬眼看向牆上那女子的畫像,隱約間也覺出幾分陌生來,想來的確是數十年未見了。這般想著,他便覺得有些困乏,轉身便要回去。
“父皇。”就在這時,景牧叫住了他。“兒臣還有一事。”他說。
乾寧帝聞言回身:“你說便是。”
“葉大人……還和兒臣說了些話。景牧本不願說與父皇聽,但實在是葉大人和兒臣意見相左。”景牧說。“葉大人說,兒臣一直在宮中,才有機會受封太子。”
乾寧帝麵色驟變:“他真這麽同你說的?”
景牧氣定神閑地答道:“是的。可兒臣有自知之明,並無意太子之位,隻願為父皇盡些綿薄之力……兒臣十多年來生活困苦,自然跟其他兄弟不同。能有幸回宮,已是萬幸,不敢肖想其他。”說到這,他抬起頭,神情誠懇道:“故兒臣請父皇讓兒臣能出宮建府,斷了葉大人的念頭。”
乾寧帝聞之,心頭大震。
他想讓景牧出宮建府的想法,除了疏長喻之外,再無別人知道了。他自認對疏長喻頗為了解,知道這人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是不可能把這事透露給景牧的。
那麽……景牧這孩子,還真是對皇位一點想法都沒有的了。
他正晃神著,便見景牧又跪了下去:“……景牧還請父皇成全。”
“你有此心,朕心甚慰。”乾寧帝走上前去,扶住了景牧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
這算是他第一個不必在暗中防著的孩子了。乾寧帝心想。
景牧看他這幅模樣,心裏也是了然。他下給乾寧帝的價碼足夠了,現在,就需要向乾寧帝索要他的條件了。
“那父皇,孩兒封王了之後,還能繼續跟著疏夫子讀書嗎?”他問道。
乾寧帝順口便答:“你四書都未學完,自然一切照舊,仍讓疏夫子教你,可好?”
自然是好。
——
第二日,疏長喻便在朝堂上聽皇帝下了給景牧封王的聖旨,甚至連封號都擬好了,讓欽天監去算風水了。
果真,乾寧帝這旨意一下,滿朝文武麵麵相覷,各自心頭都有本賬。
大皇子尚在宮中,二皇子便要出宮建府。算起來二皇子在宮裏都還沒待幾個月,想必是不得聖心,故而被早早地捋去了做太子的可能。
其中,大皇子景焱雖一直垂著眼,但麵上的神情也是豐富非常。景牧做了這第一個出宮建府的人,那他作為養在皇後膝下的長子,分量便又沉了些。
他轉過頭去,看了疏長喻一眼。
他心裏冷笑——早同你說讓你擇木而棲,你卻同我裝傻。如今你伺候的主子不成事了,恐怕早晚又得來這兒巴結我。
待這日早朝之後,乾寧帝又將疏長喻留在了書房中。
“朕想著,將牧兒安排到兵部去,愛卿覺得如何?”乾寧帝興衝衝地問他。
疏長喻聞言一愣。
乾寧帝猶自顧自地說道:“朕想著,牧兒雖四書未讀全,但好歹在軍中做過幾年。聽說還驍勇得很,得了不少軍功,還封了百夫長。”說到這兒,他神情頗有些驕傲。“朕想著,他既要出宮,不能不給他尋個差事做。思來想去,還是兵部最合適。”
疏長喻半天才消化了乾寧帝話裏的意思。
但麵前的乾寧帝,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他那副愉悅輕鬆的神情,真如一個普通的父親一般,給自己的孩子謀前程。
可是,這種模樣,別人做得,乾寧帝怎麽可能做得呢?
疏長喻自然是不知道乾寧帝昨夜和景牧的交談的。
“怎麽,愛卿覺得不合適嗎?”乾寧帝看他一直不說話,便出言問道。
他如今,身邊最信任的人,除了景牧,可以說就是疏長喻了。這兩個人,還真同乾寧帝平日裏見過的臣子不同,一個賽一個的木訥,實在讓他不能再放心了。
乾寧帝心情舒暢,便一股腦兒地接著說:“不過,兵部內的職務向來少有領兵打仗的,皆以按查管理各地軍隊為主。朕也怕牧兒難以勝任,想來還是當換去別處。”
說到這兒,乾寧帝靈機一動:“疏三郎,朕以為,還是大理寺為佳。”
疏長喻這才略回過神來。他頓了頓,問道:“那陛下,臣擔任二殿下少傅一事,該當如何?”
乾寧帝聞言,隨意地擺了擺手,道:“昨日牧兒同朕提了這事,朕問他可否讓你繼續教他,他答應了,朕也覺得不錯,便仍舊這樣吧。”
疏長喻皺眉,開口道:“陛下,臣手中的治河方略已擬下大半,日後願以此方略去治理黃河。關於二殿下少傅一事,還請陛下三思。”
乾寧帝卻根本不把他這方略看在眼裏——黃河年年泛濫,千年來都是如此。他就不信疏長喻能真成個當世大禹,把這連年來的災禍解決了。
與這相比,還是他兒子眼前的開蒙教育更實際些。
“待你這書寫成再作定奪吧。”乾寧帝敷衍道。
到那個時候,把景牧的學問教好了,他願意去治個幾年黃河,自己都不管他。